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早就一批批地销毁。因为销毁一批,还会有新的一批来到。
又怎样渴望过一间书房。有多少缘由,是为了阅读的享受?有多少时刻,坐在书房里心静如水地读过?
顶多你的第三代还会知道你是谁,到了第四代,就会有人发出疑问:这个怪模怪样的人是谁?
我的精魂也会化作一只极乐鸟不断升腾。
不过我累了,这些事,只能在写作之余渐渐做起来。
清理旧物,只是因为喜欢有计划的生活——真没有白在人民大学计划统计系混了四年。
那里,离别前的挣扎将像一缕清梦,
…………
“我是属于你的。”
一直在路上狂奔,两眼狠盯前方,很少挤出时间回头。
相对“时间”而言,又有什么瞬间值得永久纪念?
人在江湖,难免轮到“上场”的时刻,一旦不可避免地“上场”,大半会有好心人拍照,以便留住值得纪念的瞬间。
我愿在黄昏的夕照中死去,
这些书,我将一一整理,分别送给需要它们的人。只留下工具书、朋友的赠书和我真正喜爱的几本,够了,够了。
虽然我深知,它常将我背叛。
2003年3月4日
许多书籍,自买来后就没有读过。比如《追忆似水年华》,比如《莎士比亚全集》。更不要说那些如果不备,就显得不像文化人的书籍。比如我并不喜欢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这些祖国的伟大文化遗产,没有一部不皇皇地立在我的书架上。又比如大观园的群芳排行榜,让我心仪的反倒是那自然天成的史湘云,而不是人见人爱、人怜的林黛玉;作为文学人物,我喜爱沙威胜过冉·阿让……我曾将此一一隐讳,不愿人们知道,我的趣味与公众的趣味如此大相径庭……
…………
在无垠的大海上,仰面向着苍穹。
如今,我已经没有装扮生活的虚荣或欲望,一心一意想要做回自己。人生苦短,为他人的标价而活真不上算,何况自己的标价也不见得逊色。
有计划地将书柜里的东西一点点取出,一天天地,最后自会取出所有。
可人,总有开始了断的一天。
可谁生下来就那样成熟,不曾误入追随时尚的歧路?更不要说,时尚常常打着品位高尚的旗帜?
其实有些书的书魂,已经与我融为一体,即便它们不留在身边的一间屋子里,也会铭记我心,与我同在同去。
在可恶的时光毁掉那生命的美丽花环之前,
一堆又一堆曾为之心心念念的文字,有些竟如此陌生,想不到要在回忆中费力地搜索;有些却如不意中撞击了尘封于暗处的琴弦,猛然间响起一个似是而非、不成调的音符……
诗好归诗好,但以何种方式或在何时离去,并不能取决于自己,这种事情往往让人措手不及。
尤其信件,销毁之前,总得再看一看,也算是个告别,或是重归故里,更像是在“读史”。
如此,我还需要一间书房吗?
不要以为有人会将你的照片存之永久,除非你是维多利亚女王或秦始皇那类历史教科书上不得不留一笔的人物。
我愿在年轻时死去,
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具有那样的价值,能够成为文学人的研究对象,这些东西只对我个人有意义。而文学的未来也未必灿烂,这种手艺与剃头挑子、吹糖人等等手艺一样,即将灭绝。
时间还来得及。
其中有墨西哥作家、诗人马努埃尔的一首诗,他在《那时候》这首诗中写道:
这就是我越来越不喜欢拍照的原因,因为之后还得把它销毁。
也算比较明智,知道这些东西日后不能留给他人收拾。
何况到了某个时刻,拍照人说不定也会像我一样,将旧物一一清理。
而有些书,又读不得了。因为再没有少年时读它的感动、仰慕……
如此动我心扉——却并非因为它隐喻了我的什么心绪。
信件和书籍却拖延到现在,毕竟有些不舍。
在疲于奔命和短暂的停歇中,漫长的生命之旅就这样一站、一站地丈量过去,今次猛然抬头,终点已然遥遥在望,更加一路跌撞过来,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当生活还在对你说:
如果没有如此浓缩的阅读,世事变化也许不致如此触目惊心,但不易丢舍的过往,也就在这击一猛掌的“读史”中,一一交割。
突然翻到一九八三年女儿唐棣翻译、发表的几首诗,不过二十年时间,那些剪报已经发黄、一碰就碎,还不如我经得起折腾。
《无字》完成之后,好像到了一个较大的驿站。这里总有一点儿清水可以解渴,有个火炉可以取暖,有块地界可以倒下歇脚或是打个盹儿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