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丽卡让他进去。她打开门的时候,用一个夸张的嘘声警告亚历山大:“这个房子里正酝酿着一场恶魔般的大吵大闹。照我说这房子马上就要爆炸了。大家已经恶心了好几天。”
“你的人生。你究竟考虑过没有,嫁给那个助理牧师会怎么样?到时全是谈话、跪垫、女童子军、孤儿院女主管、义卖会这些东西。你完全不适合那种非存在的生活,像送奶车上的一匹赛马。不出一个星期你就会疯掉,如果不疯,就像我说的那样,可能已经疯了。他肯定也疯了,或者就是完全没有想象力,居然指望你。看上去好像想象力确实不是他的强项。”
“没有,但是——”
“你没事吧?”
他愤怒地扫视着房间,匆促地对亚历山大点点头,摔上门出去了。温妮弗雷德面无表情,跟在他后面走了。
说完这句话,亚历山大在她嘴上吻了下,既干巴又温柔。她把头埋在亚历山大的肩膀上,然后他们就那样坐下来,坐了会儿。她记不得丹尼尔了,这是真的。
“我知道斯蒂芬妮想要的东西很少。我经常告诉她,她在那地方是在浪费自己。你肯定也会同意我的说法,亚历山大。”
“她可以做得更好。她会做得更好。这个地方只是个过渡阶段。”
“像斯蒂芬妮那样。”比尔说,“不过我必须说,你表现出令人惊讶的些微像斯蒂芬妮的自律意识和对真理的尊重。”
她的声音又细又小。亚历山大刹那间感到不快,不知那是跟比尔还是丹尼尔感觉不同。弗雷德丽卡坚定地宣称:“他会改变主意的,一定会。”
“我不能。”
“不能。”她冷冷地说。
“不好,因为这会让情况更糟糕。对他来说同样如此。”
“我想嫁给他。我郑重想过这事。他也想过了。这是自己应该亲自好好想想的事情。”
“他会爱上你的,亚历山大。”
“我记不得他了。我完全不记得他了。好像我自己没有跟自己辩论过,那些事,这个教堂——”
“我希望你别说了。你这是拿丹尼尔说事。你没有权利这样做。”
“丹尼尔?我不能告诉他这个。那会很可怕。我不能……”
“我应该去死。我不想活了。”
“没有什么问题。完全没有。事实上,我打算结婚了。我还不想谈这件事。”
出于某种原因,这是她想对亚历山大说的。她显得很不高兴。比尔说:“那么是跟谁呢,如果我可以问的话?因为我必须问,因为我没有听到过丝毫暗示,你打算跟谁结婚?”
“非常痛苦,”比尔说,“非常痛苦。她应该这样,我也这样。非常痛苦。好了。我什么都不想说了。我永远不会再提这个话题了。当然,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情,但是,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想干涉,所以你也最好永远不要再拿这样的事打扰我。”
“如果他真的那样,我就应该完全不把这个当回事。我该假装其实那不要紧。他经常对我们这样,总是对我们这样,所以我们去在乎他说的话就错了,因为他总是解释说他根本就是有口无心。然后你就会因为放任那些没有说出口的丑陋言辞在你的头脑中发馊而感到内疚。”
“你都没有帮忙。”斯蒂芬妮说。
“他是个助理牧师。就是来过家里的那位,你知道,为几只小猫来过的那个人。”
“废话。”
“像斯蒂芬妮那样。”弗雷德丽卡讥讽地说。
大家都在里面。照明有点不对劲,异乎寻常地冰冷和昏暗。比尔问亚历山大要不要来点雪利酒,接着给他们两个都斟了点,然后,仿佛事后想起,又给温妮弗雷德倒了一小份。除了弗雷德丽卡没有人表现出想发表任何意见的冲动,她叽叽喳喳地向亚历山大说了半天帕里太太,以及她在《这位女士不是用来焚烧的》中的表演,从看到那场表演开始,到弗雷德丽卡下决心做个职业女演员只有短短的一步,她发誓不想坐在一个房子里,让她的才华,那些所谓的才华,未被使用,在她的心里发霉。自从她收到洛奇给她的信,让她扮演登基之前的伊丽莎白,除了上次的意外窘遇,她都感觉得意自豪,并且开始拿各种誓词和感叹词粉饰自己的谈话,当然不是完全过时,而是伊丽莎白的现代版措辞。这是很不错的尝试。亚历山大试图用未被公司雇用的女演员的数量来挫伤她的热情。比尔说她将来应该上个大学,拿个不错的学位,像斯蒂芬妮那样,然后再接受训练,选择一个职业。
