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几乎能听见他愤怒的咝咝声和喷薄声。他想起自己心中比尔·波特的永恒形象,像一堆稻草里面的一团焖烧的火。他隐隐约约觉得有责任浇灭这团火,但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我不明白你何必如此在意呢?”
“请别走。”
所以,他站住,看着他们,在太阳下排成行列,闹哄哄的,有的小步慢跑着,有的漫步闲逛着,穿过边地,经过比尔吉池塘,出现在另一边的目标桩下面。黑色的丹尼尔和白色的斯蒂芬妮,瘦瘦的金色的蹦跳的弗雷德丽卡,温妮弗雷德,她戴着帽子的黑色脑袋低垂着,显得疲惫不堪,比尔曲里拐弯地穿过运动场,走着蜿蜒的圆环形,跟大家偏离开来,小个子的奥顿太太使劲摇了摇驼着的肩膀和颤颤巍巍的脑袋。马库斯在最后,个子高高的,穿着深色西服像根棍子,稻草般柔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弗雷德丽卡四处寻找亚历山大,他招了招手,往自己身后指了指,毫不含糊地表示了自己的意图。他想起他的戏得到认可的那天,自己如何站在这个地方,他看到,这件事没有任何东西,这些人中没有任何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现在必然跟自己有关或者对他有制约意义,因此他觉得他们很有意思。今天,他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太亲近了,他几乎变成他们的一员,几乎失去了兴趣。当他们在运动场对面变得越来越小的时候,在园子门口走进去时快像小人了,他深深地呼吸了下,成熟了些,变得更加现实起来。他想起别的一些地方:牛津的一座花园、格哈斯的一个露台、多塞特的白垩高地、布洛涅森林。不,为了白玫瑰、紫杉花粉以及克兰麦的散文带来的所有那些出其不意的欢乐,一个男人也许可以做更多的事情,远远不是将就在教师路上那些重复的长方形房子里所能比的。他想起,早上在新娘空荡的格子间里那个毫不神秘的女人陷入一团混乱,他想起透过珍妮弗卧室漂亮的印花窗帘看出去,看着一块小小的正方形蓝天的那个时刻。他想出去。他几乎确定了,等自己的这部戏演完后就着手安排离开,看看会出现什么。运动场对面一个黄色小人影在昂首阔步行走,激起某种白色的东西。他摘掉自己的丝绸帽子,彻底地前后扯了扯,又戴回脑袋,然后转身走进小巷。
这时,面对他最后这句话造成的唐突,连他自己看上去都很惊恐。他拿自己的生皮短靴在石子路上刮擦着。他表情木呆,像个被粗暴的力量拉得抽搐的牵线木偶。斯蒂芬妮想,她可以走上前去,亲吻他,却被内心看到的一副清晰图景阻止了,她仿佛看到父亲猛烈地把她推翻在草地上,又抽身走了。
有人,可能是旁观者,可能是园丁,可能是迟迟不肯走的参加婚礼的客人,在墓园遥远的那头闲逛着,亚历山大优雅地走着,迈着长长的浅灰色的腿,越过黄黄的覆盖着新生草皮的小丘。空气如此厚重和滞缓,他几乎无法喊出声音来。
比尔的嘴巴像个干果钳子般张开又合上。丹尼尔说:“斯蒂芬妮。”然后开始稳步翻过小丘往回走。他本来想拉住斯蒂芬妮的手,但是感觉这种亲密的姿态会火上浇油。她转过来对着比尔,哭丧着脸。
“没有。”亚历山大说。比尔撑住脚后跟蹲着,往回一挪,用他手里的工具朝亚历山大比画着。
“我不愿意显得很吝啬。”
“不用管我。”他对亚历山大说,后者也在那里,手里拿着酒杯,建议吃点面包,“我其实不是来这里的,我只是进来看看。我希望听你讲几句。别让我耽误了。”
“毕竟,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比尔说,很动情,很激烈,表现出自导的悲伤。
“你真这么认为?”这话问得很尖锐。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觉得他太可怕了,但基本上还算靠谱。她究竟图个什么?”
