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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中的处子 作者:A·S·拜厄特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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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游戏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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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系,没关系。你老说没关系。我要的可不仅仅是没关系。总之太不真实了。”

“我应该想到这点的。你肯定不能,你会犯错。”

斯蒂芬妮现在已经能够逐渐接受丹尼尔不工作的时候,也坐在这里。女士们做缝制的活儿,循规蹈矩的丹尼尔负责倒茶和洗茶杯。丹尼尔的状态很不好。没错,他对斯蒂芬妮·波特和马尔科姆·海多克的看法是对的。斯蒂芬妮提供过一两次服务,然后就答应定期轮流在星期六和星期天去。海多克太太有时在丹尼尔的房间哭泣,以舒缓压力,同时担心这事不会持久,并且对马尔科姆,对斯蒂芬妮,都感到很内疚。虽然这两人好像已找到一个一起度过那段时间的办法,但丹尼尔和海多克太太都没在现场亲眼见证过。海多克太太说,考虑到马尔科姆所做的破坏,这简直是个奇迹,当她进家门后,波特小姐总是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她实在感到惭愧,因为她在照顾马尔科姆时,家里总有面粉、泥巴的痕迹和被打碎的瓷器,整个屋子被搞得乱糟糟的,不管什么时候叫什么人来拜访都是这样。没错,波特小姐可能得把成堆的碎杯子或者牛奶瓶收拾到垃圾箱里,但那里总是安安静静和干干净净,奥顿先生,所以,你可以进门来,不用对要做的工作感到害怕,甚至不用害怕再次碰到那种吵嚷声。这真让她惭愧,波特小姐居然对很多事情如此了解,如此有自己的办法,这让她纳闷,是不是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要比需要自己做的事情还糟。丹尼尔说,没有,她是马尔科姆的母亲,他熟悉她,因为这个原因,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举止就不同,而波特小姐只要设法度过一天就可以了。与此同时,她又是个宝藏,这点让他很高兴。

去年,里思布莱斯福德的女子们给圣·巴多罗马教堂里的条椅制作过小小的花边跪垫,在一块朴素的卡其布料上绣上米色和赭色的百合花以及鱼儿。这样就免得显出脏东西和灰尘来。

“我不该冲着你吼叫。”

“别这么强硬。”

她看到了,但并不分享交流。她同样看到了那件斗篷长袍上被敲打上去的奶瓶盖,看到了丹尼尔对典礼,对莎士比亚的东西,对叶芝或者英国圣公会的东西毫无兴趣,她看到了茶壶上的缺口和长筒袜上的破洞。这跟她毫无关系,她绝不会掺和到这些新的领域中去。她只看。

斯蒂芬妮仍然站着,大笑着,递着蛋糕。

斯蒂芬妮耷拉着脑袋,毅然迈出一步走开了。威尔斯小姐忽然活动起来,快得惊人,即便带着臀垫。她嘴里喃喃地说着“对不起”和“洗手间”,离开了现场。丹尼尔双手抱住脑袋。他抓住自己的头发。他感觉她走路摇摇摆摆很不顺当。他听到她说:“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如此看重别人的瘦削。大家简直就像被逼着要介入此事。真有意思。”

“听上去有点严重,好像我刻意惹你不高兴。饶了我吧。”

平时,威尔斯小姐的屋里总是挂满各种衣料。花边挂在桌子上方,麻纱织品挂在床铺上方,红的黄的丝绸,因为缀着小金珠沉甸甸的,那小金珠像被裹起来的奶瓶盖,偶尔,出于加热和神秘的原因,被挂在台灯上方。但是现在,房间被那些成卷成捆的明亮闪光的布料以及用它们做成的悬挂的半成品衣服塞得满满当当,重重叠叠,成行成排地堆着。

跟他感觉到的力量和坚定的种种确定表现相比,他的信仰无关紧要,更不要说跟上帝的关系了。现在,斯蒂芬妮介于他和上帝之间,于是上帝变成了问题,而他自己开始意识到,就像在少年时代那样,被困顿在肥胖中。

“我不明白。”

