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8月8日修改于Sleepy Hollow
又何必替客死巴黎的蒲宁感到惋惜?至少他一直完整地保留着那种品位,以及有关那种品位的回忆。要是日后回到俄罗斯,他将比在那个夜晚乘着一艘异国的轮船,向君士坦丁堡驶去更加的“完了”。
然而谁又能说那十字架不属于契诃夫?
别以为“云”只是一味地无辜、轻柔,其实它窥伺已久,只等着这样的日子,将残败的秋日一笔勾销。又像一个急不可待的噩耗,挟着满怀歹意的雨,阴沉地碾过一无遮拦的荒原;荒原上那无处隐蔽、被万般蹂躏无由伤害过的一切;还有那孤零零地、突兀在荒原上的十字架……
在一个秋日即将落幕的时刻,我徒步走过英格兰的那处荒原。
这才是英格兰最美的景色,也许英国人不喜欢我这样说。
“蓦地里,我完全清醒了,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是在黑海上,我乘着一艘异国的轮船,不知为什么,我正在向君士坦丁堡驶去,俄罗斯完了,一切都完了,我过去全部的生活也完了……”
我老是猜不透,对浅薄、平庸、无聊、猥琐的“眼下”,充满着不满和猜疑,在《带阁楼的房子》里对“未来”说过那么多好话的契诃夫,怎么会知道《樱桃园》将一去不复返?又怎么能预见到未来的粗陋、粗鄙、粗俗,不得不含着怜惜的泪,砍掉精心栽培、美丽而茂盛的樱桃园,决绝而又绝望地毁灭了樱桃园的生活——那饱含着往昔贵族生活(并非物质意义上的)的诗意,美丽却又、却已无用的,为着特别的、不复是这个时代(抑或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审美趣味而酿就的生活……
就这样不期而至地显现——那个十字架,有一次甚至是在熙熙攘攘的西单大街上。
那个流亡巴黎的男人,不就是和一个不得不沦落为饭店招待,却仍然彬彬有礼、冷若冰霜、言谈举止谦逊而又庄重的女人相逢相遇……回光返照地续演了一段如“在巴黎一个潮湿的深秋之夜”一样凄清而短暂、美丽而支离破碎的旧梦?这个梦又在一个不再属于他们的早春破碎。
难道那只是日子的无望,而不是我的无望?
十字架下,既没有费尽心机杜撰的、拍案惊绝的故事,也没有气象万千的意念和恢宏阔大的气势……无非是契诃夫的咳嗽,优雅、宁静、温柔、羞涩、敏感和忧郁……
幸亏契诃夫不必跋涉到这个品位的终点,在所有的人还没有变成马车夫之前;并且挤上那条开往君士坦丁堡的船。
也曾喜爱和阅读过很多的作家,但是阅读契诃夫,那是一种缓慢的、对生命有去无回的穿透,而不仅仅是阅读。他那具有纯美而又并不纯美特质的小说,或许根本就是对万般缺陷的无奈。
以及,再也不会有人使它们光彩重现的《海鸥》《万尼亚舅舅》《樱桃园》……而且,果真有人使它们光彩重现过吗?
他把那个十字架留在了雅尔达,而把他自己以及他的细腻和优雅,留在了一个远离俄罗斯的地方,直至最后一刻,还能握着一杯香槟,对死亡说:“我很久没有喝过香槟了。”然后从容地喝完那杯香槟,躺下,对着“未来”,永远地、安静地转过身去。也许在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又发出了那优雅而忧郁的微笑?不过人们再也看不见了。
相信在许多没有星光的夜晚、在散发着潮气的荒草丛中,会有那相当古老的族类、从不与这个世界相干的萤火虫,飞掠在它的四周。
却只有一个契诃夫才能写出来的:姚纳终于认可了当一个人再也没有用的时候,自然要出局的游戏规则;最终能与他相依为命的,只有那匹和他一样老而无用的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像他那匹老马,一动不动地站在弥漫的风雪中,倾听他那也许算不得苦恼的苦恼,直至大雪覆盖了他和它的全身;和,万卡那封等着爷爷来拯救他、既没有地址也没有姓名、只写着“寄给乡下的爷爷”的信……
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萤火虫那点存在又似乎并不存在、忽隐又忽现的光亮,以及无声无息到即便在我们的梦中也不会出现的萤火虫,更能体谅万物、体谅它们自己不得不坠落世上的遭遇?那十字架该是很不寂寞的了。
可不!
以及,一万个三等作家都能写出来的:人生不过是一场与孤独所做的不能获胜而又不得不做的挣扎;和,那个受苦受难的万卡……
完了的何止是一个朝代?
还有谁会对这些小说爱之弥深?
雨水潲过飘摇的伞,漫过我的脸,又流进我的嘴角。我咂摸着溶解在雨水里的荒原的滋味,眼巴巴地望着那层层叠叠、无法穿透的雨幕。雨幕后面,是同样眼巴巴地等待着、但永远等待不到我的十字架。
而且,难道不正是最后的蒲宁,看到了文明世界的大限——
谁又能说它仅仅竖立在雅尔达阳光明媚的山冈上,而不是竖立在英格兰的一处荒原上?
以后也许会有好作家、大作家。但是,再不会有优雅的作家了。
我便在如此喧嚣、浮躁而又荒漠的日子里站住,与那不曾相近相亲,却比自己还了解自己的十字架默然相对。
蒲宁,一个朝代的结束实在不那么重要,完了的是一种味道、一种品位,一种永远消失、再也不会重现的品位。
那正是蒲宁在《三个卢布》里指给我看的,竖立在不知名少女的墓前,并在雅尔达的阳光下闪耀着白光的十字架。
只是那么一会儿,它就绝尘而去,丢下我,把不尽是敷衍的日子继续下去。
曾以那样痛苦和嫌恶的心情,看待沽名钓誉那些人和事的契诃夫说过:“你以为他们是作家吗!他们是马车夫!”却对蒲宁说道:“您是贵族,是‘俄罗斯一百个文学家中’最后一个贵族……”
写于七年前的原文,何止生涩,简直就是文理不通(但感觉没有错),让我想起多年前神经裸露的日子……丢失的又何止是驾驭文字的能力……幸有走出沉沦、结集出版的机会,让我得以修正。如果有人看到过修正前的这篇文字,请原谅我当时未能尽责。
1997年7月15日写于Sleepy Holl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