“我也看到了。我以为他在那里就是想躲开,不要出现在附近,他现在又想出现了。你应该把他关在更衣室。”
“求求你了,”斯蒂芬妮诚挚地说,“求求你了。”
亚历山大感觉肩胛比较低的部位被狠狠地击打了一拳。是无所不在的弗雷德丽卡干的。她悄悄对亚历山大说:“我几乎认为他想说她欺骗了父亲,也许还有你,你不觉得吗?说实话,完全是一场表演。全都是谎言,你知道。她从来就不脏兮兮,斯蒂芬妮不是那样,她的灯笼裤总是很合身。还有那些男朋友,如果有的话,从来没来过这里——原因很明显。那倒省心了。如果我哪天结婚,他指不定又从附近的什么地方出来,那地方会很隐秘,很偏僻,在约克郡数里外的地方。我喜欢你的演讲,甚至喜欢斯宾塞的诗,尽管我更喜欢多恩。去主教所在之处,把你造就成他那样的人,多方潜心研究,必然会受影响。你难道不喜欢他钟爱的那种语法分层的手法吗?我喜欢那样分开的东西。”
“我要能挡住他不来就好了。”
安息,绝对安息,相爱的人已经远去,
“我喜欢丹尼尔。”
“我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
“你太激动了。”
“英国式柔弱无力的彬彬有礼比别的什么都重要。绵羊。至少我是看得很严肃的。”
“很高兴见到你。”丹尼尔急匆匆地说。
对丹尼尔来说,他需要对这个形式做出回应。果然,他从胸兜里取出一张笔记卡片。可就在这时,比尔·波特从两只瓮中间走出来,帽子和肩膀背对着大家,蓝色裤子裹在屁股上斜扭着,他转过身声明了自己的想法,说只想针对同事雄辩的演说补充几句。大家可能也知道,他压根就不是来这里正式出席活动的,但说几句不正式的美好心愿也还是完全可以的。他提到同事说的白玫瑰。他说,自己简直难以置信,这样欢乐的情景竟然属于女儿,在他看来,女儿似乎还没有走出手指黏黏糊糊,系着牢靠的松紧带,穿着脏兮兮的毛哔叽灯笼裤的日子。他等着笑声。他描述了这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去上学,穿着掖起来的宽松运动衣,背着破旧的书包。他引述了她上学时通知书上的评语,并且做了解释。“一个值得珍视的社区成员”意味着一种正统的奴役式的完美——嗯,她需要这个东西,她的前进方向就是这个。“她的兴趣所在无疑是其天赋所在”意思是,猪头猪脑,总是很懒惰,但她肩膀上有颗脑袋。嗯,那颗脑袋让她进了剑桥。后来她顺理成章地换掉了那条毛哔叽灯笼裤、糖色衬裙,以及那帮虔诚的沾满墨水的奴隶,因为成群如痴如醉、严肃得毫无特色的年轻人来找她,他们在从布里斯托去剑桥的路上或者某个同样绕弯的途中过来,声称到里思布莱斯福德“只是顺便拜访”(他以为她至少抽空去图书馆露了一两次脸)。他从来没有认出过某个年轻人,在这个年轻人被下一个年轻人取代之前。如今有了丹尼尔——至少可以说,通过毋庸置疑的若干标志,他是比较好辨认的。他相信丹尼尔会很幸福。他希望几乎无须提醒,这个孩子对这个女人来说就像母亲一般,而且,无论丹尼尔的教堂对有关遵守戒律可能会说什么,他个人觉得自己的女儿在她出色的头脑要专注的事情上会无往而不利。但是,那时会有证据表明,丹尼尔是个不可动摇的对象。他希望他们幸福,他坚信他们会幸福。
“非常慷慨了。”
“我要的是给她点真正的东西。”
“我在这里徜徉的时候,欢腾的紧张感越过那些坟墓,一次又一次地爬到我身边。我想这很接近我应该体面地到达的地方。”他用棍子咔嗒咔嗒地在一个仿大理石花台的洞眼里捣着,花台上放着几朵发黄的大丽花和僵硬了的矢车菊。他大声读着自己亲手书写的作品:
亚历山大勇敢地看着他。
“我不想。”
“我感觉,”他说,“我感觉……”
