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斯·西蒙兹的创造能力和领导才能遍地开花,而且非常茂盛。他尽可能地记录下马库斯意识的每时每刻,以及他自己的意识的每时每刻,包括梦、幻觉、冥想的片段、意外出现的东西,任何意想不到的频繁的巧合都可能会被分离出来,加以特别关注。他经常说,他们不知道,实验的领域究竟是什么,所以他们尽可能把网撒得更加宽阔,这样就绝不会有任何信号或者信息从他们的指尖溜走。
马库斯在床上躺着,阅读灯还开着。那声音是长长的气泡般的呜咽声,混合着床铺发出的间歇性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她轻声叫着他的名字,没有应答,她慢慢地再靠近些。
有那么两三天时间,他们同时看到了成群的椋鸟飞行,它们旋转着,鸣叫着,飞越过多变的复活节时节里蚌壳和珍珠似的天空。马库斯试着用圆点和跳跃的V字来描绘这些鸟儿来去的模式。西蒙兹画了个彼得·斯科特式水彩上色的幻觉画面,在一片鲜红色和婆婆纳属植物般的天空上,一群真实的鸟在一片马尾云前盘旋着。当他们重新调整了马库斯画下的一条飞行路线的比例后,这条线从卢卡斯的画面上方滑过去,完成了马库斯那个内部互相交织的漏斗形图案,他们被这些画搞得非常兴奋。卢卡斯给马库斯借了本有关椋鸟群居习性的书。马库斯开始观察椋鸟,它们在“边地”上闪闪烁烁,腾腾跳跳,长长地扯着、咬着灵活的虫子,他也希望能暂停工作。
对已经被全面的回忆和诡异的闪烁或者具有威胁性的有某种意味的对象联合起来困扰的人来说,这可能是,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隐蔽的折磨方式。那些他能够织进交叉参照的有序的几何网络的日子,那些被线索串起来的思想的黑白网格,它们被视为人行道裂缝,可以安全地行走,现在变成了地毯、自行车、桂树丛、风信鸡、警察、天使、空中飞行者构成的色彩鲜艳的幻影集,所有这些,深蓝色,镀过金,风信子色,带着光洁斑点的绿色,可能都是天堂来的信使,地狱来的异兆,神圣模式的象征,凝视这些东西,它们会向这只裸眼投降,向他的,向马库斯的,具有立体视觉的眼睛屈服,呈现它们必不可少的内部构造或者简单的信息,并以编码的形式,分子的、基因的、热能的形式激增,这就像燃烧灌木和上帝的臀部,会说出永恒真理的关键,借助这个,他,卢卡斯·西蒙兹,里思布莱斯福德,卡尔弗利,英格兰,以及谁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可能会、将会,变得崇高,并且受到启迪。
一连两三个晚上,斯蒂芬妮都听到同样的声音,又看到他在一间亮着灯的房间里泪水涟涟。第二天晚上,她被不同的声音吵醒了,在胡乱摸寻,一声重击。她以为会听到抽泣声,但什么声音都没有。不过,她听到马库斯的脚走过地板,然后听到窗户被推开。她在黑暗中走到自己的窗户前,看到黑暗的花园中,马库斯房间正方形的光块照在沥青路和黑魆魆的草坪上,接着她看到马库斯的身影在光上移动,很担心他想从窗户跳出去或者掉下去。但是他又轻轻地走回去,然后光也随之消失。她听到马库斯小心翼翼地下了楼。她又走到窗户前,盯着黑暗。过了会儿,她辨认出,在花园门口,有个静止不动的驼背人影,穿着雨衣,等着,月光下面色煞白。斯蒂芬妮静静观察着。马库斯提着自己的鞋,双脚穿着袜子走进去,穿过花圃,从侧面看过去,他的肩膀上有个隆起的包,可能是背着个东西。两个人影没有等待,没有触碰或者说话,迅速转身离去消失在黑暗中。斯蒂芬妮走进弟弟的房间。床铺收拾得干净利落,一本比格勒斯系列书《月光下的比格勒斯》放在床边。没有看到别的东西。没有纸张,打开的衣橱里没有扔在旁边的睡衣。他是在梦游这个担忧的念头在她脑子里奇怪地挥之不去。很明显可以推断出,他没有梦游,也可以推断出这是件预谋好的事,他在为一场相会做准备。
