“你从哪儿学来的这种下流东西呀?”她问她的女儿。
同时,叶连娜则已回到自己的私室,坐在开着的窗前,把头托在手上。每晚,在自己的私室里,凭窗坐上一刻时光,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在这时候,她就自己对自己默省着,将过去的一日省察一过。不久以前她才满了二十岁。她身材修长,面色苍白带暗,弯弯的眉毛下面闪着一对灰色的大眼睛,眼周略有细小的雀斑,前额和鼻子全都端正,嘴唇紧闭,下颏稍显尖削。栗色的发辫低垂在她的纤细的颈上。在她的全身,从那专注而微似惊怯的面部表情,那清澈而变幻莫测的目光,以至那似乎紧张的微笑和那柔和而又似急促的声音,全可感到一些神经质的、电似的、匆遽而又激烈的什么,总之,是决不能使人人都喜欢、甚至还会使某些人发生反感的什么。她的手是狭长的,作蔷薇色,手指很长;她两足也是狭长,步履迅速,甚至可以说急骤,行动时身体微向前倾。她是很奇怪地成长起来的;在最初,她崇拜她的父亲,其后,则热烈地依恋母亲,而最后,则对于父母都变冷淡了,尤其对于父亲。近来,她对待母亲好像对待一个病弱的祖母;而她的父亲,在她幼年,当她被称赞为杰出的孩子的时候,他也曾以她为自己的骄傲,及至她成长起来,他却渐渐地害怕她了,甚至称她为一个狂热的共和政体的拥护者,天知道是学的谁的样!软弱使她反感,愚昧令她愤怒,而欺骗,则是她“永生永世”也不能饶恕的;她的严格是超乎一切的,甚至在祈祷时,她也不止一次地夹杂着斥责。一个人一旦失却了她的尊敬——她下判断是十分迅速的,往往过于迅速——那人在她心里就永远不再存在了。所有的印象全都深深地沉入她的心底,生活对于她,是绝不同于儿戏的。
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那一天,叶连娜比往日更晚还不曾离开窗前。她的思想萦绕着别尔谢涅夫,回忆着她和他所谈的话。她喜欢他;她相信他的感情的温暖和志向的纯洁。在这以前,他从来没有像在那天傍晚那样和她谈过话。她回忆着他那胆怯的眼神和他的微笑——而她自己也微笑了,于是,沉入了深思,可是,这深思却不再是关于他的了。她凭着开着的窗,注视着窗外的黑夜。许久许久,她凝望着那暗黑的、低沉的天空;于是,她站起来,摇摇头,把头发从脸旁甩到脑后,而同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自己的裸露的、冰冷的手臂伸出去,伸向天空;接着,她把手臂垂下来,跪在床边,把脸偎在枕上;尽管她极力想要抑制着汹涌的激情,但是,奇异的、不可思议的、燃烧似的热泪,却不由自主地从她的眼里流出来。
叶连娜只是看了看母亲,一言不发:她觉得宁可让自己碎尸万段,也不能把自己的秘密宣泄出来,而同时,在她心里,她又不自主地感觉恐怖和甜蜜了。然而,她和卡佳的友谊却不曾长久:那可怜的小女孩患了恶性热病,几日之间就死去了。
听到卡佳的死讯,叶连娜感到十分悲哀,有许多夜晚,她都不能入睡。那幼小乞女的最后的话语在她的耳边不断回响,她感觉那声音正在向她召唤……
她的家庭女教师,就是受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委托来完成她女儿的教育的,——那教育,我们可以附带说一句,甚至不曾被那百无聊赖的贵妇人开始过——是一个俄国人,一位因受贿被撤职的官员的女儿,公立女塾的毕业生,一个多情善感、善良而又善于撒谎的女人;她一辈子都在闹恋爱,结果是在五十岁上(那时叶连娜已经十七岁了)嫁给了一位什么军官,可是,这位军官即刻就把她抛弃了。这位家庭女教师很爱文学,自己也写写小诗;她给叶连娜培养了读书的兴趣,可是,仅仅读,是不能满足这位姑娘的:从儿时起,她就渴慕着行动,积极的善行;乞丐,饥饿的、病弱的人们,使她思念,使她不安,使她苦恼;她常常梦见他们,也向她所有的相识的人询问关于他们的事;她诚心诚意地布施,带着不自主的庄严,甚至情绪的悸动。