比尔偷偷摸摸地在大门周围看了看,然后小跑着冲进去。亚历山大不知所措,他问是不是要找温妮弗雷德或者丹尼尔、斯蒂芬妮。比尔说,不用,不用,他只是露个脸,亮个相,仅此而已,他进来的全部目的就是这个。他想在周围悄悄走走,亚历山大不用担心。亚历山大是不担心,他被一个端盘子的女服务员吸引住了。
“比尔。”亚历山大说,他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不是应该悄悄地踮着脚尖返回来时的路。
丹尼尔越过小丘,笨拙地走下来。比尔痉挛了下好像活过来,游移不定地盯着,好像面对一个要实施抓捕的警察。
“我们都很高兴你送了那张支票。”
比尔猛然转过来:“你不明白?你认为我过分了?你认为我这是装腔作势吧。”
“这场仪式我可做不了。我自己可绝对撑不下去。没问题,我可以用我的身体崇拜尔等,但是圣保罗我可受不了。我都被自己变得如此疯狂惊到了。我不想被人爱,因为男人都爱自己的身体,这太荒唐了。还有所有这些有关基督和配偶的说法。你能从中看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吗?这是个巨大的难解之谜,但我说的是有关基督和教堂。还有这个有关身体服从头脑的说法。太可怕了。这是在降低身份。”
“你不觉得?”
亚历山大不由自主地转过来看着新娘,这会儿斯蒂芬妮正再次俯身望着丹尼尔娇小的妈妈,用那只戴着戒指的忸怩的手撩开脸上的面纱。她看上去突然显得非常低调和兴趣盎然,亚历山大想起早晨用手测量她的腰的情景来。弗雷德丽卡看着他观察斯蒂芬妮。亚历山大说:“那是胡闹,她其实几乎不了解我……”
“我希望不要有什么坏了她的兴致。她好像非常开心。”
大家普遍感觉比尔用非常良好的幽默感给自己开脱了。
“什么?”
“嗯,请多待会儿,过去看看妈妈……丹尼尔……你现在已经……”
那个人穿着颜色鲜艳的皱巴巴的夏天的衣服,亚历山大看成了电蓝色,其实自己并不知道真正的蓝色电流是什么样子。他戴了顶老派的帽冠很深的巴拿马草帽。他蹲在一块维多利亚时代的墓碑石板前,用一根尖尖的棍子戳着碑文上被青苔侵蚀的斑块。亚历山大走近时他没有抬头。他的鞋子是泥黄色的生皮短筒靴。
斯蒂芬妮在客人中活动着,作着各种感谢。她的回忆天赋开始活跃起来:她可以看到每个沙拉盆、茶匙和毛巾,组织出得体、具体的致谢词。忽然,她远远地看到了父亲,穿着那身可怕的衣服,站在丹尼尔的青年俱乐部男孩中间。斯蒂芬妮招了招手。他顽固地假装没看见。她走上前几步,又招了招手。他开始朝大门口挪动躲避,站在成群成串的人们后面。她未加思索,双手提起白色裙子的衬环,开始跑起来,飞速地穿过草地,匆忙离开,漂浮过去。太阳忽然从一团快速移动的云后面溜出来。她经过时,人们都大声笑起来,好像她在表演某个原始的欢乐的节目。比尔往后躲到那个放着桌子的小丘后面。斯蒂芬妮脸上充满了惊惧,一步越过小丘,冲了下去,面纱飘起来,悬浮了片刻,然后轻飘地落下。
“像绵羊,绵羊,暂时的绵羊。我要的是给她点真正的东西。”
“我只想看看你们用我提供的资源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哦,那些他能应对得了的,他就会做,如果不好办的他就不做。实在没办法。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躲开不见他,好好喝个够。”
亚历山大完全拿不准他对这事是怎么想的。但是,他只能说:“是的,当然。”
“我发现你父亲在墓园。”
“你刚才亲口说知识不见得必不可少。总之她可惦记你了。你是谈话中最重要的主题。还有猜想。激情。如果思索对了解有什么帮助的话,你可是被反反复复思虑过很多次了。”
“比尔,他们很开心。”
“你认为我应该伸出一条充满爱心的胳膊,在婚礼上翩翩起舞吗?”