“不要那样干。千万不要再弄出那样的声响。千万不要那样冲撞。否则我会……如果你认为我不清醒,或者我认为你不清醒,整件事情就会搞砸。”卢卡斯拍着他的胸脯、他的肩膀、他的上臂,弄出安抚和道歉的声音。他陪马库斯穿过黑洞洞的边地回学校去,稳住他摇摇晃晃的步子,那地方崎岖不平,他引导着他,抓着他的胳膊,走进大师园后面铁道桥那边黑暗的通道。他兴奋地叽叽呱呱地说起马库斯提到的车厢,说边地真是一片力场,他自己有了切身体会,他坚信大地在活动。
斯蒂芬妮从一场水淋淋的梦中醒来,听到一阵水流淌的声音。梦中,她站在一个光秃秃的房间,只有石灰墙和木地板,挨着一张放在支架上的木工桌,只是出于幻觉,对什么人解释说,这幢房子建造得很好,建造得很结实。窗户框架干净清爽,但没有涂漆。房间充满阳光,但她朝窗外望去时,看到的却是茫茫夜空,激荡,兴奋,她慢慢明白了这不是天空而是大海,时而最大限度地高耸起来,时而阴郁地沉落下去,摇晃起来比她的房屋还高。她走到窗口,向外望着,看见,或者知道——也许从她站的地方,她其实看不见什么——房子矗立在沙丘上,沙丘已经被不断进犯的水侵蚀出一个大大的弯角,窗户下的水被光照亮,所以她可以看见沙地呈湿漉漉的楔子形不停地断裂,不停地消散,流失在旋涡般的沙粒流中,像黄色的迷雾。有稳定的湿沙不断溢出的声音,海水拍打的声音,还有不祥的树木吱吱嘎嘎的声音。在房子开始移动之前她就及时醒来了。她想,这个梦,有点像那个所有人的牙齿都碎了,豁着口的梦。她也反感做梦都像《圣经》中的寓言牵强附会。但是,这声音却很顽固,是一种湿漉漉的声音,一种木头吱吱嘎嘎响的声音。她的房间跟马库斯的房间紧挨着,她的床头隔着墙壁是马库斯的床头。这声音总是不停,她于是起来想看个究竟。马库斯的门下映出一条光带。她敲了敲门。马库斯没有应答。她试着转了转门把,然后走进去。
当然,不出所料,他们的确做得很好,好得马库斯开始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像卢卡斯的其他服侍一样,温暖、可可、床铺,最终看来是加剧了问题的恶化,就像那些他提供的临时庇护所或者救济出现的问题。如果说卢卡斯在他胳膊肘下面坚定抓住的手完好无缺地引导着他穿过边地,既不延绵也不破碎,也不用过于害怕;如果,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智力上令人倦怠和频繁得没有意义或者令人糊涂的精神练习,他不再被光的大海或者超声喇叭侵犯,那么一系列被有条不紊毁掉的夜晚,无论舒心地伴随着什么样的物质支持和精神愉悦,开始像在一个洗脑单间中度过的夜晚那样影响他了。他的眼球后面有道寒冷粗粝的光,甚至在黑暗中,他看到了星星,不是天上的,而是生理上的。他听到了呼啸的风声,不是风神埃俄罗斯的,而是无线电噪音在他真正的耳鼓中爆裂。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各种声音在甜言蜜语地诱惑着,吟唱着,威胁着,恳求着,热情地等待着。他希望不要做出任何回应,在他温柔的睡眠中,他也不能体面地回应。但是这些温柔的睡眠如此短暂。
