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尤其是这个原始意象,对我们来说应该具有最丰富的意义,因为加冕礼就是国家神秘再生的盛宴。我们已经度过了一个灰色和忧郁的冬天,因为自然灾害而显得暗淡阴郁,在我们的社会围绕其旋转的具有象征意义的个人轨道上,最近一位可敬的女王的离去,也使之显得更加黑暗阴郁。但是春天带着它每年一度的讯息来了,即所有的灾难和损失都会被新生活不可征服的力量超越。作为一个国家,作为一个联邦,我们以年轻的女王为我们至高无上的个人代表,在她的加冕礼上,我们用古老的方式向未来献词,我们宣告我们的信仰,即生命本身是从死亡的阴影中诞生的,胜利是从无数次失败中脱颖而出,我们的本性能够做到的改变不是对我们暂时消散的否定,而是对它最深邃的意义的展示。也许:
“忘了这一切。回家。”
轮到她生气了。
短短的时间将随着他
他没有显得傻傻的样子,像她假设他可能会的那样,也许是害怕会那样。他同样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似乎想用精神的能量把自己燃烧起来。她过来就是要看看那份能量指向哪里——她过来就是想看他祈祷。但他看着跟平常一样,阴郁,肉乎乎,结实,身穿白色麻纱,一件轻薄得像围兜似的东西。想到这儿,她暗自笑了。她在微笑的时候,丹尼尔看见她了。他盯着她,眉头皱得更深了,带着那种受到打击后又妥协的僵硬,他转过目光。接着,慢慢地,在后开口立领以及雪白的褶间上方,他脸色绯红发烫,血像火焰般透过黝黑的下巴赘肉燃烧到颧骨和眉毛上。斯蒂芬妮因为品味的失误感觉十分难堪。彩色玻璃上,更多的冰雹在噼啪作响。
她同样迟钝。她用了激烈的言辞,释放出激烈的情绪。任何愤怒的表达——她经常小心地避开——都会让她恐惧和得意。她犯了双重罪过,冒犯了他的感情,又打破了自己举止温柔的规矩。而他只是俯就她。她满怀怒火,采取了想接触他让他烦恼的奇怪方式。从道德上讲,他是对的,她站不住脚。不过,她慌忙越过割过草的坟包,焦躁、着急地扯着他紧扣的双手。她忽然清楚地回想起他的脸埋在她双腿间的情景。他紧绞的手骤然松开。
努力让自己通过命运日臻完美:
“这就是你想说的一切吗?你一点都不把我当回事,当回事了吗?我想什么对你来说不重要。我们不讨论这个了,哦,不要讨论这个了。你的做法显得好像我有点使性子,好像所有这些——困惑和尴尬——都是我造成的,好像我是你的一个罪孽。行了,我不是。我是——”
它们却开始管辖变化,以维持它们的状态。
“我认为跟你期望的不同。”
“年老”与“年轻”——这些词是从人类生命的度量中取来的,而且不可避免如此。这里没有什么伤感的谬论,因为我们就是永恒变化秩序的组成部分,这种变化是我们观察到的,我们借此进行道德教化。这里可以没有时间的感觉,因为人在季节的流逝中看不到自身形象时,人类的大脑完全可以获得抽象的理念。
她承认,她回来,部分原因和那些年轻人有关,因为只要从他们的床上摆脱出来,她就总是那么高兴。她不能再那样狂欢作乐了。另一方面,她也不能拒绝他们貌似想要的或者需要的东西。她感觉自己被利用了,而且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是她自己的问题。如果马库斯有一时荒唐的放纵行为,她希望这至少能给他带来些许愉悦,无论那表面上看来多么不可能。
“好吧,”丹尼尔缓慢地说,他阴沉地收起脸来,“你早知道你会有那样的感觉。我也可以跟你讲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应该敬而远之。”
走到走廊上,牧师和助理牧师恭候着,埃勒比先生双手抓住她的手,说很高兴见到她,说他希望……声音逐渐细下去。丹尼尔伸出一只僵硬的手,碰了碰她的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喜欢那样。”