这些东西斯蒂芬妮全都很熟悉。她有着漫不经心、无选择地长久保持的记忆力。孩提时候,玩一种游戏,把好几样东西放在一个茶巾盖着的盘子里,揭开又迅速盖上,她总能记住盘子里东西的摆法,以及勺子、剪刀、钟表、鞋带、金盏花、玻璃动物,这些经常放在上面的东西,即便跟弗雷德丽卡对战,在这种游戏上她都从来没有输过。晚上,她很难让自己从白天积累的各种无关紧要的知识中脱身而出。各种记住的东西塞满她的脑子,如生动鲜活的光谱,在她闭着的眼睛前面漂浮着。有时她会刻意逐个把它们召唤出来,从思想中将其抹去,在睡觉前让自己的眼睛能够有个暂时的虚幻的空白状态。即便那样,第二天醒来,她都会觉得好像有条无尽的传输带用毫不相关的东西打扰着她,恳求着精确记忆。

这时丹尼尔又转过来,双臂重重地搂住斯蒂芬妮,把她压到那张表示抗议的床上,他们在那张床上躺下,她越过丹尼尔的肩膀望着天花板。丹尼尔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脸贴在她湿漉漉的脸上,她枕着他的枕头。他死气沉沉地躺着不动。她感觉到,她的身体感觉到,彻底的放松。丹尼尔稍微动了动,她衬衣开口的地方映入他的视线。丹尼尔慢慢地、吃力地解开衬衣的纽扣,同时用惊恐、惊奇和痛苦的眼神盯着那淡黄色的胸脯和喉咙。他用那只看不见的胡乱摸索的手掀起她的裙子,抚摸着她的大腿,光滑又温暖。他浑身战栗起来。

“总想什么?”

“这是这件事为什么会没有希望的又一个原因。”丹尼尔同样恼怒地说。

没有,丹尼尔说,没有做有害的事情。他开始感觉,不管在这里还是在费利西蒂那个小房间里,斯蒂芬妮都有意或者无意地用对待马尔科姆·海多克的方式对待他——通过放空自己和心不在焉,对他施以沉默。她人在那里,可是并不对他开放和她说话的机会,好像建起一道光滑的玻璃墙那样的消音屏障。丹尼尔自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继续坐在那里。

“人们喜欢给予饼干这类东西,是把它当作一种权力来行使。这个女人诱惑了我,我就吃了。”

“衣服,”他说,怒气冲冲地看着,“是让你取暖的,不是让你妩媚动人的。《李尔王》上说。”

他可能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可能会毁了她。

“真的,”他吼叫道,“真的,我说了不要。真的不要。看在上帝的分上,拜托了。”

“我不想被人祈祷这种事。我不相信你的上帝。我不想跟这个有任何关系。”

“想跟我结婚。太可怕了。剑桥的那帮人,有的人我只见过两次面,甚至只一次。一家酒店的侍者,我们曾在那里度过一次假。还有爸爸的一个矿工。我们存钱的那家银行的那个男孩。我想我大概没有性吸引力,都只是为了结婚。我想我大概只是看上去显得舒服。感觉这其实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他们谁都不了解我。我大概长了张脸,就像他们为香烟广告而选择的脸,一张典型的妻子脸。这简直是侮辱。”

他当然知道。斯蒂芬妮让他迷恋不已,而且对这种毫无道理的心神状态,他完全没有准备好。这些年来,他几乎认为自己就是实现自己目标的工具。现在,他一个劲儿地思念她,而且,如果,通过某种激烈的意志行为,成功地将她的形象从教堂或者自己的卧室里赶出,那么他又开始可怕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他试图像她看待他那样看待自己,但是做不到。各种确定性分崩离析。他经常反思自己的经历,纳闷自己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太不正常了,以前这样的事情从来不会困扰他。他的问题从来都不在于“污秽的想法”。手淫只是一种放松,对此,他向来觉得自己有这个权利,因为这是对某些急迫的生理需求快捷又实用的解决之道。在斯蒂芬妮之前,手淫的时候没有伴随视觉形象的出现,真的没有。他偶尔会听到自己粗糙的声音发出如泣如诉的回音,表达着对她的渴望。这让他感到恶心。

她穿过地毯翩然回来,直截了当站在他身边。

“你们基督教里太多的东西都跟性有关。”

“如果太冷血,人们是没法下决心的,亲爱的。”

“不,我这是务实。”他一鼓作气鲁莽地宣告,“我爱你。我要跟你结婚。我想,我想。不,这不是沉重的氛围,而是我必须处理它。它影响到了我的工作。”