没错,存在某种方式,可以保护那些令人可怕的光彩夺目的事物或者这些东西和人物即将消失的精彩部分,它就存在于这样的事实,得把它们写下来。强迫性的坚持记录是对这些几何性优美的部分替代,保护他不要受到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东西的影响,在卢卡斯面前。写甚至画出某些东西时,将它们以马库斯怀疑西蒙兹不知道的方式中性化或者藏起来,因为他认为,对西蒙兹来说,在把它们写在纸上之前,这些东西没有生命或者意义。西蒙兹可以用很精准的比例专业地画出对称的细节,这会让马库斯简陋的记忆术,如示意性地标出僵硬的人物,绘出牛排的侧面或者洗脸盆的漩涡,看着像远在拉斯科洞穴之前的某种原始人的涂鸦或者草草画就的咒符。
与此同时,他又开始着手搞马库斯的幻觉或者精神病或者精神史的细节调查。这回不同以往,没有紧张地询问马库斯,试图参与分享他的幻觉。在做这些研究的探讨期间,他们各自坐在桌子对面。马库斯陈述着涌进记忆的东西。卢卡斯把它们写下来。用这种方式,他又引出延展、数学景观、奥菲莉娅、破碎的花环、管道安装和建筑的某些零件的禁用、乙醚和哮喘封闭的图纸笼。马库斯事后偷偷回想的时候,一点都不喜欢卢卡斯在审问期间的那种态度。完全相信一个人这样的经验对他来说还如此不习惯,他尽量去适应,接受这个权威,同时排斥所有其他的权威。信任有很多其他原因,这个可以以后再说。他接受了卢卡斯性格中显而易见的变化无常,认为可能是新纪律的必须要求,或者是接近他平常回避的人所必须的。如果他这样想,而事实上没有,他应该会得出结论认为,由于跟比尔一起生活,他习惯了性情如水银般的变化无常。他无论如何没有个性上的判断,而且也没有准确的词汇来标示这样的变化无常。
“马库斯,出什么严重的事了吗?我能做点什么吗?”他脸蛋上全是泥巴,脏兮兮的,像哭着揉过眼睛的小男孩弄上去的。他盯着斯蒂芬妮不回答。
他看待这些差别就像各种不同的脸。那张进行几何沉思的卢卡斯的脸是圆方形,长着蓬乱的灰白色的头发,卷曲,还有一对大眼睛,一张变化多端和活力四溢的嘴,平常总是张着,但是长度或者角度都不固定。那是一张红彤彤的脸,总有汗珠在上面闪耀。那张考问的脸要长很多,要更黝黑,更偏褐色,更加僵固,有个噘起的嘴疙瘩,眼睛细小,黑色头发更加光溜,总体上有种不屑一顾的恼怒的气质。第一个卢卡斯很乐意被告知他看到了什么。第二个卢卡斯总是吼叫着说出急迫又神秘难解的问题,用一根铅笔不停地敲击着牙齿,回答时顶多说些“嗯哼”或者含含糊糊的德语说的“这样”的话语来提供信息。第二个卢卡斯偶尔问问比尔或者温妮弗雷德的情况,或者他是否记得自己的出生,或者自己是否有什么“幻想”或者“针对自己做的实验”。马库斯认为,他从这些问题中不会获得多少快乐,因为,当被问到各种关系时,马库斯选择不去谈论这些关系,摆出一副迷茫不解的表情,因为当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卢卡斯自己都对他想知道的这些幻想或者实验的本质不甚了了,马库斯可以装出一种空洞的天真或者无知。这会加强审问者卢卡斯语气中的讥讽味道,他似乎认为马库斯有种任性淘气的顽皮劲儿。在这个问题上偶尔几次小规模的冲突通常以重启其他更容易让人接受的卢卡斯的脸而结束,这样当开始理解这个游戏的时候,马库斯会用日益炉火纯青的技巧挑起这些问题,然后又拖延它们。
所以这是斯蒂芬妮第三次发现他,凌晨五点钟,像展开的鹰般躺在楼梯上,他的脸像前几次一样湿漉漉的,睡衣的腿下面,沾着露珠和草丝的鞋袜闪闪发光,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他挪开,别挡住比尔的路。她的第二个念头是他现在瘦得像稻草人。她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肩膀。他说,别,别,别,别,别,别,发出不断升高的抗议声,并且全身开始颤抖和痉挛,所以她不得不抓住他的两侧腋下,阻止他滚下楼去。他开始轻声咕哝:
斯蒂芬妮摇着他。
他来回转动着脑袋。他闭着眼睛,使劲闭着,好像在抵御阳光。他的眉毛皱着,嘴巴被扯得张开。他的整张脸汗涔涔的,半边枕头也湿漉漉的。斯蒂芬妮看着他的时候,他的眼睑下面迸出更多的泪水,溜进张开的嘴巴里。他的头发也湿漉漉的。床边的地板上有好多纸,呈扇形铺开来,上面画着几何图和简陋的火柴棍般的人物、树木、建筑,用不同颜色的箭头或者链条般的线条连起来。还有一本练习册,上面有个标签写着:催眠幻觉。她没有去碰这些纸张,而是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等他还没醒来又没停止哭泣的时候,她坐下来抚摸着他的头发,卷起围在他下巴上的被单。他闭上嘴巴,不再哭泣。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痉挛般地拉起膝盖,把脸埋在枕头里,好像一心要安安静静地睡觉了。过了会儿,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一个晚上,卢卡斯在窗户上零散地铺了好多石子,跟马库斯头脑中的一罐黑色毒液爆炸契合了,那东西把一切都像云雾般罩住,放出来时,像章鱼吐出的墨汁。他匆匆忙忙起来,穿着雨衣和睡衣盲目地冲出去,撞上了他的朋友,后者伸出一只手稳住他。马库斯疯了。
“轻点。”他说,然后醒来,盯着斯蒂芬妮,认不出是谁,然后又向下滑了一级台阶。
斯蒂芬妮没有听到他回来,但是第二天早晨,有点像鬼魂般,他却来吃早餐了。他只喝了茶,没有吃任何东西。斯蒂芬妮什么都没说。
这种演变是因为对时间和空间的掌控。起先,当卢卡斯把马库斯白天的时间抓在手里的时候,他晚上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如果说,分享有关无法触摸到的东西的烦恼令他稍感慰藉的话——特别是,当这样的分享又伴之以茶和松脆饼——那么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噩梦。他讲的其中有些东西,像那个梦,他被固定起来,在一个空间的中心旋转,从他的手指中流出的是纺织好的线,纺线有时把他变成一个十字记号,然后又变成一个机械化处理过的茧,在一个松散的网络的中心,这个东西既给他提供完全支撑的空间又将其窒息。另外一些梦,像那个梦,在梦里他被痛苦地挂错了,挂在一个高高的铁钉上,而且就要升起来,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被卢卡斯打得死去活来,这个梦他没有讲。卢卡斯说不利的影响正试图在晚上闯进来,当他们日益强烈地控制那些白天的时间的时候。卢卡斯说,纪律、自我控制,几乎是一切问题的解决之道。马库斯必须学会定期经常性地自我警醒,去阻止任何事情,或者任何人,不经他同意地控制自己有价值的意识。当他自我警醒的时候,必须写下自己梦中的东西。马库斯试了。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泪痕未干,更加糟糕的是,生理问题抑制住自己提不起一根手指写下任何东西。他梦到很多容器,曲颈瓶、烧瓶,充满了液体,富含酒精,容易挥发,这些都爆炸了,浓烟弥漫,液体泼溅开来。卢卡斯再次兴奋起来,宣称他也梦到了很多玻璃容器,但是那些东西稳定无恙,而且慢慢地被注满了水。