斯蒂芬妮看到他们两个都跪下在身上画着十字时感到震惊极了。这是怎么回事?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马库斯似乎不想看她,但后来也确实不再看了。
“没有。只是随便走走。”
听到这话,斯蒂芬妮转过身,开始穿过草地匆匆离去。
斯蒂芬妮想:我不知道,马库斯跟别的男孩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他跟一个男孩在一起过。她想,那人纵然想跟他暧昧,这事恐怕也值得商榷,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些。但她不喜欢西蒙兹“上帝的工作”这个说法,不,有点格言的味道,有点炫耀,带点沾沾自喜的意思。她本来可以请教丹尼尔,而且也愿意去请教,性还不至于扰乱一切。她有种不太典型的自怜的感觉。她没有要求丹尼尔·奥顿变得面红耳赤,手忙脚乱,紧张激烈,吹毛求疵。她本来可以跟他的基督思想相安无事地共处,如果他能和自己保持距离的话。她曾经喜欢他,但现在这种感觉却被破坏了。这个念头以及关于马库斯没有朋友的想法弄得她有点内疚,感觉自己不该来这里。剑桥曾经想留她,她本来可以在新纽纳姆或者格顿学院擦得光亮的走廊上踱步,探讨济慈的诗律,以及如何保护初入社交界的聪明的年轻男女不要受到更加愚蠢的自我的伤害。她本来可以跟五六个或者可能更多的年轻人中的某一个结婚,他们会是未来的大学学监、公务员、教师和城市职员,甚至一个小地主,拥有一辆古色古香的劳斯莱斯汽车和一座古老的历史遗迹,急需一个女主人。她回到这个阴郁严酷的最底层,因为现实才是耐久之物。但是,马库斯在忍耐什么,现实吗?她这完全是在葬送自己的才华吗,在里思布莱斯福德严酷的泥土中?
被改变,但又被理所当然地改变。
丹尼尔曾弄得她很懊恼。他把自己那张神圣化了的大脸挤进她的两只膝盖中间,而且颤抖不已。他曾公然表白激情,又告诉她回家去,不理会那份激情。他曾在他那茶会式彬彬有礼、死亡的故事和礼节的大杂货堆中困住她,他曾弄得她感觉自己像个职业的鸡巴挑逗者。丹尼尔看到她在教堂时,会发现她很歉疚,而且彬彬有礼。当她看到丹尼尔在教堂时,她会确信,这一切太荒唐了,她以后绝不踏进这个教堂的门廊。
毫无疑问,希波洛克斯的儿子格劳克斯在特洛伊的城墙下并没有表达什么新颖的思想,因为秋叶坠落以及它们在春天的复活,那最可爱的微笑,荷马将其赠给维吉尔,但丁又从他那里接过来,传给弥尔顿。我们对史前半破解的如尼字母研究得越深入,越是被迫得出结论认为,当原始人反观自己时发现他不仅仅与落到地上的种子干枯的外壳共命运,而且神秘的是那颗种子也如此,它既必然死亡,又处于能量待发状态,那些在新年伊始再次涌现的绿色嫩枝同样如此。整个社会就是建立在这个概念之上,因为这条平行线总是自我超越,穿过个体的生活到家庭的生活,再到族群的以及国家的生活。
斯蒂芬妮没有什么可说的。卢卡斯·西蒙兹总是笑啊笑,甚至比那尊瓷器基督和天使还爱笑。她无意中跟马库斯的目光相遇。正如丹尼尔总是脸色赤红,马库斯却很苍白。他的双手沿着大腿给自己的裤腿打着褶。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至少明显是自愿的——跟别人在一起,她意识到,迄今为止,以她记得的而论这是第一次。这可是她所知道的,自从……扮演奥菲莉娅以来,除了日常活动,他做的头件事。
雨已经停了。斯蒂芬妮斜着穿过位于长着青草的土丘和倾斜的石头之间的教堂墓地,停下来,想看看一大束被扔进大理石碎片中被擦得光亮的骨灰瓮里的黄水仙。青草,黄水仙,紫杉,死人,马库斯。