“我能让你明白,但这没什么意义。这并不是什么庄严的敬意。我只想要你。结婚要比欲望好。欲望是对时间的一种可怕浪费,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我想跟你结婚,只是我看得出那不管用。但是别认为我不了解你就走开。我想要你,以你会喜欢的方式,要你嫁给我。”

“他们不说我们去跳舞,我们去度假,我们去上床或者什么,却只说我想跟你结婚,带着某种庄严的敬意。我不知道怎么应对。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这部戏装饰着珠子、羽毛和金箔,披着碎片和补丁,温柔地、亮灿灿地涌进教区牧师的住宅。

“我知道。”

“其实,不是这样。”她的脸红得像她裙子上的玫瑰,“那其实不管用。你不能对着佳发蛋糕来布道。要摆脱可疑的神学。”

“丹尼尔,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样无礼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你这样失礼……”

直到开始教书,斯蒂芬妮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她认为,每个人都被这样密集丰富、有用而毫不相干的记忆和信息军团折磨过。那么,教育,就是记忆力训练,那些她发现没有记忆力的学生总是处于劣势。后来,当思维习惯、时间和历史被构建起来,不用“通过死记硬背学习”,不用绘制语法的、世俗的或者审美的序列、图表,当艺术和政治跟现在和未来被关联上的时候,像她这样的技巧就被看轻,甚至遭到嘲笑和打击。思维习惯有时尚风潮,就像服装习惯有时尚风潮,记忆银行不再流行,就是在讲故事的时代过去后一点,伊丽莎白二世加冕礼过去后一点,就像记忆戏剧已经随着文艺复兴时代的结束而成为过去,随着记忆银行走向描绘自己的艺术作品,走向传统和个人才能,走向圣经、万神殿以及其他不同的语言体系,记忆银行不再流行。在大型古董市场或者家具店的摊位,你可能看到过,在日式或者漆器或者铜制或者镶嵌的盘子里,大堆从海边来的碎片,像费利西蒂·威尔斯家台面上杂乱堆放的那些东西,但是你既看不到又记不住它们的秩序或者无序,不像斯蒂芬妮在1953年做的那样。

威尔斯小姐举起一根手指。“别,别。斯蒂芬妮,亲爱的,你可以动动身。劳驾给丹尼尔上块佳发蛋糕。”

“这个说起来容易。”

“你什么都不用说。”

费利西蒂·威尔斯负责协调里思布莱斯福德的艺术事宜,发现自己身处无穷无尽的文化流派交汇旋转的中心,千头万绪要重新编织,重新打结。在牧师宅邸的大厅和教堂的门廊里竖立着很多桶,用来盛放任何零碎物件,不管富裕的还是罕见的,只要暂时不用的都放在里面。刺绣班的学员们把小小的塑料珍珠缝进瓦尔特·罗利爵士的黑色丝绒斗篷中,短外衣、宽松的长袍、裙裾上缀着银色的月亮、金色的鸟、鲜红和白色的玫瑰,绣袜带的束条上缀着稻草结和康乃馨。

“我现在还能说什么呢?”他还没消气。

“很多事情你不该看得这么重。”

“我就是这样想的。”丹尼尔斩钉截铁地说,好像对面不可能有回答或者他不期望会有回答。他以为,斯蒂芬妮面对这样赤裸的表白会起身就走。他真的有点希望她这样。她却令人意外地说:“人们总想这样。”

“很抱歉我的方式不适合你。”他感到受伤,但没有表现出来。丹尼尔并不看她。斯蒂芬妮很快就会感到歉疚。她是个那么善良的女孩。丹尼尔不知道她对正在发生的事情知道多少。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盯着地毯,让自己的愤怒使她感到难为情。如果他什么都不说,不微笑,不平复,也不缓和……

“我是想让自己变得更瘦些来着。”

丹尼尔愤怒地说:“我明白,我明白了。这个问题你反复碰到。一大堆被误导的男人。还是让我回归本位吧。好了,很抱歉,对不起,你得回家了。”

“我不会要施舍的东西。快点,起来,起来。”

