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还好吗?”她问道,声音干巴又紧张。
里思布莱斯福德的郊外,各种临时搭建的房屋和凹凸不平的小块园地挤进真正的田野,还在其间奔跑的亚历山大来到城堡岗。战败的理查二世曾经短暂地把这座城堡当过家,现在只剩个石头壳,周围环绕着干草堆和小土丘,矛盾地呈现出坟堆破裂的外表:铁标签标示着枯井的位置、消失了的防御设施、寝宫的地基。
那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发生了很多抽空奔赴的短暂约会,打了很多提前安排的电话,做了很多躲猫猫的游戏,写了很多信,撒了很多谎。那些书信跟这部戏同步竞走,信里的话又跑进了戏里。这些信或机智,或高雅,或猥亵,或不耐烦,或旁征博引,或以下流话和越来越繁复的细节探讨那个如果有张床,他们将躺于其中的美妙时刻。他想,现在,那些信仿佛已经成了真相。如此多连带的想象被延伸到戏剧中,乃至他们好像真的很熟悉,既天真无邪又从肉体意义上互相熟悉。
“珍妮,你可以在这个,在我的戏里,演个角色。”有关轿车的谈话,他们已经说过好几次了,“那样我们每天都能见面,那样又跟开始时一样了。”
“不会有多大不同。”
“我知道。这太可怕了。我从来没想到过,我会讨厌他们。可怜的小托马斯会长大成为一个男孩。我不想让他在这所学校拿个奖学金,然后变成呆若木鸡的小波特……”
“在我看来人生简直是一种退化。在这地方,最接近我曾以为的真实生活的片刻,是我们扮演学生,扮演演员,扮演中世纪的女巫和士兵的时候。经不起推敲的奇思异想。所以,我变得专横和令人无法忍受,你变得屈尊俯就,指出这点时也极尽温柔。”
“今天太美妙了。珍妮,听我说,珍妮……”亚历山大跟她说起那部戏的事来。
在这个干净整洁的无名之地外面有片荒原,曾是一个军官训练营,那里有几座半圆形的破破烂烂的尼生式小屋,竖立在开裂的沥青路上。透过路面长长的裂缝,柳兰和千里光属植物伸出柔弱、紧致的茎秆。水泥缝里没有旗杆,指定的停车场没有车辆,这地方,好像经历过一次成功的洗劫,但不是最近。小屋暴露在外。透过摇摇晃晃的门,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尿骚味儿。一个小屋里,一长排洗脸盆和尿壶被故意砸碎,恶臭难当。亚历山大注意到,里面还有人常住。他经过时,围成一圈的男孩们从拳头捂着的火光上抬起头。在某个门口,一群女孩轻声细语,又不时尖声大叫,挽着胳膊,互相靠在一起。最大的那位大概只有13岁,瘦骨嶙峋,显得桀骜不驯,大胆地盯着亚历山大。她穿了件松松垮垮的印花人工丝绸裙,戴了顶鲜艳的红色网格束发帽。噘起的嘴上一根烟头闪烁着光,逐渐暗淡。亚历山大做了个匆忙又无力的招呼动作。他想,她们非常清楚,他以及不管谁,为什么要来这里。
亚历山大迅速拿掉一张破报纸,把珍妮放在一个凹陷处,背靠一棵树。他用左手搂住珍妮,开始用右手脱她的衣服。珍妮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
她又对准亚历山大的脸打了一拳,亚历山大挡开,只好用胳膊遮住自己的脸,对着她微笑。
“我当学生的时候真傻,以为你出了大学,生活就会向你敞开大门。可我收获的却是彻底的封闭。没有谈话,没有思考,没有希望。你没法想象那是什么状态。”
“你怀疑我是同性恋吗?所有的妻子都怀疑所有没结婚的老师是同性恋。”他把脸在自己刚刚脱光的皮肤上舒坦地蹭着,“不喜欢。我喜欢教他们,可不喜欢碰他们。我从来没想过要逮住他们中的一个,或者什么的。”
珍妮弗讲了一连串话,钻进他的思绪。
“你瞧,”她急匆匆地说,“我真的不能久留,我离开还在睡觉的托马斯,我不该冒这样的风险。我必须回家去……”
“我经常想象,成群的露着牙齿嘻嘻笑的男孩子会突然从荆棘丛中跳出来。总觉得这片林子里充满了男孩子,在嗅探着什么……”
“我太高兴了。嗯,我当然高兴了。”
她默默地听着。亚历山大听到自己的声音慢慢变小。“珍妮?”