“没有一句是真的。你看得出来,不过是一连串陈词滥调,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很不情愿。”
大师园有些《爱丽丝》中那个终极花园的要素,高墙上开着扇紧锁的门。比尔和亚历山大跟别的任何人一样,走上从学校开始的那条陡峭的小路,然后朝里望着。那是一个四方形的带围墙的小地块,亚历山大永远都被这种设计格局中明显缺乏的想象力感到恼火不已。在那面远远的墙上,有个类似被提起来的筑堤,带条硬化过的主路,这头是一个假冒的橘树丛,另外那边是一棵缺水的哭泣的柳树。他曾经在这里排演过《这位女士不是用来焚烧的》。在这些难以胜任的灌木阻挡带后面,他曾经穿着鲜红的紧身裤和黑色的短上衣蹦跳。如今,那些支架台上铺着学校洗过多次的黄色锦缎,被支在铺路石上。在这些支架上,有冰凉的自助餐,两个老旧的咖啡和茶叶罐,一排两列的多立克式支柱样的蓝白色蛋糕。亚历山大本来想种植些熏衣草、石南、百里香、迷迭香、墙树桃和梨子。这里应该还有铁线莲和刺玫瑰在门上招展。但是围着这片草地的千篇一律的苗床,以表达爱国精神的类似国旗的条纹样式,把干净利落的排排猩红的鼠尾草、蓝色半边莲、白色庭荠排列起来,里面还带着两三簇粗糙而鲜艳的矮牵牛花丛。亚历山大不喜欢深褐色或那些更热闹的紫色。沿着被锄过的地块边沿,学校的女招待拿着冒泡的瓶子和平底杯迅速地走来走去。
他们一起下了小丘,三个人一起站在咝咝作响的瓮罐之间的蛋糕旁。从那个小小的高地上,比尔看着紧紧挤在一起的呈半月形的客人们,怀着在恼怒和淘气小妖怪的开心之间纠结的情绪。
“你得承认,它自有其可怕的戏剧性。”
“没有。”
“我也很高兴,”比尔说,“我正要走呢。我就是进来看看。只想……我其实不是来这里的。我得走了。”
“我相信那已经结束了,”比尔说,仍然捣着碑石,“花的时间长得不可思议啊。我想应该没有什么波折。”
“你觉得是吗?目前我怀疑的正是这点,我是真怀疑,那是否有可能。在那个世界,充满了涂满防腐剂的僵尸。基督。谁都不会对那个方面感兴趣,他们认为我没有风度,按照他的说法,他是个非常好的家伙,很严肃,等等。这不是风度问题。这种英国式的灵丹妙药,好样子。好样子,就是死形式。不,不。这是生活问题。这不在那里面。”他挥出一条发皱的胳膊指着教堂方向,差点失衡跌倒。
他们一起钻进轿车,因为比尔指示司机收起扎在车上的白色缎带,其间又耽误了会儿。“非常不合适。”他对亚历山大说,往后靠在灰色的坐垫上,把那顶草帽几乎拉到鼻梁上,“我们既不是天真汉,也不是蛋糕,更不是来参加欢宴。肯定不是来参加欢宴。是那个屠夫的羔羊,你可能会说,但是我们可以不用点头鞠躬悄悄过去,我想。”
“你会的。什么都让你感动。我看见你了,在拍打着树。‘你的阴郁在尖上被照亮,然后又进入阴郁。’记住这句话,在你富有成果的烟云中,或者不管什么中。阴郁,阴郁。这就是我看到的一切。”
“真的不是真的?”他问道,往后看去,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被偷听。
“很感人。”亚历山大说,优雅地俯身对着一块崭新的大理石,尽量不让绿色污迹沾到自己质地如珍珠的袖子上,“我很感动。”
“我完全不知道他想不想致辞。”
“我在里面没担任什么角色。”
“我可没有这样说过。”
丹尼尔感觉想要杀人。他想抓起比尔·波特,把他的脑袋、草帽等等一切的一切,使劲在这石子路上碾压。他从小路上的这个人身上获得了一股苍白无力的激情的热风。如果这事跟他自己无关的话,他会把他仍在那里不管。他说:“请过去吧。我们挺想让你过去。”
“哦,你为什么喜欢这样?”