“早上好。”他说,满怀希望地朝教堂里面看着,等着下一个客人出来。
风琴呼哧呼哧地响着,声音自动升起来,然后发出撞击般的破裂声。唱诗班正步走起,拖着脚步走进来,用一种刺耳的声音唱着,但又被屋顶中纹丝不动的凝重空气抑制得很沉闷。跟他们一道来的是一个肥胖的牧师,丹尼尔穿着一件白色法衣走进来。埃勒比先生跟在这些人群后面,他打算发表复活节奉献讲话。丹尼尔的表情与音乐的欢庆氛围很不协调。他的两道黑色眉毛越过鼻梁相遇:看他那样子好像要做天谴威吓仪式。斯蒂芬妮能分辨出他的声音,一种粗糙的男低音,协调但并不悦耳。他的种种努力似乎偏向于要制造一种沉重的敲击声,与其他歌手保持一致。她并不打算跟着默唱。
“我想把事情弄清楚了,”他说,带着可疑的权威口吻,“我做了祈祷,我想过了,我慢慢明白,我这是在为曾经幻想那些自己没有的东西而付出代价——那些隐秘的需求,太多的性,等等。”
“如果你想——我来是因为你,如果我这样做了,我过来只是——想看看你,你信吗?试着去理解。那样不好吗?”
永恒的万物都憎恨
“很高兴在这个场合见到你,”西蒙兹说,好像这个教堂是他的。这种武断自负的口气,跟她记得的在里思布莱斯福德的“联欢会”上闲聊时的痛苦毫不相像。
斯蒂芬妮想,自己应该跟弟弟说点什么,以显得在这里相遇是很自然的——这个只有天知道,在这里,并不是这么回事。西蒙兹说:“我们必须开溜了,马库斯。还有工作要做。”
“满足?”
日历复杂的循环,把今年的复活节带到今年它那自然而原始的位置。因为格里高利历法4月5日——没有改革前纪年的3月25日——是旧历新年元旦,现在习惯上只有国内税务局的局长举行盛宴,以示敬意。它强调的是今年第一个银行假日的意义,那就是,尽管天气预报说有冷风、大雪和雷电,它却为这个英国人记录下他不理会那些冷冰冰的思想时的瞬间。在反复出现的年度假日中,只有这个节日与过往做出干净利落的决裂,与圣诞节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它的到来意味着几个星期不断加强的准备到了高潮。对城里人而言,无论如何,复活节整体上意味着突如其来的发现,即每年一度的春天的奇迹已经不知不觉地降临到他身上了。他出现在城市的大街上,那里季节好几个月慢腾腾地磨蹭着,乃至于好像没有变化,他发现,在乡下,所有再生的迹象顷刻间全都呈现在他面前——黄水仙在微风中点头,迎春花在路边闪烁,新的花蕾在绽放,鸟儿放开喉咙歌唱。明显在黑暗和停滞中暂停了很久的生命忽然很急迫,高涨起来,再次抽条发芽。信号已经发出,人类的日常生活会很快改变,并与自然的复苏相协调。
仪式结束后,埃勒比先生和丹尼尔站在门口,跟每个即将离去的教区居民握手。这时斯蒂芬妮才意识到自己不该来,意识到丹尼尔知道她过来就是想看他祈祷;她试图继续磨蹭。她闲逛到威尔斯小姐的复活节花园,花园附近已经有一小撮人聚集在那里,大声赞美着花园的美丽。
埃勒比先生开始宣讲圣保罗。他向自己的信众们保证,如果基督没有复活,教堂将不存在,他们自己将遭到诅咒,万劫不复。“如果模仿人的做法,”埃勒比先生说,调整了下他的眼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在以弗所跟野兽搏斗,如果死者没有复活,那将对我有什么好处?让我们来吃来喝,因为明天我们将会死去。有个可怕的说法,”埃勒比先生说,拳头击打着讲坛的石头边缘,重重地击打着,“如果我们不相信基督现在还活着,这个自然过程被阻挠和改变,那简直太可怕了,一颗死亡的心脏还会跳,一双坏死的脚还会行走,腐烂会停止,然后会逆转,因此我们虽惧犹喜,我们同样会永生。”人们点着头,微笑着,就像他们每年都点头微笑那样,斯蒂芬妮感觉到了被排斥的每个阶段,从令人尴尬的失礼到冷漠的憎恶。
“那你满足了吗?”