“爸爸,请别吃惊。请别这样。我对自己的话可是负责的。那是我的人生,请别吃惊。”
“斯蒂芬妮,去跟丹尼尔聊聊吧。现在就去。越快越好。”
他回去后,珍妮的精神似乎很低落,态度简直有点暴躁。他不知道珍妮是因为他的离开而苦恼呢,还是因为要被迫待在原地不动而生气。他们在城堡岗见过一次,发觉他们被那个戴着发套,明显不见其身的女孩咧嘴而笑的脸监视着,她后来化身出现在一片荆棘丛中。“像只柴郡猫。”亚历山大说,但珍妮严肃地说,不是开玩笑,她现在就像那个终身不变的爱丽丝,透过小小的锁孔偷窥着进不去的花园,她想要点世俗的真实。谢谢你。
“会的。我也痛。我实在受不了待在这里。”
“我那里疼。”她脸色通红。
弗雷德丽卡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她感觉被摇晃过,神清气爽。他们的生活不时被这些阵阵愤怒的大风打断,这绝不是第一只被打碎的灯。他们靠一个循规蹈矩的神话生活,靠一个封闭家庭的安全和确定的图景生活。但是这里有很多裂口和缝隙,透过它们,冰冷的大风号叫着,一直在号叫,而且还会继续号叫。这倒有它令人激动振奋的方面。号叫,鬼脸,赤裸的非理性,像波特的伦理学和美学所说的那样,不是暂时的脱离正轨。它们都是事情的内容。如果你知道它们存在,你就会行动,真的。弗雷德丽卡直起身子,轻轻拍了拍还在战栗的斯蒂芬妮的肩膀,然后走了出去。
“你一定要来,用你的聪明才智。”
比尔拾起放在烟灰缸上的高高的一摞书,朝斯蒂芬妮扔过去。她侧身弯腰躲开。这些书落在地上,在她周围跳动撞击着。烟灰缸落在一个小灯盏上,灯盏已经爆碎,玻璃片四散开来,弥漫着一股燃烧的味道。斯蒂芬妮捡起两本书。她的手颤抖着。亚历山大看到比尔的嘴角上粘着一道薄薄的白色泡沫的细线。他尽量回避着不要看,然后说:“我想你不该再说什么了,我觉得我待在这里不合适。斯蒂芬妮非常痛苦。”
“别。”比尔说。
“那是他的事。”亚历山大柔和地说。斯蒂芬妮开始惊慌地呜咽起来。
“你是有过错,”弗雷德丽卡说,“你的过错恰是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你让我们没法做你想让我们做的事,因为你的行事风格把这事搞得好像令人可憎。
“你像耶和华那样安抚他。这样不好。”
“几乎没有。”亚历山大说。
“弗雷德丽卡,不要说了。”温妮弗雷德说,“还有比尔,也别说了。你们都是在进行无法弥补的伤害。”
亚历山大走出去,上波特家。
“但是丹尼尔在那里,”亚历山大说,“而且真真切切。”他用胳膊搂住斯蒂芬妮,她闻起来有股好时派沐浴露的芬芳味道。她不能说,他自己的不真实(在那种意义上)以及他此刻的存在,加剧了她的不确定。她依偎着亚历山大,哭泣着,他抚弄着她的头发,一遍又一遍。
“胡说。”
“哦,弗雷德丽卡。”斯蒂芬妮说。她开始脸色绯红。亚历山大兴致勃勃地看着她。他想弗雷德丽卡如此肯定地预测了一场争吵,那是因为她有意挑拨这场争吵。
“我爱你。”
“也许吧。我感觉不舒服。”
“你不该试图如此强硬地明智理性。”
“我有过错。我有过错。我肯定有。我在什么地方有过错。我所有的孩子都缺乏胆魄,他们缺乏真正的胆魄和坚韧不拔。面对真正的挑战,他们总是慢慢地侧身躲开。我儿子是个恍恍惚惚的傻瓜,我女儿想嫁给一个谎言和图腾,葬送她的一份才华——”
“我们就是在提倡理性的教育中长大的。”
“几乎没有。”亚历山大说。
“不是,”斯蒂芬妮冷冷地说,“不管你们——包括弗雷德丽卡——怎么想,这事都与你们无关。我爱丹尼尔。这件事不容易。你们想把这件事搞砸。但你们不会改变任何东西。所以,求求你们了,请不要再说了。”
“你想跟丹尼尔·奥顿结婚。”
“也许我该回家去。”
“不是胡说,真的。他让我有那样的感觉。我知道这样想并不理智,可我忍不住这样想。”
“我得去趟波特家。”他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衣服。
“你承担不起去在乎那种荒唐话。”
“我想斯蒂芬妮是照你的意愿去做的,那么,照你说,斯蒂芬妮的职业不错了?”