她要扮演伊丽莎白一世加冕礼上的一位皇家成员,以及她死后前来哀悼的群众中的一员。“如何优雅地迈步是最实际的考验。”她说,微笑地俯视着斯蒂芬妮。斯蒂芬妮后面,森然立着丹尼尔。威尔斯小姐挥挥手,摇摆了几下,扑倒在床上,在波涛汹涌的衣服中咯咯地笑个不停,同时用一只胡乱瞎摸的手寻找着错位的假发。丹尼尔发出雷鸣般的笑声。

“哦,好吧,我不说了。”他握紧拳头击打了下手心,“你不能再那样对待我了。”

“没关系。”斯蒂芬妮说,仍然望着天花板,就像那天傍晚她安抚性地说了好多次那样,“不要紧。一切都会好起来。”

你不知道,丹尼尔心里嘀咕着,你就是不知道。或者说你真不知道?他继续盯着地板。他脸上烧得发烫。过了会儿,简直不可思议,斯蒂芬妮伸出一只手,从丹尼尔的头发上掠过去。

有那么一两次,他去勃朗特楼拜访,简直或多或少像尽义务,看看斯蒂芬妮怎么样了。他总是看到她和那个男孩处于某种疏离的安静和沉默中,她抱起双手坐在椅子里,那个男孩像他不歇斯底里的时候习惯性做的那样,坐在地板角落,脑袋很有节奏地对着交汇的墙壁轮番触碰。令丹尼尔惊讶的是,自己被这种沉默的状态弄得胆怯了,感觉有种东西抑制住自己不要打扰这种状态。有一次,他用一种欢快的牧师的声音问她是如何做到的,是如何让这小男孩保持安静,她说她通过让自己保持绝对的安静,并且把注意力从孩子身上移开做到的。她说,你这样做的时候,他会倾向于模仿你,这样,两个人都会变得心不在焉,度过那段指派的时间。斯蒂芬妮想,她应该接触或者跟孩子玩耍,可是她没有技巧没有知识,不知道如何开始。至少他没有做有害的事情。

她把一只手放在丹尼尔的膝盖上。

这样的说法把她们的女性注意力吸引到他那胀鼓鼓和亮闪闪的西服里面的身体上。他感觉胳膊底下已经汗水淋漓,眉毛亮晶晶的,裤裆也是。

衣服,丹尼尔说,很多时候就像某种令人尴尬的气味或者皮疹,人们钻进火车车厢后,就想从里面出来。他穿着衣服,那是因为,他承认,如果有规矩存在,你就要遵守。可是他从中得不到任何乐趣。

有他们的陪伴,费利西蒂·威尔斯可以从中获得自己的乐趣。她娇惯他们,教训他们,用黑黑的模糊的忧伤的眼睛观察他们。事实上,可以说,正是她自己的房间,才让她掌控“舞台”,令三个人都相处融洽。

煤气吐出吱吱嘎嘎闪耀的红色火苗。这样的谈话让丹尼尔感到不舒服,而且让他心烦意乱。斯蒂芬妮整个浑圆、褶缝和沟槽之处都透着温暖干净的粉红和金色。他第一次明白了,把一个女人比成花朵或者水果不仅仅是华丽的辞藻。

“你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你瞧。事情不是你引起的,对吗?是我引起的。你只是想显得对人好些。因为你很同情我,由于我的工作的缘故,还因为别的事,比如说肥胖,所以你人很好。你必须很好。嗯,我可能会利用这点,结果将会很可怕。在这种混乱的事情上,我不会消耗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所以,我想你应该回家。在这里待会儿就可以了,请吧。”

丹尼尔拿着茶壶下去放到半层休息台的炉子上煮茶。回来后,他又小心地把茶壶放在壁炉里,跪在斯蒂芬妮的脚边,威尔斯小姐现在披挂着她的艺术丝绸长袍,正给斯蒂芬妮讲解伊丽莎白时代服装中颜色的象征意义。她宣称,那个时代,一切都有其精确的含义,颜色是可以解读的。黄色意味着欢乐,而柠檬黄则意味着嫉妒。白色代表死亡。奶白色意味着纯真。黑色象征哀悼,橘黄色象征怨恨,肉色意味着放荡。红色是蔑视,金黄色象征着贪婪,浅黄色代表丰裕。绿色代表希望,但海绿色是反复无常。紫罗兰色象征着宗教,柳色代表着被遗弃。她担心自己的衣服表示反复无常,肯定不可靠。