丹尼尔取出他的卡片,匆匆忙忙对每个人表示了感谢,温妮弗雷德、埃勒比夫妇、索恩夫妇、亚历山大、弗雷德丽卡,以及比尔,木然地感谢了他的美言,用了比尔自己的话。他设法这样做的时候尽量不要提到自己或者妻子。然后他就退下了。
“含混不清,没感觉出来吗?而且完全不连贯。我以为,我甚至希望,有人会竭尽全力声明某种原因或者哪怕只是阻拦一下也行。但是我想没有这样的运气吧?”
“我想你可能觉得我在这件事上做得过分了。我想你认为血亲应该接受召唤。我想你认为我应该放弃自己根深蒂固的信仰,走进那里。我想你看不出来我做不到。我就是做不到。”
亚历山大发现自己孤身一人站在教堂外面,等着扎着白丝绸的轿车回来接他。他感到很愉快,很有英国派。各种钟表打出各自清晰、短暂、重复的行话,音调彼此混杂和交织。坟墓之间的青草因为长着雏菊而丰厚、柔软又无声。他是那种在这样到处是绿色,又安静,遍地石头的地方会刻意绕道行走想独自清静的人,是那种在廊道里感觉虔诚恭敬的人,一个会被各种石头——上面可能落满苔藓,布满雨坑,黑油油,在栏杆和墙壁上错位后倾斜的石头——感动的人。墓园跟亚历山大更加息息相通。他飘然来到正开着花的黑色紫杉树下的小路上。丁尼生曾经写过那几棵紫杉,不过是雄性的,分开矗立着,如果你摇一摇,会冒出烟雾般的花粉。亚历山大漫不经心,好奇地随便给了一拳,只见果然如此,一片活生生的烟雾真的升起来进入还是夏季的天空,微微旋飞片刻,然后落在他光亮的晨衣上。
“我知道,我自己都吃惊。我们还是说点别的事吧。”
“见鬼。”亚历山大说,他发现弗雷德丽卡站在那个冒牌橘树旁边。见到弗雷德丽卡,他简直有些高兴。
“站住。”她说。比尔站住了,面对着斯蒂芬妮,但什么话都不说。接着他又开始一寸一寸地离开。她不由自主地说:“哦,别走。”
“没有。我还真没有。我必须说。”
亚历山大感觉很傻,而且,像弗雷德丽卡以前说到他的时候一样,感觉很不自在。弗雷德丽卡说:“你就像一个美丽又无望的热恋对象。她很羞怯。你也没注意到。”
亚历山大沉思着,这个可怕的女孩设法要做的事情就是,通过坚韧不拔的努力,给他施加一种亲密由来已久且被接受的调子,这点,以他的良好风度是很难破除的。而且,不得不承认,只有恶化这段关系才能轻而易举地破除它。更有甚者,她说得自有意思。
“我不是正式来这里的。我只想打个照面。”
“你就是来这里的,”丹尼尔说,“我看到你了。他们要切蛋糕了。你要过来吗?”