还是她丈夫杰弗里·帕里,那个德语老师,曾经不好意思地问亚历山大,能否在《这位女士不是用来焚烧的》中给她找个角色演演。他说,他曾希望这部戏最终能治愈战后出生的那代人的消沉。亚历山大只是隐隐约约注意到帕里女士,常常看见她迈着沉重的脚步毫不优雅地穿过学校的草坪,像缓缓移动的球茎,在他的经验中,小巧的女人往往会这样。他在自己的房间,端着一杯雪利酒,彬彬有礼地听过她的朗读,像旋风般的克娄巴特拉,又像吟诵和抒情的珍妮特,在如此小的空间里几乎有种压倒一切的气势。亚历山大自然让她扮演珍妮特。在里思布莱斯福德,才华横溢的人是稀罕的。杰弗里很感激他。
“嘘。”
“亚历山大,你喜欢男孩吗?”
城堡林位于城堡岗底部,已经遭到新建楼房的围困,被挤压得很逼仄。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可以坐下又不会暴露。他们找到的藏身之地,几乎总是有迹象表明刚刚被别人占用过。很多次,最初的那种粗心大意始终改不了,好多次,他们觉得这些事很好玩,很多次,他们的爱情把被压扁的树叶和涂满口红的绵纸变成新的趣事。有一次,珍妮挖出一个用过的避孕套,装在一个盛放过烤豆子的空罐子里。“人造的家用天赐之物啊。”她一本正经地说。这时亚历山大在附近的草丛边窃笑着,他说:“这是个不会有产出结果的仪式,把煮熟的豆子和被截留的种子放在一起。”两人都同时大笑不已。
教职员工的戏剧表演每两三年才举办一次。这是因为欢饮、戏剧和脱衣这些非常规性事件的集合总能毫无例外地导致浩劫,要从中恢复过来得花些时间。亚历山大平常总是开心的旁观者,随着光临女士换衣间,加上那种胆怯、模仿滑稽剧的放荡不羁的氛围的出现,最初随之而来的例行发展的调情活动被玷污了。他不想扫兴。他会给自己的女主角的长裙挂挂钩,整理下低颈露肩装,趁明显没人看着的时候,挨着浑圆的小乳房把脸和嘴唇贴上去。但是,面对她欢快明媚的不介意,他的尴尬也只好不了了之。他的反应就像一个出色的演员对另外一场伟大而坦诚的表演的反应。在首演之夜,他们站在那里,等着下面的节目时,他说:“你知道,我爱你。”然后观察着她不知所措的样子。激情和希望提高了她的演技水平,正如他早就预料的那样。他有意,他很想,等演出结束后带她上床。
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独自一人在韦茅斯的沙滩上,他总是或者也许总是,有种强烈的感觉,好像看到了她泡沫般的身影,一个想象中的女朋友从海里浮现出来,白皙、金光灿灿、干净、耀眼得像《水孩子》中的艾丽。对这个身影的某种记忆就藏在他笔下的伊丽莎白后面。也许他曾想成为一个女人。这种感觉就像对别人的某种远距离观察。如果这样说是对的,那就应该会在他的剧本中增加某种能量或者力量。这才是重点所在。他得检查下那个假艾略特兼假奥维德式的台词了。
但是,她却抓住他的手。两个人都浑身战栗起来。黄昏时分的那种愉悦心情又回来了。
“亲爱的亚历山大,我得走了,我必须要走了,回到托马斯身边,再说,我的屁股也开始麻木了——”
“我们可以出去——”
“我们彼此相爱。我们都说好了,我们必须接受我们能承受的小小……”
“没有。只有一件事。我爱你。”
“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轿车会改变一切。”
亚历山大想,他的脑袋靠在珍妮的胸上很舒服,他从来没有产生过势不可挡的欲望想抚摸任何人,也从来不曾没有摸到过。他想要的,他真正想要的……说不出口。他转而说:“我为什么这样开心?在我应该感觉沮丧得无法忍受的时候。”
“别说傻话了。我可能会赚点钱。如果我赚点钱的话,我会买辆轿车。”