然后,变化不再能够统治和管辖它们,
“我很迟钝。我很迟钝,但不该再做任何伤害了。”
“你对待我就像我不存在。”
“那我能做点什么呢?”
他好像在独自仔细斟酌着。他拿出很重的善意说,让他自己和她放心,却不是让他们放心:“我下次会及时注意的。肯定会有个节点,你可以选择不让事情发生。如果你保持警惕的话,肯定会有。”
“我告诉过你了。”
丹尼尔其实对自己刚才说的话没有做任何预想,他也没有祈祷,没有思考,并没像他说的那样,他仍然被在这里看到她的那种震惊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差点吼叫着命令她站住,好好想了想,还是让她走吧。他本想把她摇晃到她的牙齿咔嗒打战,然后把她压到条椅上鼓捣。然而他却踢开树叶,踢开那堆肥料上生锈的花环铁丝,以及垃圾堆中被丢弃的枯死的咖啡色黄水仙、腐烂和污秽的玫瑰、鸢尾花。他做宗教活动穿的鞋子已经湿了,沾满泥巴,上面散落着紧贴的枯死的花瓣。斯蒂芬妮回头朝大门望了眼,看到他还在那里,阴沉凄凉,结实庞大,正在把枯死的根茎踩进地里。
“好了。这样就公平了。我收回刚才说的话。全是我的过错。因为我太迟钝了。我不该在事情进展顺利时停下来,可是我太迟钝了。这样的事情以前我从来没遇到过,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看不懂事情是怎么回事。现在我看清了,我会好好处理,我会好好处理。”
“在找什么人吗?”
“这个我自有判断。而且我也没有对每个人都这么说。我是在跟你说。你不该来这里。”
但通过变化,它们的存在开始扩张,
温妮弗雷德好像认为,他们过的是一种比这种任性的娱乐更加热烈和有意义的“家庭生活”,如果它果真发生过的话,渴望如此。
“再见。”他说,看到已经没人了。
即便没有丹尼尔的问题,她也可能去教堂,她的出现可以让费利西蒂开心。她也可能去,因为她喜欢参加今年的各种典礼仪式。在别的复活节上,她曾染过鸡蛋,染成胭脂虫般的鲜红色,洋葱皮般的金黄色。她曾去过采矿小村,在各种酒馆的上层房间去看放在支架上的鸡蛋,那些鸡蛋印着扎染的图案,跟蕨菜和蕾丝花纹布一起煮,跟火红的短袜以及老旧的俱乐部领带、甜菜根、蜡烛和黄龙胆一起煮。比尔喜欢那种鸡蛋,但从不在复活节的时候现身教堂。当复活节来临的时候,斯蒂芬妮会接下这些任务。今年不同。她对丹尼尔很恼火。她想过来,在那里,在教堂,看他一眼。那里是他服务的地方。
“没有,我没有——来过这里。”
“这可是复活节啊!”威尔斯小姐抗议道。
他看着脚下的地面,坑坑洼洼,长满草。他的双手交叉着背在后面。
“复活节是胜利时刻,”西蒙兹说,“教会从来没有充分理解复活节的普遍意义。复活节,不像圣诞节,不像我们的实践活动对圣诞节粗鄙地假设的那样,复活节是这部真正的日历的核心盛宴。我们用复活节来庆祝——正如我们在这里,在这个小花园里如此愉悦地看到的象征符号所表示的那样——我们与被创造的植物,被割了后又长起的青草地,以及用收集的种子播种后收获的庄稼和谐共处。我们还用它庆贺精神的永恒、物种的永恒,以及我们不会失败的自信。对每个人来说,这场欢庆都有某种意味,甚至那些不信仰这个的人,那些并不遵照这个仪式崇拜的人。一个人必须在能够发现自己在其中的这个时刻和地点来膜拜。我以前从来没见你来过这里。波特小姐。”