他们喝着茶,两个人都躁动不安,都因为渴望什么东西而感到痛苦,那东西既不是欲望也不是与之相反的什么。托马斯坐在高椅子上,用玻璃般的蓝眼睛盯着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喝着玫瑰色瓷器里的茶,心想:她会允许我的,即便孩子从床的那头看着。珍妮给托马斯切了几块面包和马麦酱烤面包片,他把这些东西都扔到地板上。她把孩子坐的椅子转过去对着窗户。“看看那些树、蓝天和太阳,托马斯。”托马斯吞咽着,扭过身子继续盯着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感觉应该跟他说说话,便伸出一只拘谨的手指,被谨慎的油乎乎的手攥住。“他喜欢你,”珍妮说,“哦,亲爱的。”她擦掉几滴泪,抱起托马斯,把他放在亚历山大的膝盖上,好让自己的一只手如电流般在他的裆里流连,像她过去常干的那样。她嗅了嗅,然后站起来背过身想看看。
“哦,真的,我们就是这样,被教导要相信理性和人道主义,以及个人关系和宽容。你可以用任何手段强化任何戒律。从此以后我跟他的感觉再也不会一样了。”
“我是想阻止无法弥补的伤害,你这个疯子。你想让这姑娘嫁给一个肥胖的助理牧师?”
“哦,别走。”弗雷德丽卡说,然后把他关在里面。
“你不会得到感谢。她是故意想嘲弄我们。”
斯蒂芬妮抱起胳膊,战栗不已。亚历山大走到她跟前。
“真的不好?”
她仍然冲着亚历山大说:“跟丹尼尔·奥顿。”
“丹尼尔·奥顿是谁?”
托马斯小小的,热热的,结结实实。他的小手放在亚历山大的胳膊上。托马斯的味道闻起来既像好好地洗过,又感觉很脏,是肥皂、尿骚、金缕梅酊剂、马麦酱和果酱混合的味道。托马斯已经通人性,将来会成为男子汉,他定定地挑剔地阴郁地盯着。过了会儿,他像折刀般收拢起身子,整个身子如同果冻或者跳跳豆般摇动起来,几乎扑到地板上。珍妮抓起他,捏了几下让他不吭声了。
“不,我不想。但我觉得这不重要,我们的想法并不重要。那是她的决定。我会支持她。”
这是亚历山大的一个规矩,不要去自己所爱的已婚女人的房子或者家里。他认为,那样对他们或者他都没有好处。他们要么可能不喜欢那幢房子或者家,因此怒气冲冲,心烦意乱,要么,偷偷地喜欢,想借着带他进家,神圣化房子或者情人。还有第三种可能性,他从来没有碰到过,却很害怕:某一天,一个女人会要求他加入毁灭这个房子或者家的仪式中,把斧头和喷灯带到家里,在客厅窗帘的废墟中做爱。有一两次情况已经危险到快接近这个地步了。他更喜欢做个逍遥在外的男人。
“你对斯蒂芬妮一点都不了解,或者对她想做什么一点都不了解。你不了解我们想要什么,或者我们任何人想要什么。你不知道你对我们产生的影响。”
“我也爱你。我无法忍受这样待在这个房子里。这样不好。你应该腾出一整天的时间来,到我车里去。我弄了辆车。”
比尔装腔作势地转向亚历山大。
“我想,她嫁给一个牧师助理就是想唾弃你,就是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磨磨叽叽自信地说什么对我们好……”
“你肯定昏了头。”
“我试图帮来着。”弗雷德丽卡说。
“我告诉过你会很可怕。”弗雷德丽卡说。
“我要祝贺,祝贺……”亚历山大放低声音说。
“麻烦在于,”斯蒂芬妮说,“我感觉不适合活着。”
“然后还有他的信仰,所谓的信仰,在最近这样的时代。我认为你不会赞同那个信仰,你还没走到那个地步。”
这不可能,亚历山大寻思,想着这个问题是出于真的无知还是沉重的讽刺。弗雷德丽卡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的工作,他的工作很好。我尊重他的工作。”
亚历山大得回答温妮弗雷德的问题,这把他救了出来。温妮弗雷德说,她没有立刻意识到讲这话的后果,因为她被弗雷德丽卡激怒了:“不是这样。出什么问题了吗,斯蒂芬妮?”