“是的,他呆。他从不合群。我觉得他哪儿有毛病。前天我看到他像只兔子般四处乱跑,也没个缘由,整个‘边地’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后来他又躺在地上。”
亚历山大已经成为——也许这是不可避免的——一群精力充沛的已婚年轻女人重要的倾诉知己,她们生活在一个以男性为主的小社区,整天感到乏味、孤独,又没工作。亚历山大认为自己非常了解那种状态,却无意跟她这样说。相反,亚历山大把她拉下来贴在自己的身体上方,圈起胳膊紧紧搂住,然后开始亲吻。
“会吗?”她说,然后打住话头,向他靠过来,他都感觉头晕目眩了。“可我们永远生活在开始当中。我们最好了断了。”
越过一道金属栅栏,亚历山大看见了她,欢快地离他而去,穿过那片唯一的田地,越过蓟草丛和牛粪堆,她的蓝色裙子非常显眼,纤细的脚踝和双脚上方,裙边拢成僵硬的圆锥形。她头上裹着一块红棉方巾,显得很勇敢,这时头低垂着。亚历山大激动得要命。他紧跟在她身后。在那片小林里的树下,在阶梯那边,他追上了,开始亲吻她。
“去哪里?去多久?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会不一样。”
“我也爱你。”
“你不高兴了吧。实在抱歉,我来晚了。”
排练的时候,亚历山大开始不喜欢她了。最初的两天过后,她知道了自己要扮演的角色,知道了排练计划,以及其他所有人要扮演的角色。她提了不少建议,包括删减、动作的改进、可能还包括有用的背景音乐。她经常不经询问就给人提白,还建议别的演员如何讲台词。她搞得亚历山大很紧张,让别的演员步调错乱又犹豫不决。有一天,她跟亚历山大在音乐室排练,那地方位于舞台下面,既逼仄又不通风,她纠正了他的语法问题,质疑他的角色分派,还纠正了他那句话中的引语失误。亚历山大和气地告诉她,别把一切都看得像生死大事。
“没错。你应该这样。那你为什么不呢?”
“他呆吗?”亚历山大已经解开了雨衣和羊毛衫。他翻起这些衣服,开始对付裙子。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看起来我好像永远找不到原因了。”
“我亲爱的,”亚历山大说,“我亲爱的。”
最后话总是说到这上头来。
“亲爱的,”亚历山大说,“我来晚了。我很怕来早了,丧失那个勇气,弄得自己反而迟了……”
“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吗?”
“你已经被男孩子们蛊惑住了。”
亚历山大开始整理她的衣服,把她雪白的乳房掩藏起来,一本正经地系上衬衣、羊毛衫和雨衣的纽扣。他捋了下长筒袜的裤缝,拍了拍裙子上的土。他们取出日记本,约定再会的时间,答应要写信。然后,像以往那样,她几乎跑着出发了,并不回头。他总是给她15分钟的提前出发量。
“别这样,到底喜欢不喜欢?”
这种带有攻击和不满色彩的措辞也是他们对话中的一种仪式性嗜好。珍妮纹丝不动地坐着。亚历山大开始把心思转向她的大腿。他抚摸着滑溜、紧致的长筒袜和扣人心弦的搭扣间冰凉、结实的肌肉。他柔细的指尖摩挲过吊带裤的隆起部位和松紧带的边沿。他把伸开的手指插进内裤的沿口,直抵热乎乎的褶缝和细丝般的阴毛,那个柔软的部位。珍妮叹息着往后靠过去,把手搭在他身上。别动,一块肌肉都别动,他在脑子里求着珍妮,默无声息的手指继续忙乱地活动着。穿着衣服的身体让他心荡神迷,那层层叠叠交织的衣物,那光滑、坚硬、紧致和流动的千变万化……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做爱的方式,他喜欢的是慢慢的激烈,尽可能不要活动。本来带她到那片树林中最有可能做到这样,身上盖件外套或者毯子,被发现的风险并不会比他们此刻的行为更大。他坚信自己不情愿是出于美学考虑。强迫她,穿着歪歪扭扭的衣服,撞碎的细枝,黏糊糊的山毛榉坚果,有各种扫兴的制约因素。