《泰晤士报》,1953年4月6日,星期一
“现在我倒希望你不要在这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高兴马库斯有了朋友。他从来都没有交过任何朋友,从不带任何人到家里来。他们的家庭生活格外严酷阴郁,让这样的事有可能尚未被注意就过去了,正如她自己和弗雷德丽卡不情愿邀请朋友到家里来,也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她自己是有朋友的。因为她为人温和,所以受欢迎,曾经跟女子协会一起搞过露营。弗雷德丽卡跟比自己年龄大很多或者小很多的女孩有过不少激情关系,这引发了灾难,绝交或者突如其来的厌恶。但是,父亲不可预料的乖张行为杜绝了他们带朋友回家的可能。他是个优秀的教师,可能会苏格拉底式地考问年轻的来客,对客人的观点和信仰予以奉承和控制式的关注。他可能就喜欢透过木板条的隔墙,尖叫着说,他需要在安静的氛围中工作,或者更糟糕的是,如果那个星期那种威胁已经用得太多了,他很有可能把吃的饭扔到她身上。
“我发现不是很好。你能明白吗?”
她自己的一个高三学生把一本祈祷书递给她。
“最终说来,事情要么真要么不真,”丹尼尔粗暴地说,“圣诞节和复活节也如此,要么此真,要么彼假。它们要么真的发生过,要么没有。你要么相信,要么不相信。它们可不是什么漂亮的故事或者美好的比喻,也不是民间传说,你是知道这个的。你是连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你不该来这里。”
“如果这事继续这样的话,”他告诉她,“我就会彻底离开这个地方。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不想离开。”
“上帝的工作。”西蒙兹说,歪着脑袋,推着前面的马库斯走出教堂,“上帝的工作。”
斯蒂芬妮打量了下教堂,看到她现在几乎孤身一人跟费利西蒂在里面。她决定赶紧离开。
“你真是惊人地以自我为中心和自负。”
在那个极端天气频仍之年,复活节也显得反复无常,特别是在北方。西北下了场厚厚的大雪,个别地方,在美好礼拜五,在礼拜一复活节,还下了冰雹。在卡尔弗利和里思布莱斯福德,暗无天日的雨夹雹与透亮的阳光交替出现。
一个生疏的声音让她想起好多麻烦问题。卢卡斯·西蒙兹把他的肩膀从她的肩膀旁边插进来,为自己挤出一条路。他感谢着威尔斯小姐,好像她这样做是为了他好,为了那个小小的漂亮的花园,然后又跟斯蒂芬妮打了个招呼,说他认为这场布道活动让人非常开心。
大家开始唱起来,站起又跪下,诵唱着,轻声自语着,忏悔着。斯蒂芬妮对基督教的讨厌像冰一般坚硬。她意识到自己曾经有点希望分享那些古代传承下来的传统。圣诞节让她很感动。《啊,来吧,所有虔诚的尔辈》,特别是用拉丁文唱的,曾让她对自己退出信仰和团体留下真正的悔恨。恶劣天气中那艰难的诞生,在雪中吟唱的金色天使们,话中有话却不能讲出一句话,这些她原本都喜欢听,感觉自己被过度的理性主义从有共同目标的人群的光和热中排除出来了。但是那个在清新的早晨的花园里行走的死人,却给她留下冰冷的印象。这样的群聚成就了那种说唱结合的赞美诗,像在发牢骚,而且声音尖锐得像粉笔在黑板上滑过,说唱着哀怨、无调、耐心、阴郁的英语。她被排斥在外。