就这样当亚历山大发现自己要去她家喝茶时,经过精心安排,他渴望晚上踏上波特家附近的那条路。比尔·波特一直不想跟杰弗里·帕里说话,因为他们曾为托马斯·曼争吵过,比尔说,他是个没用的骗子。帕里说他们可以求同存异。比尔说,有自尊的知识分子不会那样做事。帕里说比尔没有读过德语作品。比尔说,就这件事而论,这不重要。帕里说比尔孤陋寡闻。比尔说那是无知的辱骂。帕里告诉珍妮弗,暴躁和放纵不需要传染给别人,可她并没有在意。从那以后他再没跟比尔说过话。
“爸爸——”
“没有但是什么?”
“那不是你的工作,你这个傻瓜,那并不需要你有多少天赋,但它要求的很多东西你不具备。这人根本没有考虑过。他的牧师不会同意。我的上帝,斯蒂芬妮,你不要告诉我,你会真诚地前去加入一个组织,这个组织简直是在践行圣保罗对女人的观点,毫无疑问,那些有关养育和周期性分娩神圣不可侵犯的观点。你会变成一头奶牛的。一头奶牛,一个奴隶,一个优哉游哉斟茶倒水的闲人。你不能这样。”
珍妮弗专门给亚历山大烤了个蛋糕,泡了茶。亚历山大进门后,珍妮弗在他的脸上迷恋地蹭着,抱在胳膊上的小托马斯专横地扯了把她脸上的肉。她引着亚历山大参观房子,他并没有做这样的请求。亚历山大焦躁地意识到,珍妮弗以为作为情人的他会有强烈的好奇心,想知道被爱的这个人隐蔽在生活里的各个细节,包括鲜花盛开的粉红色盥洗室,放着比阿特丽克斯·波特牌粗呢地毯和活泼的仿米罗的活动雕塑的婴儿室,带瑞典家具和斜纹窗帘的卧室。在卧室里,他感觉自己像个窥视者,一个下流的闯入者。珍妮弗温柔地呻吟着,抓住他的手。小托马斯撑在她的臀部,也呻吟着。她把孩子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亚历山大继续站着。托马斯喊叫着,拽着她的衣服。珍妮弗轻轻推了孩子一把,他忽然哭起来。珍妮弗抱起孩子,熟练地扭来扭去,一点都不温柔,任由他的脑袋从自己的一侧肩膀上垂下去,亚历山大不能看那里,然后突然转身下了楼。
复活节过得很开心。亚历山大写信给珍妮弗,他如何在各种各样的场合无时无刻不想念她——穿过父母开的酒店,偷窥编号的房门,一张接一张地看不知名的床,孤单地在白垩纪时代的高原草地上大踏步行走,或者沿着韦茅斯沙滩上的潮流线徘徊。他父母有着一系列数不清的爱德华时代的地下厨房和碟碗存放室,都略作装饰,光滑的门装得歪歪扭扭,还有凉冰冰的椰衣垫。他们坐在大得别扭的西红柿汤罐头和脱水洋葱的瓶瓶罐罐中间,翻着《每日电讯报》,听着收音机。店长和韦德伯恩太太既是业主又是员工,要计划来来往往和购物事宜,要整理弄脏了的床单和损坏的瓦罐。亚历山大没有在信里告诉珍妮弗这些事。“我父母很好,很开心,很高兴见到我。”他写道,尽管他们很少有时间跟他聊天说话。他也给克罗写了几封雅致简洁的信,谈到独自散步,没有男孩们干扰的那种强烈的愉悦感,克罗的回信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夏天的热情期待。他把珍妮的信都带在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