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娅坐到钢琴旁边去了。叶连娜微微耸了耸肩膀,就把眼睛向门边一瞟,好像是示意给英沙罗夫,催他回去。后来,她用手指轻轻地敲了两次桌子,把眼睛注视着他。他了解她是约他两天以后相见;当她知道他了解了她以后,她就闪出一抹匆匆的微笑。英沙罗夫起身告辞;他感到身体不舒服。库尔纳托夫斯基来了。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跳起来,把右手举过头,然后把手轻轻地落到主任秘书的手掌里。英沙罗夫又留了一下,看看自己的情敌。叶连娜偷偷地、狡黠地点了点头;主人觉得没有把两位客人互相介绍的必要,于是,英沙罗夫和叶连娜交换了最后一次的谛视以后,就走掉了。舒宾沉思着,沉思着——忽然之间,就和库尔纳托夫斯基激烈地争论起一个法律问题来了,对于这问题,他其实是一无所知的。
“啊,怎么样呢?”她突然对他说,“您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啦?”
当晚,他去到斯塔霍夫家。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亲切地接待了他,稍稍责备他不该把她们完全忘掉,并且,见他面色苍白,也特别问到他的健康;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一句话也没有和他交谈,只以一种若有所思而又毫不介意的好奇心望着他;舒宾对他很冷淡,可是叶连娜的态度却使他惊讶了。她本是期待着他的;她为他穿上了他们在教堂相会的时候她穿过的那件衣裳;可是她却是那么平静地欢迎了他,态度是那么亲切、从容而又愉快,无论谁看着她,都不会相信这少女的命运是已经决定了的,也不会知道正是因为暗自意识到幸福的爱情,她的面容才变得生动,她的举止变得轻快和富有魅力。她代替卓娅斟茶,她说笑,闲谈;她知道舒宾会注意她,也知道英沙罗夫是不会戴上面具,不会假装若无其事的,所以她就预先把自己武装起来了。她果然没有错:舒宾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而英沙罗夫,在那一晚,也特别沉默而且抑郁。叶连娜感到那么幸福,她禁不住想来撩逗一下英沙罗夫了。
他决定去求教(当然,并不说出确切的姓名来)他的一位相识,一位退职的、或者不如说撤职的检查官,这人,对于所有各种秘密的勾当,是个富有经验的老手。这位可敬的先生住得不近;英沙罗夫在一辆很糟的马车里颠簸了整整一小时,这才到达他的住处,可是,更糟的是,他偏偏不在家;在归途上,他碰上了倾盆的骤雨,全身给雨淋得透湿。次晨,英沙罗夫不顾厉害的头痛,第二次拜访了那位退职的检察官。退职检察官注意地听着,一面从他那画有大乳房仙女的鼻烟壶里闻着鼻烟,用他那狡猾的、也是鼻烟色的小眼睛偷瞟着来客;他一直听完,于是要求“更确切的事实陈述”;而当他觉察到英沙罗夫不愿说出底细来时(连到这里来,在英沙罗夫也是万般不得已),他就只忠告他,首先,最要紧的,要用那“能通神的物事”把自己装备起来,他并且请他再来一次,“当您,”他补充说,从那敞开的鼻烟壶里又闻了闻鼻烟,“当您肯开诚相见,而不是疑惑多端的时候。(他说话的腔调是很特别的。)护照嘛,”他又好像在对自己说似的,“那不是不能想办法的,比方说,您去旅行;谁还管您是什么玛丽亚·布列季欣娜,还是卡罗利娜·福格尔梅耶尔呀?”一种憎嫌的感情涌上英沙罗夫心头,可是,他却谢过检察官,并且答应一两日内再来。
“什么计划?”他说。
英沙罗夫整晚不曾入睡,到早晨,就感觉病了;可是,他仍然忙着整理文件和写信,只是他的头却感觉沉重而且混乱。在午餐的时候,他开始发起烧来:他什么也吃不下。到傍晚,热度急剧地增加了,浑身骨节酸痛,头痛欲裂。英沙罗夫在叶连娜不多时以前曾经坐过的那张沙发上躺下;他想:“我是活该受罚啦!干吗要跑去找那老滑头呢?”他努力想使自己入睡……可是,病魔却已经把他整个攫到自己手里。他的血管疯狂地搏动着,血液如火般燃烧,思想好像飞鸟似的不断回旋。他已经沉入昏迷状态了。他好像给人劈面打翻了似的躺着,而突然,他又觉得谁在他耳边轻轻地笑,窃窃地私语;他奋力睁开眼睛,不曾剪心的蜡烛的光焰尖刀一般地对着他的眼睛刺来……唔,是什么呀?老检察官在他的榻前,穿着东方的丝质绣袍,腰间还系着一条绣花手绢,正像昨天他看见的那样……“卡罗利娜·福格尔梅耶尔,”那瘪嘴似乎这样喃喃地说。英沙罗夫再一凝视,老人却扩大了,膨胀了,伸长了,他已经不是一个人,却成了一棵树……英沙罗夫得攀上那蟠龙似的树枝。他攀着攀着,却一交跌下来,胸脯正碰在一块尖刀似的石上。卡罗利娜·福格尔梅耶尔正蹲在那儿呢,好像一个女小贩,正在含含糊糊地喊道:“馅儿饼,馅儿饼哟,买馅儿饼哟!”——血流和剑影不断闪耀起来……叶连娜!……于是,一切消逝在一团血红色的雾里。
英沙罗夫慌张起来。
英沙罗夫决定等候更确切的消息,并且开始做动身的准备。事情是很困难的。就他个人来说,本来没有什么阻碍:他只须申请一张护照就行——可是,叶连娜怎么办呢?要用合法的手续替她弄到护照,那是不可能的。跟她秘密结婚,然后再去见她的双亲……“那么,他们就会放我们走了,”他想。“可是,万一他们不肯?我们一样可以走。可是,万一他们提出控告……万一……不,还是设法弄一张护照的好。”
“Quelle bourde!”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含糊不清地、喃喃地说。
“怎么?难道您忘啦?”她说着,对他笑了;只有他一个人明白那幸福的笑是什么意思。“您为俄国人选的保加利亚文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