她不明白为什么被祈祷这样的想法会让自己如此满怀愤怒。

丹尼尔站起来,带她到床边,让她坐下,然后自己又坐在她身边。

丹尼尔挪开他那大山般的肚子,又把脸直接压在摊开的胸口上。斯蒂芬妮用犹豫或者无力的手指——他怎么能判断得出来呢——触摸着他的头发。丹尼尔听到她迅速蹬掉自己的鞋,一只,两只。他解开斯蒂芬妮的另外几颗纽扣和腰带。狂野的刹那,丹尼尔一只手从胸脯下面绕过去,伸进裙子,抓住她咚咚跳的肋骨和纤细的脊椎。那地方,在他下面,在他的掌握中。他抬起头,将嘴巴贴到斯蒂芬妮的嘴巴上,她的嘴巴热热的,柔软又温柔地张着,在他面前躲避着。丹尼尔把自己身体的重量笨拙地换到自己的一只膝盖上,往下俯视着,皱起眉毛,看着她的表情。她仍然盯着天花板。丹尼尔想,他搞明白了,她能接受的姿态是某种绝望的姿态。她本想取悦他,本想给他点什么,她感觉他应该有点什么,对他来说,好像她自己从不期望得到任何东西,她内心没有相应的需要或者愤怒。丹尼尔想,也许她向来就这样,这种姿态是习惯性的。

我们急需颜色,威尔斯小姐说,然后把一个装着崭新的彩线卷筒的提袋全都清空倒在自己的地毯上,这些卷筒滚动着、碰撞着、闪耀着、闪烁着,各种色差和颜色的过渡,应有尽有。美轮美奂的家用物品,她大声对斯蒂芬妮坦白说,她一直渴望拥有一整抽屉,没有任何理由地渴望。

“不要因为这个讨厌我。”

跟上帝相处也出现了麻烦。他从来不曾有过,也没有请求过,跟上帝保持某种私人关系。当他祈祷的时候,他从来没有用自己的语言对上帝说过话。教会的语言就像教堂的石头。祈祷者要知道,想要感知到自己的感觉或者领悟后面多股力量的拉扯和冲击,需要有比他自己更多更强烈的东西。

“一件骗人的衣服。”她观察着说,幸灾乐祸地咬着牙,表示不喜欢,蹲在一个用金属丝加固的臀垫上。斯蒂芬妮看着她很痛苦,一个气喘吁吁的无胸小女人,开口很低的紧身胸衣附近已经有了不易察觉的松弛的纹络,预示着即将出现的皱纹。丹尼尔伸出巨大的双臂,把她轻而易举地拎起来。大家都开始大笑。斯蒂芬妮拿起她的褶边缝起来。

她看着好像要反对,然后又说:“好吧。”

“我没有讨论……”

“可这是为什么?”斯蒂芬妮没有动。

“你是个不太圆滑的人,”威尔斯小姐说,打破了沉默,“但是作为一个神职人员,你应该知道装饰品是有意味的……”

“丹尼尔——”

“如果你的意思是指他们花太多时间宣讲这个话题,而且像弗洛伊德那样谈论,好像一切都是性,别的一切都不重要,如果是指这个意思,没错,我同意。”他说,“可我无意去评判。以前,我个人根本没有为此感到烦恼过,完全没有。”

他听到了自己说话的声音。“不光是瘦削的问题。人们好像被逼着介入别人抵制任何诱惑的企图。”

狂暴的能量从他身上移走了些许,他垂下硕大的脑袋,开始再次颤抖起来。她胆怯地慢慢靠近了点。

“你简直就是个调皮的男孩子。你真吓着我了。我希望没有什么别针扎进我的身体。我知道用一种臀部摇摆的姿势上楼梯是需要练习的。拉我一把,姑娘。”

斯蒂芬妮用力拉了下。威尔斯小姐的身躯在她的裙子中笔直地竖起来。她抬起双手把头发、金属丝、发网和假发全都盘扭在一起。

“哦,是的,是不能,在很多真正要紧的事情上都不能痛下决心。别叫我亲爱的。我不是。”

“我不觉得自己是同性恋或者什么的,就是很忙。如果你相信的话,直到今……”