所有被虐待的动物,瘦瘠的看家狗、要死的猫、从巢里掉下来的麻雀以至昆虫和爬虫,全可以得到叶连娜的支持和保护:她亲自饲养它们,一点也不感觉嫌憎。母亲从不干预她;可是,父亲对于她那种——用他的话说——庸俗的婆心,却往往非常生气,并且宣称道:猫啊狗啊的挤满了一屋子,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列诺奇卡,”他常常对她叫道,“快来,这儿有蜘蛛吃苍蝇啦;快来救救这可怜的小命吧!”而列诺奇卡,果真就慌慌忙忙跑过来,救出了苍蝇,还把那纠结着的蝇腿也给解开了。“呐,现在,让它咬咬你吧,你既然那么慈悲,”父亲就这么讽刺地说;可是,她却全不在意。在十岁的时候,叶连娜结识了一个小乞女卡佳,常常偷偷地到花园里去会她,带糖果给她吃,送给她手帕和十戈比的银币——玩具卡佳是不要的。她常常和她并坐在茂密的荨麻背后,灌木丛中的干土上,以一种喜悦的、谦虚的感动,啃着她的发硬的面包,听着她的故事。卡佳有个婶母,是个凶狠的老妇人,常常责打她;卡佳恨她,总说有一天她会从她婶母那里逃走,去完全听凭上帝的意旨生活;叶连娜以隐秘的崇敬和惊愕谛听着那些新奇的、不曾听过的话语,睁大眼睛注视着她的同伴,而在那种时候,卡佳身上的一切——她那乌黑的、灵活的、近似野兽的眼睛,她那黝黑的手,她那粗哑的声音,甚至她那破烂的衣裳——对于叶连娜就全都变为特殊的、甚至是神圣的了。叶连娜回到家里,许久许久还想着乞丐的生活和上帝的意旨;她梦想着她将怎样给自己砍来一根榛木的手杖,背上一个行乞者的口囊,和卡佳一同逃走;她将怎样戴上野菊的花冠(她有一次看见卡佳戴过那种花冠),流浪在村野的路上。在这种时候,要是她家里有什么人走进房来,她就会张皇起来,并且显得羞怯。一天,她冒雨跑去会卡佳,将衣服溅得满是污泥;父亲瞧见了她,就管她叫邋遢小孩、乡下妞儿。她满脸都涨红了,心里生出了恐怖的、不可思议的感觉。卡佳爱哼一曲兵士们常唱的粗野小调;叶连娜也从她那里把它学会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有一天偶然听见她正在唱那支小调,登时就十分生气。
岁月流逝,年复一年;迅速地,无声地,有如雪下的水,叶连娜的青春暗暗流着,从外表看来,似乎是平静无事,但在内心里,却经历着不安和苦斗。她没有朋友;所有到斯塔霍夫家来的姑娘们,她一个也合不来。父母的权威从来也没有使叶连娜感到重压,到十六岁,她就几乎完全独立了;她开始过着她自己的生活,然而,是多么寂寞的生活啊!她的灵魂在寂寞里燃烧,而火焰又在寂寞里熄灭;她像笼中的鸟儿似地挣扎着,而笼,其实是没有的:没有人压迫她,也没有人拘束她,可是,在内心里,她却感到烦恼和苦闷。有时,她连自己对自己也不能了解了,甚至对自己感到害怕。在她周围的一切,她觉得全是无意义的,不可理解的。“没有爱,怎么能活呢?可是,就没有一个人可以爱!”她想着;而一想到这一点,感到这一点,她又不自主地感觉恐怖了。十八岁的时候,她染上了恶性热病,几乎死去;她本来健壮的整个机体,因此受到了严重的影响,许久许久还不能完全恢复;最后的病象终于消失了,可是,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的父亲却还是时常多少带着恶意地说她神经质。有时,她感到:她所要求的也许在整个俄国就不会有一个人要求,不会有一个人梦想到。后来,她平静下来了,甚至自己笑自己,于是,日子一天又一天地无忧无虑地过去,可是,突然间,一种强烈的、无名的、不可控制的力,却又在她的心底沸腾起来,大声要求着自己的出路。一阵风暴过去了,疲乏的翅膀,在未曾飞升之前,又低垂了,可是,这些情感的风暴却使她的心灵受尽了煎熬。虽然她多方隐瞒自己的心情,可是,那受尽折磨的灵魂的苦恼,就是在她那外表的平静里,也不自主地显露出来;因此,她的双亲不时耸耸肩膀,感觉惊讶,而终于还是不能明白她的“奥妙”,那也就不是偶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