他说,如果他们晚上也像他们白天那样观察自己,他们会再次获得控制力……马库斯梦到一只孔雀,凶恶地尖叫着,碰撞着一块岩石上的玻璃容器,就像一只画眉鸟撞击一只蜗牛。卢卡斯说这真的太有希望了,真的太有希望了,他坚信孔雀是某种炼金术的象征,也许有裂缝的玻璃就是开裂的鸡蛋。马库斯说,画眉鸟杀死了蜗牛,然后吃了它们。卢卡斯说,马库斯就像一只蜗牛,他藏在自己身体中,不肯看外面的世界,只看他能看得见的,真混账。马库斯说往外面看的蜗牛相对蛰伏的蜗牛,会更快地被吃掉。他说完这个笑话后露出苍白的微笑,卢卡斯说:“好伙计,打起精神来,我今天晚上要到你家花园门口,准时得就像鸡蛋就是鸡蛋,曲颈瓶就是曲颈瓶。我们到时一起观察,一起祈祷,然后按照要求去做,你会看到我们能不能做到。”
他像通了电般立马站起来,但又摇摇晃晃,然后走上楼梯。斯蒂芬妮跟在后面走进他的卧室。
“看来真出什么事了。”斯蒂芬妮说。他振作起精神,使劲皱了几下眉毛,斜靠在紧握的拳头上,像他以前哮喘发作时做的那样,然后用微带绝望的声音告诉斯蒂芬妮,她既不知道这天,也不知道这个时刻。然后他别过脸,扑倒就睡,斯蒂芬妮看到此情此景判断,最明智的做法是别叫醒他。
“马库斯,安静,马库斯。”
“起来,马库斯,否则爸爸……”
还有第三个卢卡斯——至少是第三——他的存在极大地让另外那两个卢卡斯的行为复杂化了。这位卢卡斯首次出现在他们对一组割草的照片产生分歧的时候。那件事不是偶然发生的,两个人在三月是不会——正如马库斯兴奋地指出的那样——同时都看到干草地出现在那里,而且看到的干草地一模一样,除非是故意的。如果不是偶然,他们就会抗拒去处理,或者洗出来,最终,卢卡斯声称,两个人都累了,不妨喝杯茶。做茶的卢卡斯,以及随后做咖啡和可可的卢卡斯,就换上了第三张脸,愉快、正常,专心地竖起耳朵听着各种八卦传闻,热切又温柔。这位卢卡斯拿出大大的黏糊糊的水果蛋糕、黄瓜、沙丁鱼三明治、烤茶点,而且愿意你来我往地聊天。巴罗·米诺的粉刺,博物馆的景色,埃蒙德·威尔基不良的道德影响,亚历山大·韦德伯恩后期开始有点声名时的懒散。他提供给马库斯的除了悉心照顾、八卦传闻、关爱,还有蜂蜜、牛奶、苹果、干果,有点类似延绵不断的欢笑的雇工宴会,后来这种方式又演变成宿舍的盛宴。
“鞭打各种东西,打成非常有序的轮子的形状。变成各种坚硬的形状,可能是石菊。光在旋转,不断地不断地转着圈,然后硬化成石菊。很多小小的……很多小小的……小小的……我能停止吗?”
在床上,他迅速沉睡了。沉睡是最准确的描述;他感觉自己在愉快地垂直下落,穿过羽毛般飘动的黑暗不断地沉啊沉,处于一种自由落体状态,他知道,在那样的黑暗中是安全的,他知道这是一场梦中坠落,不会有事,不会结束。通常,如果他发现自己在梦中朝错误的路线往上爬,就会被间歇性地对自己处境的理智判断折磨得痛苦不堪,即意识到他没有用来在屋顶行走的吸盘,意识到这里肯定有个坚硬的底,抵达那个井,或者通风井,他降落得如此漫不经心,但是在这里他感觉是安全的。他醒来时发现卢卡斯正在摇晃他,几乎粗鲁地告诉他,虽然他睡得这么香甜,卢卡斯看不出有任何理由打扰他,但他还抱有希望,他们在接下来的机会中可能会表现得更好。