这个动作让冷酷强硬的丹尼尔开始颤抖起来。他盲目地往前倾靠过去,抓住斯蒂芬妮,把她拉到自己跟前,把滚烫又怒气冲冲的脸埋在她粉红色裙子的膝腿中间。她的身体都僵硬了,自己反倒开始颤抖起来,然后稳稳地迈出一步靠得更近些,她双臂轻轻地保护性地搂住丹尼尔的脑袋。丹尼尔使劲在她的大腿上蹭着自己的脸,弄得两个人都摇晃起来。丹尼尔听到她在说:“没关系,没关系……”他想,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冲着衣服喃喃细语,我想要,我想要。当威尔斯小姐——作为又一个通过掌控“舞台”和时间行使权力的范例——重新进入房间时,丹尼尔猛然退后。威尔斯看到他们时两眼闪烁放光,喋喋不休地对着他们说了整整十分钟令人宽慰、甚至愉悦但又冗长的话,最后才宽宏地放了他们。

“不,丹尼尔,我知道,我知道。没关系。”她说,几乎像在吵架了。

“那就继续,”斯蒂芬妮说,很不寻常地磨蹭着,“做个恶魔吧。”

威尔斯小姐的房间很狭小,做过装饰,好像临时居住。黑色的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书柜,上面带着让年轻的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堕落的那种机切的哥特式风格小珠饰,书柜上承载着各种支离破碎的物件。有几个经过雕琢的玻璃烛台,有画着第戎的荣耀玫瑰的锡制茶叶罐,有日本丝绸针垫,有插着两根孔雀羽毛的圆锥形贝那拉斯产铜花瓶,有三个饼干桶(圆滚的玻璃器皿,装在柳条编织物里绘有花饰的瓷器,带铜把手的小木桶),有佛罗伦萨式皮革缝纫包,有带搪瓷把手的剪刀,代表着一只昂首行走的鹤,有一个微型斯波德陶瓷杯,有六个红色中点缀着灰色的沃尔沃兹牌茶盏,有一堆使徒勺,有半条面包、半壶柠檬乳,一叠用巴黎石膏手压住的钞票,一个乌木和银子做的十字架,一顶针织贝雷帽,一捆莱尔线长筒袜,一瓶墨水,一果酱盒红色铅笔,有褪色柳,还有一个来自圣地的棕枝主日用的十字架……

斯蒂芬妮拖着步子回到壁炉台前,一条圆滚滚的胳膊搭在旁边,偷偷看了他一眼。“哦?”

“让我清静会儿。”

“如果我犯了错误,那是我的事。你现在必须坐起来,你得回家了。”

斯蒂芬妮站起来,拿起饼干盒,带花饰的那盒,走过来,站在丹尼尔跟前,臀部挨着他的肩膀,她的乳房离他的脸很近,在他上方热情地俯着身子。她的裙子,她穿着僵硬的网格衬裙的夹层,发出沙沙的声音。她的裙装颜色为深色玫瑰红。她垂落的头发贴在金黄色的面颊上,弯曲又丰盛。丹尼尔被某种窒息的愤怒抓住了。

一天,斯蒂芬妮走进来,发现她的朋友单脚独立,在她的采光窗透进来的最后一丝日光的衬托下,站在一个并不平坦的楼梯的顶端,那里放了一本字典、一个脚凳、一张咖啡桌、一张床、一张高桌。她穿了条宽大的裙子和光滑闪耀的青绿色帘布做的罩裙。两只小拳头在自己面前高高举起,挽了两个巨大的结扣住。她头上戴着顶丝绸帽子,用珍珠围了一圈,还扎了条斜斜的薄纱头箍。

事实上她想到过这点。打破真正的禁忌会有某种快感,即便对波特家人这些道德家来说也如此。

“你已经看到了,我已经得到了我真正想得到的绝大多数东西。但是,这个,还没有得到。我经常为此祈祷,以求遂愿。”

“哦,没有,你挺好。你太好了。你是刻意要与人为善的。”

“哦,丹尼尔——”

斯蒂芬妮开始默默地哭起来,用手背抹着眼泪,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她激动地诉说起来。

“拿一块吧,快点。”费利西蒂·威尔斯说。

“我说过抱歉了。我不是有意要激恼你的。”

“你对我太严厉了。”斯蒂芬妮说,然后又开始哭起来,这时她弯着腰坐在床上,拉着凌乱的衣服。

“你有多大胆量?”