“你不能对随便什么人都说不要来,只因为有些东西他们不相信。那样的话没几个人会留下来。”
玩乐的人们暂时消失了。费利西蒂·威尔斯把注意力从粉红色丝带转向圣·巴多罗马教堂中殿那个可爱的小小的复活节花园的装饰上了。亚历山大买了辆二手的银灰色凯旋牌轿车开走了。他还买了张T. S. 艾略特朗读的《四个四重奏》留声机唱片。弗雷德丽卡设法通过疯狂的集中火力和师生情谊的臆想借到这张唱片,在学校节假日期间播听。后来她以某种近乎驱魔的方式反复播放,直到没有音乐细胞的家人被那种反复重复的节奏逼得恼火得要疯掉。
“你已经跟我说过这个了。也许我们两个都这样。我还有权利再问你一次——你现在想从这件事中得到什么?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也许英国的复活节有种令人特别不舒服的地方。本不可能把东方的血祭仪式和被肢解的上帝与英国的春天联系在一起,就像曾经有可能把冬至、移动的星星、冬青树、牛、驴子、闪光信使以及石冻般的大地这些北方的仪式都集中起来。复活节上的告诫有种火辣、野性十足的特质,它与温顺的杨柳以及柠檬色的毛茸茸的小鸡毫无关系,不过它可能跟已经被忘却的德鲁伊特人的野蛮有一定关系。来自《出埃及记》的告诫与帕斯卡尔羊羔以及上帝有关,上帝夜间飞行,杀死了那些第一批出生的人和野兽。他指点人们如何在门柱上涂上污血,指点如何屠杀和蒸煮不干净的供物。第二个告诫出自那场天启,从阿尔法到欧米加,从头到尾,介绍人子,他白得像羊毛,像雪,长着火一般燃烧的眼睛,脚像炉中燃烧的精美的黄铜。那些人穿着在血泊中洗过的猩红和洁白的毛料,曾让几代英国人感到神秘和恐惧。但它来自异域。生命是一场真正的奇迹,斯蒂芬妮冷静的思绪继续驰骋着,死而复生将是更伟大的奇迹,如果相信的话;但是我们喝的血,在那个被撒过香料的坟墓之外的阴暗、暂时的躯体,既不被相信,又不被需要,而出生时唱的天堂的歌谣,既被相信又被需要。我们的绿骑士们被劈裂的肩膀上长出新的脑袋,他们受惊的静脉流淌着新鲜的血液,郎兰格笔下的基督劫掠了地狱,像任何光临地下世界的英雄那样,回来时毫发无损。但是那些又是圣诞节的故事。英国的复活节试图将喻示清洁作用的仪式性屠宰与焕然一新相关联,象征着元气的复活,华兹华斯笔下的羊羔的跳跃,从光滑的密封的鸡蛋里浮现出毛茸茸的小鸡,从石头里变出活生生的金子。但是英国人的头脑秘密地受到了透明的大海、晶体墙、白色羊毛、铜脚以及耶路撒冷新君王的恐吓,在那个新圣城,春天永远不会再来,因为那里既没有青草,也没有冬天。
“我说过,你不该来。”
他弯着肩膀,好像脖颈疼痛。
复活节那天,斯蒂芬妮决定去教堂。为了遵守礼仪,她给自己找了顶帽子,一顶半瓜形的海军风格的丝绒帽,戴一绺面纱。穿戴着这个行头,拿一把猩红色雨伞在前面摇摇晃晃地画着圆圈开路,她穿过块块墓碑和湿漉漉的草地,奋力向前走去。
不断磨损的镰刀减少。
它们并非从开始就被改变,
“我的意思是,我坚信那完全不真实。我很痛苦。圣诞节对我来说还有某种意味——即便我不喜欢——可是这个简直……圣诞节至少还有它的真实性。”
“你为什么过来?”