支起来的蛋糕已经被肢解,切成好几块。那些鲜花,新娘和新郎破碎的尸骸躺在太阳下。它们现在有些苍白无力,受了伤,铁丝的钳口暴露出来。人们开始推着这对夫妇离开。他们步行离开,穿过边门,来到通向边地和教师路的陡峭小道,他们将在那里换装。因为他们哪里都不去,因为没有钱度蜜月,客人们都在园门口向他们挥手。只有家人,丹尼尔的妈妈,跟他们回去。亚历山大也同去,但他在铁路桥附近站住,决定返回去。他又不是什么人的父亲、新郎或者亲戚,他没有必要去,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哦,我也喜欢丹尼尔,我想。丹尼尔没问题,就某种程度而言。但是我看不出她是如何认为自己了解丹尼尔的。”
亚历山大发现又一个女服务员要给他们两个的杯子里斟酒。他看到斯蒂芬妮,在客人中间坦然地周旋着。
“也许知识,诸如此类的东西,对爱情来说不见得必不可少。”
在耶稣的怀中,我们是安全的,他们亦复如是。
“好了,”比尔说,“喝杯我的酒,来。我买单。他们决心要把我的活动限制在那个实用的职责范围。很聪明,不用怀疑。我们谁会以新娘的父亲或者家庭亲密朋友的身份发表讲话呢?你讲几句怎么样?我希望你已经早有准备。我会把这事完全交给你,交到你才华横溢的手中。我对讲话深恶痛绝。我想享受下,听你替我讲。那会让我很开心。你马上去混进里头,我会来回四处走动。请不要担心我。”他灌了杯葡萄酒,又拿起一杯,然后就匆匆走了,现在他的帽子已经扣在后脑勺上了,看起来脚步明显很轻快。
“爱情,”弗雷德丽卡说,“爱情。她直到几个星期前都是爱着你的,就爱情而言的话。然后一切就变成这样了。”
“不过,你劝服我了。我要跟你过去。你要去那边,我能搭你的车吗?”
亚历山大简短又优雅地讲了几句。因为受比尔在场的牵制,他结结巴巴地讲了几条自己出席这个仪式的理由。他讲了几句满是钦佩丹尼尔工作的话,又赞美了几句斯蒂芬妮的智慧和美丽。他把新娘比作一朵白玫瑰。他举起杯子,淡淡的金黄色的液体在里面倾斜着,感觉有种愉悦的烦恼,那是由弗雷德丽卡刚才吐露的私情造成的。他引了句斯宾塞的颂歌,清澈又华丽。这句诗反过来又在他心里激发起丁尼生式对往昔的激情,对其他已经消失了的完美瞬间或者转移变化的感觉。他提到这是令人愉悦的泪与笑的结合。他提议大家为这对幸福的夫妇干杯。
“没有,没有。”亚历山大平静地说。
“不管怎么样,对我来说这样总算把一件事平息了。”她说。
亚历山大受到了刺激,他说:“丹尼尔就是真正的男人。无论从哪个标准说,我想他都是。”
“你大概有些历史的……”
“我感到自己不太受欢迎。我感到自己不算宾至如归。”
“哦,没问题。”亚历山大说。
“我有,我有,但我对言辞很敬重,高看那些我不会亲口说出的东西。说出‘服从’是最不可能的。我甚至可能会服从,但是我不会让类似的东西从我嘴里说出,不管我是死是活。”
“你不会注意的。”弗雷德丽卡斩钉截铁地说。亚历山大被她的态度搞得如芒在背,在这场交谈结束的时候,她的态度又隐隐约约变得居高临下。他头脑中速来速去地闪电般地闪过她们两个人,她们头并头,在某个晚上,真诚地谈论着他,聊天聊得都气呼呼的了。他昂首挺直身子,俯视着弗雷德丽卡。她微微露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