“就来一块,”她说,带着毫无道理的急迫感,“不会有任何关系的。”

“你大概知道自己要什么。”

“你不会想着跟我结婚。你……”

在伦敦,数以千计的小小的珍珠和水晶正被缝进滑溜的白色缎料做的女王加冕礼裙子上,一件璀璨闪耀的活计。联邦和帝国的各种象征物,如玫瑰和蓟草,枫树和橡子,都用彩色丝绸绣在这件服装的褶边上。

“别自以为是了。”

黑暗渐渐围拢过来。煤气的火咆哮着,呼呼号叫,慢慢热起来。丹尼尔看着斯蒂芬妮,看着她的衬衣领子在胸脯上方相遇的地方,看着她亮闪闪的穿着尼龙袜的小腿肚,就在她自己缝制的丝绸飘垂下面。他的脸烧得发烫。威尔斯小姐注意到他的脸烧得发烫。

“对我的肥胖?哦,当然会有。我快要从自己唯一的这身西服里爆出来了。走吧。把它拿走吧。”

丹尼尔的身子动了动。“别,等等。我陪你走回家。我们一起安安静静地走回家吧。”

“好了,”她说,“再见。”

她转过那张充满怀疑和泪水的脸望着丹尼尔。

今年她们又开始制作鲸骨圆环。

他热爱的基督就是那个能够意识到、能托起麻雀和关爱百合的力量的基督。同时也是破坏常识感的基督,他既模棱两可,又不支持任何胡说八道,而且用机智的寓言呈现出灵魂和神圣正义的机制。他从不跟这位基督说话,那是因为,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相信事实,即这位基督已经死了。

十年前,她们曾为疏散人员募集过旧衣物,为士兵募集过平装书,为炸弹牺牲者募集过制作毛毯用的针织羊绒方块。

“你对自己的正确如此坚信不疑。你制造出这样沉重的氛围……”

斯蒂芬妮穿着鞋子。丹尼尔一动不动,压根就不想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戴上帽子,也穿好外套了。

“什么?”

他感觉自己遭到了嘲笑。他说:“我得走了,这就走。”

“不,我不想要,谢谢你。”

斯蒂芬妮看这一切都带有双重性,既有宏观的清晰,又有微观的犀利。她既看清了各种东西的本意,又不错过它们自身究竟如何呈现的细节。她能够想象得来那些在一间狭小的休息室里(这个小房间的墙壁用起泡的石灰粉做成,像撒在奶油面包上的一层糖霜)摆布一班马普尔家路易十六随从的人们想象中的豪华阵容。她能够看得出,那些无视现存几何学,要把维多利亚时代的厨房改造成当代风格的人们所想象和渴望的干净和简洁,他们试图通过在坚硬的资产阶级品位的嵌板上方钉上脆薄的胶合板,以及在原本是雅致的白色瓷料或者坚硬的铜制品的地方加上涂着“明亮”时髦颜色的小小的六角形塑料门把手,来完成改造。然后,她看到了那件层层压制出来、熠熠发光的神秘之物,那件费利西蒂·威尔斯小姐看到的美轮美奂的东西,而且她看得更深远,看到了想要在这里,在此刻,在目前这个时刻和这个地方,把那种勃勃生机,把那种形式感,把那种随着英国黄金时代结束而丧失的连贯传统具体呈现出来的雄心。她看到挂在威尔斯小姐衣橱横杆上的舞台用的斗篷长袍,以及一件查尔斯二世就职典礼上穿过的斗篷长袍,里面还有一张威斯敏斯特大寺教长登在《伦敦新闻画报》上的照片,长袍被拿出来在伊丽莎白二世的就职典礼上使用,看到丹尼尔的珠饰项圈,这一切给费利西蒂·威尔斯带来一种昔日的豪华和如今的商业活动同时共存,甚至互相重叠所产生的愉悦感。

丹尼尔飞逃一般下了一层楼,在楼梯口暂时停住。“我就住在这里。”斯蒂芬妮点点头,并不看着丹尼尔。“进去坐会儿吧。”丹尼尔说。直到这样问的时候,丹尼尔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她走了进去。丹尼尔注意到她悄无声息地关上身后的门,慢慢取下槽口里的门闩。她站在门口稍微里面些。丹尼尔挨个打开所有暗淡的灯。然后,他在床边坐下。