强迫一个人太粗鲁了。奇怪的是,他却怀疑如果他固执地想要强迫的话,这位女士会心甘情愿。毫无疑问他有点奇怪。他大概太有自尊心了。他继续用手轻拍和撩拨着她,让她安静,让她张开,同时想到T. S. 艾略特,在这样的情景下,他经常想到艾略特。那凛然不可侵犯的声音。被这位野蛮的国王如此粗鲁强迫过的夜莺。她仍然在哭泣,这个世界仍然在继续。那种紧张。跟莎士比亚搏斗非常好,但是另外这个声音更加贴近,而且更加诡异。他一度感到恐慌。他会没有自己的声音。有个句子,他曾以为是自己的,或者至少是自己的,但却带着一丝奥维德式的机灵的现代文艺复兴回音,这个他必须要改,他必须要记着改,那可恶的节奏肯定是艾略特的……
珍妮往后一站,身子摆了摆,朝亚历山大冲过去,对准他的脸,疯了般狠狠打了一巴掌。他往后一个趔趄,倒在镀金的乐谱架上,头碰在钢琴上,身子朝地板撞去。鲜血从亚历山大的头盖骨和被珍妮的手指甲抓烂的脸上滴下来。她冲过去的气势如此凶猛,直接扑到亚历山大的身上,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那就是生死大事,对她来说就是她的生死大事,还说那孩子的味道很难闻,枯燥乏味,那些男孩子的味道更加难闻,更加枯燥乏味,在这个枯燥乏味的地方人人都被这些糟糕透顶的男孩子们迷住了。在灰尘中,她挣扎着跪立在亚历山大张开的长腿中,同时焦躁地拉扯掉下来的绺绺黑色长发。
适当地过了些时候,他站起身,刻意漫步回到城堡岗。那些成群结伴的男男女女这时已经聚集在一起,围着一堆柴火煮罐头。那个戴着鲜红色发网的女孩张开腿向后仰着,坐在那个块头最大最肮脏的女孩的膝盖上,她的裙子被揭到大腿上方。另外三个小点儿的女孩盘腿坐着,专注地盯着,不管正在发生什么,她们的观察显然都是其中最基本的事件。亚历山大从黑暗中出现时,她们盯视的目光迅速切换到他身上。那个戴发网的女孩,拧了下身子,蓄意而为,那动作就像个三岁孩子无意中暴露出圆圆的肚皮,拉下短裤给任何男性看,同时又对着他弓起小小的胯部,微微抖动着,挥了下有气无力的手,弄出一声响亮粗俗的声音。亚历山大感觉血冲到了脸上,在头发下面涌动。在厚颜无耻的粗鲁打量下,情况变得更严重,他移开目光,匆匆往前走去。
“这不重要,我早料到你会迟到。我想我太自私了。如果这部戏剧成功了——会成功的——我以后见到你的机会会越来越少。如果非常成功的话,你就会彻底消失。我会,如果我是你的话,我……”
此刻,他看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了。他开始拽她的手腕——她已经把手放回衣兜。
他又坐回枯叶中,构思起一封还没动笔的信中的句子来,那个句子将把麻木和蜷缩的身体的各种脆弱编织成他对无限的美好时空产生的感觉。她离去后留下的气息如此温暖。他感觉完全被她迷住了。他微笑起来。
“哦,好的,我们谁都不,我是说,不害怕。”
她试图慢慢移开那只手。这个小小的抵抗动作让亚历山大更加着迷。问题在于,或者令人高兴的是,他完全被她迷住了。如果她生气了,而她经常生气,她愤怒地中途打住的动作都让他心中充满强烈的快感。如果她生气地张望别处,他就迷恋地凝视她的耳朵和脖颈上的肌肤。他的感情单纯和持久得荒唐。有一次,他试图解释这种感情的时候,她还真的很生气。
亚历山大把她的脖子和胸部都脱得赤裸裸的了。他把珍妮的衣服折叠成一块。她坐在那里,安静得像座雕塑。她叹了口气,亚历山大把自己的脸贴到她的脸上。珍妮哆嗦了下。
亚历山大说自己的臀部也僵了或者快僵死了,他撑着的手腕非常疼痛。他看着珍妮。她的眼睛里含着大颗的泪珠。他默默地掏出自己的手绢,轻轻地擦掉眼泪。
“如果我有个地方——一张床——你就不认为我会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