他们来到幽静的万神殿,那里还有灯光,他突然让马库斯自己走,好几回把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推进亮色的那面。他用钥匙打开各种各样的玻璃门,然后沿着黑暗的过道小步快跑着,经过熟悉的观察箱和真菌箱,最后打开那扇门,走进自己明亮而燥热的卧室,位于亚历山大的房间对面的塔楼里,装饰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但是布置着西蒙兹自己的照片和东西,包括非常精致的海上船只的照片,船只后面跟着随意的波纹,还有几张犁过的田里的海鸥照片,一张巨大、暗淡的达利的《十字架的圣约翰的基督》的画片,壁炉上方蜷缩着亚历山大的《达奈德》,两玻璃箱蝾螈和加拿大池塘草,一张达拉谟某个博物馆里收藏的西藏曼陀罗的复制品。房间散发着运动员的气息,一种塑料鞋底、汗湿的袜子和衬衫释放出来的体味,潮湿的羊毛和泥土的味道,这对他们两个来说都太熟悉了,谁都不加以评论。但是,马库斯潜意识里却被这种气味消除了疑虑。西蒙兹在壁炉前放了张瑞典产的破织毯,带着欢快的基本色,以大红、柠檬黄和剑桥蓝为主。他的椅子里铺着同样颜色的小小的方形硬垫,但布料却不同。它们很显然是特意被选来要跟地毯搭配的,效果却正相反,这样的搭配非常不成功,足以在马库斯心中激发出某种感觉上的不适,他不停地打量着这件、那件东西,想从中找出它们之间的平衡或者主调关系,尽管对任何和而不同的对立物来说,它们都太相似了,就算尚未相似到令眼睛舒服。这个问题暂时被消除了,因为西蒙兹为了制造出某种居家或者亲密的氛围,关掉了所有的灯,只留一个,一个巨大的台灯,这盏灯用小口大玻璃瓶做成,被藤罩保护,带着一个深暗的蜜色灯罩,上面用黑颜色装饰着成群的小逗号或者有机物,或者曲别针,这些东西在积极向上的泪珠形云雾中旋转着,朝上方的边缘运动,但它们又始终触摸不到上方的边缘。这盏灯在炉边照出一圈暗黄色的光,把垫子简化成颜色的暗影。西蒙兹坐在壁炉的地上,他在那里安了个环形轻便煤气炉,做着可可,从一个陶瓷冷却器中倒出些牛奶,从一把壶里倒出水,然后放上杯子和汤匙。他给了马库斯几片巧克力易消化饼干,鼓励他要保持充沛的精力。他脱掉自己的橡皮布防水衣和法兰绒衣服,最后露出条纹睡衣。他把自己裹在一件男士海蓝色长袍中,然后扔给马库斯一条毛毯绕在肩膀上。他们一边喝着可可,他一边开始讲起有关那些照片、自己在海军的经历,一系列关于机油、战友、纪律、小空间的蜿蜒曲折的回忆,提到对比鲜明、巨大浩瀚的夜空,还有那宏伟的漂浮的冰山、可怕的密闭拖锚、企鹅群、令有机物适应极端严寒和炎热天气的背后的力量、人类发明船壳在冰下航行所用到的技巧。马库斯在火炉边被那条裹在身上的地毯、灼热的可可以及专心致志的聆听弄得昏昏欲睡,他点着头,又忽然惊醒。西蒙兹观察到了,却仍然保持着全副热情。马库斯会在他的卧室里,蜷到他的床上,就那么蜷着睡过去。他,西蒙兹会看着,会看着他,如果他流露出任何可能中断一场梦的兴奋迹象,他会摇醒他,然后替他记录下来,他们可以用这种方式完成工作和任务要求,而马库斯会很安全而且也会得到休息。他自己倒无关紧要。他可以睡得很晚,等看到马库斯回家后,砰的一声倒在床上。那是假期,他无事可做,他能消耗得起。他可以在天明的时候叫起马库斯,看着他穿过边地。他们可以一起看着黎明到来,那会很不错,也许可以领悟,严格地领悟,考虑到太阳在设计中的位置,用松散的隐德来希的语言,领悟对人来说始终是很神秘的瞬间,在这个他每天第一次跟太阳接触,如此陌生又熟悉的时刻,难道马库斯没有想到吗?马库斯没有想到,他点着头,摇晃着身子,卢卡斯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进卧室,专注地看着他爬上那张窄窄的床,把自己的身躯蜷成平常的那种小疙瘩,躺进早些时候卢卡斯身体在床单上留下的那个坑窝里。
“羊毛,哦,白色的羊毛,黄色的羊毛,红色的羊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