丹尼尔对这些神秘的东西持怀疑态度。他表示质疑,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怎么区分白色和奶白色,或者怎么区分浅黄色、黄色、柠檬黄色和金黄色?斯蒂芬妮则说,如果海绿色意味着反复无常,为什么卡莱尔却说海绿色不会腐烂。费利西蒂·威尔斯告诉他们,那个时代,真正被视为有价值的是真实的颜色,不是有色差的颜色。黄色,蓝色,鲜红色,绿色。混合的颜色几乎总是被说成易变或者败坏。那是给更光明的世界制造的颜色。卡莱尔是浪漫主义者,视大海为某种自然的力量。在维多利亚人心中,大自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东西是心灵的真理。对他们来说,颜色更难获得。斯蒂芬妮说,这种确定性和复杂性非常美。丹尼尔说这个有点傻气。威尔斯小姐冲他开玩笑地嘲笑了一番,然后说妓女穿绿裙子有个非常漂亮的理由。这个漂亮的理由就是,当女孩们摔倒后她们的裙袍上会粘上青草色污点,这同时也是新郎着装的颜色,象征着春意荡漾的春季。她轻轻叹了口气,看了眼丹尼尔又看了眼斯蒂芬妮。描写绿色有很多美好的词。鹦鹉绿,鹅粪绿,柳绿。那个时代,甚至连衣服的形状,都充满了特别的含义。都铎王朝早期的男人和女人都男人味女人味十足。肩膀身躯巨大,臀部饱满,适合生育。胸脯你可以看得见,也可以评判,巴不得发育过度。巨大的豌豆荚般的紧身上衣、男裤前面的皱褶、鲸骨圆环、环状领,你都可以看得见,既不是圆的,也不在上面,这样衣服事实上成为一座给身体建造的监狱。或者,就女人而言,衣服表明她们是某人的财产。像跛足的马被自己的装饰固化了。性的象征符号接管了性展示。塞满了东西,用金属丝连接起来。那位年迈的皇后被渲染、描画得浓妆重彩。她的鲸骨圆环下面放着便桶。她被这种适度的卖弄学问的粗俗搞得有点难为情。丹尼尔怂恿她,向她打听了很多有关威斯敏斯特特别给垫臀会员们准备脚手架的情况。这惹恼了斯蒂芬妮。牧师们总想证明他们和身边人并无差别。她不明白为什么。

“这是个很可怕的想法。跟我讨论……”

丹尼尔抽身而起。“不,你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斯蒂芬妮刻意不想跟这部戏剧有任何关系。有弗雷德丽卡参与已经够她受的了。尽管这是亚历山大的戏,她心中还是被激发起一种懒洋洋或者有所保留的不乐意,不愿自告奋勇。如果她坐着,像今天这样,在牧师宅邸编织金线,或者骑着自行车跨越高地,带去关于鲸骨和用于制作环领的材料的信息,那是因为她不能拒绝费利西蒂。

威尔斯小姐告诉斯蒂芬妮,她应该听过丹尼尔在上个星期天做的关于老年的布道中引用过《李尔王》里的话,斯蒂芬妮眼皮都没抬,说,她认为他没有读过《李尔王》。丹尼尔说,早就有人向他指出过,应该读读。(他本想跟她讲讲《李尔王》,但现在已经不能了。那篇布道还算精彩,他坦率地说出这点。)

“我不会讨厌你。”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只是——不说了,有什么用。这件事就说到这里吧。你赶紧系起围巾回家吧。你不傻,你看得出你最好回家。至于我,我会尽量小心些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事。”

“现在就回家吧。”丹尼尔说,声音粗哑,望着别处,一动不动。此刻,骄傲,渴望,策略,各种思绪纠缠在一起。丹尼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斯蒂芬妮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他而在赶她走,或者因为如果现在完成了这件事就意味着一切彻底结束了,而未竟的事业自有其力量,未完成的事情会折磨想象力,有时会带来某种快感。但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只是再也没法忍受了。

他来斟茶倒水是因为,如果他跟她同处一个房间,她至少身材规模会缩小,会被限制在她坐的那把椅子里。当然,这不是他来的唯一原因——如果他肯定对她的肉体有欲望,他宁肯这肉体就在跟前。他不是那种逃避现实的人。所以,他要穿着燥热的黑裤子跟她坐在一起,而且要忍受痛苦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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