新年伊始
她不知不觉中来到教堂周边的路上,现在就挨着祈祷室的墙站着,跟前是只大水桶和枯死的花环以及一束束枯萎的花朵构成的肥料堆。丹尼尔在坟墓间向她走来,已经脱掉了法衣。他在几英尺之外站住,不容置疑地问道:
“那么,你看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看看怎么回事。”
花园在经过精心挑选的本地石灰岩和花岗岩上堆砌起来,并且进行了景观美化设计,空隙用湿土填塞,并且用一块块青苔覆盖住。那座坟墓是一个倾斜的石板做成的四方形棚屋。里面,亚麻手绢被仔细地卷起来,布置得像裹尸布一样。外面,一尊陶制的天使,带一个银色金属丝的晕环,不太确定地略微朝一棵山楂树斜靠过去,它的双手呈祈祷或者狂喜状紧扣着。在那个小圆丘的顶上,同样是陶制品的基督站在淡蓝色又祥和的空气中,双手苍白暗淡。再往下些,圣母马利亚更加深蓝,追随着他向上前进的步伐,沿着一系列用闪闪发光的金属片装饰的迎春花。银镀玻璃做成的小池塘周围,环绕着丛丛春花,有雪莲花、木本银莲花、乌头,石头下面,它们的茎秆被绵羊毛包起来,放在肉浆盆中。在雕塑上面的石头上方,斯库拉跟基督一样高,大张着嘴点头。斯蒂芬妮想起《两只坏老鼠》中的玩偶,斜靠着梳妆台不停地微笑。孩子们已经把供物在周围摆成一圈:鸡蛋壳、歌鸫鸟、黑鸟、行鸟、几只毛茸茸的小鸡,长着尖锐的铁丝般的爪子。威尔斯小姐跟以前一样,请斯蒂芬妮闻闻迎春花酿的蜜和酒。她照做了,又是那味道,纯粹的蜜,纯粹的酒,冰凉的泥土。
她在后排坐下,靠着一根柱子,看着威尔斯小姐走进来,印着各种石竹的雪纺绸围巾在飞扬着,从碟形帽子上垂下来,像湿漉漉的蝴蝶突然出现在她的脖颈和鼠皮色华达呢衣服的纽扣之间。接着进来的是她弟弟马库斯和一个她隐隐约约认识的年轻男子,然后她确认,是那位奇怪的教生物的家伙,他曾在一次学校举办的圣诞节联欢会上,反复邀请她跳舞,在一件淡白色的夜礼服的后背上留下巨大的汗渍渍的手印。西蒙兹朝每个人都点头微笑,然后领着马库斯一起走到一排座椅跟前,像只母鸡带着小鸡,像国王的侍从带着一个王子。
终于再次转向自己,
“不。”她心里的那块冰沉重地垂了下来。她是个女人,出于常见的对别人感觉的敏感和道德上的怯懦,愿意无尽地勉强自己,不冒犯理智或者践踏那些坚定的信仰。对他,她不想那样做了。她尖刻地说:“不。其实,如果我真当回事的话,我会觉得整个过程让人恶心。一件寒酸的血红色法衣,一个童话故事,没有一个历史学家认可的真凭实据,一股令人反感的多愁善感遍布其上,就像涂了层糖。我实在不喜欢。”
他那如花朵绽放般的自豪,如此败落,如此无常,
“你跟你口中的我一样糟糕。你现在没有必要离开这里。你可以听之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