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不情愿地拿到厨房去换，换回来的还是那么咸。有朋友对我说：“小心他往你的汤里吐口水，很多侍者都这么干。”
这一个英镑的小费，果然让那位总是指点我的侍者立刻变脸，不但再不指点我，还跟我套起了近乎，对我说：“其实我也是从亚洲来的，是印度后裔。”
除了那件奥地利衬衣，八十年代，丝绸旗袍在我国不但谈不上昂贵，简直可以说是便宜，只是英国人不了解内情而已。一九四九年后，旗袍作为非劳动妇女的标识几近淘汰，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渐渐与国际上有了些交流，出访的艺术团体或服务于外交界的妇女，才把它从老家底中翻了出来，可是界面有限，“钱”景并不看好。近年，时装界发现它竟是国际T台上的一件制胜法宝，地位、价格才随之上扬、攀升。
我猜他们原本真想把我“如何如何”一番，最后实在找不出理由，只好放行。
难怪！
餐厅里有个侍者，非常喜欢指点我。
亲爱的，还高傲呢，一不小心你就露了馅儿。
比如，汤非常咸。我请他拿回去给我换个口味淡一点的，他高傲地指点我说：“我们英国的汤就是这么咸。”
在伦敦那几天过得十分匆忙，因为一个采访接着一个采访，不但什么都来不及参观，连饭也吃不好，只能在下榻的旅馆餐厅里凑合。幸好英国菜非常难吃，是否世界上最难吃的菜不敢说，反正对无法到饭店享用英国美食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第二天早餐，我给了另一位侍者一个英镑的小费。
我说：“这还用说，你那张黄面孔就是一份资料。”
“因为有许多采访和party。”我说。
尽管我们知道，所谓“日不落帝国”，不过是殖民地的土地，为英国撑起了从东到西的天空。可是在英国人多少个世纪的鼓吹下，这种误导渐渐深入理智的机理，人们终于默认了这种说法：果然有那么一个太阳永远在头上照耀的国家。
八十年代中期，有机会访问“日不落帝国”，才领略了这种由地域、理念的错位而制作的混乱。
2000年
出入西德（这里说的是彼时的西德，而不是东西合一后的德国）、瑞典、瑞士、挪威、芬兰多次，不用多做选项，只消比一比这几个国家和英国的垃圾，就知道英国已经穷到什么地步——像中国的垃圾一样，那是真正的垃圾了，让那些以捡垃圾为生的人付出许多辛苦，却收获寥寥。不像在上述那些国家，甚至可以用街上捡回的家具，安排一个八九成新的家，如果你不在意家具风格不一的话。我的一个西德朋友告诉我，他刚大学毕业、工作还没着落的时候，就在街上捡过家具。尤其那张席梦思，非常之好。
那个侍者对我说：“你应该吃完主菜再点甜食。”
不过据说英国经济现在有了复苏，无论如何，祝愿他们日渐富足。
事实上我带的衣服并不多，不过几件做工讲究、绣工也很铺张的丝绸旗袍。其中还有一件在奥地利买的衬衣，因为是他们的传统服饰，又是手工刺绣，价格比较昂贵。
在英国，对于一般的消费阶层而不是球星贝克汉姆那样的人来说，用一个英镑来付早餐的小费，算得上是靡费了，何况英国人是很节俭的。
“咸”是什么意思？是一个与“穷困”息息相关的餐桌现象。我们不是没有穷过，太了解“咸”在餐桌上的意义，它能代替该有而没有的菜肴下饭呢。
他们打开我的箱子，又一件件打开我的衣服，问：“为什么带这样多的衣服，它们是做什么用的？”
不过我们再穷，也不能咸到这个地步。我回说：“我是中国人，我们中国人不吃这么咸的汤。”
可我就是不给他小费，直到离开那家旅馆也没有。
区区一个英镑，就使我的待遇得到根本的改善，很便宜是不是？
又比如，某个下午预定有电视台采访，时间又是很紧，点主菜的时候我连饭后甜食一起点了，不然吃完主菜再点甜食，又得等上许久。
我一愣，想，又来了。然后对他说：“我就愿意这么点。如果我让你先上甜食，你不是也得给我上？别忘了，我是买主。”他只好怏怏地走了。
我坦然地与他们对视着，当然还有一脸的不屑。
他们把那几件旗袍拿在手里看来看去，一副被又是丝绸、又是刺绣吓着的样子，当然也泄露出些许羡慕的元素。至于那件奥地利传统服装，他们肯定知道价格不菲。
就像大葱大蒜的气味可以通过食用者的汗液排泄，“穷酸”这种质地，即便有了西服革履的包装，也无济于事。
这次经历让我感到非常意外，回国后找了一些资料，以了解这位“日不落”何以变得如此不堪。这才知道，八十年代英国经济没落到了什么地步。
从此免了头盘汤。
真是笑话。
在伦敦过关时，不知为什么被海关人员阻拦，难道我看上去像个罪犯，或是恐怖分子？
他们有我倒爷的前科记录或是证据吗？或以为我会恳求他们让我入境吗……顶多打道回府就是。
也许那时旗袍还不像现在这样著名，这样被国际时尚仰慕，达到人人争相模仿的地步。
几件旗袍，一件衬衣，居然把“日不落帝国”的臣民，折腾成这个样子！
然后齐刷刷转过脸来研究我，在那种目光里，绝对找不到和善、尊重的分子。我猜想，他们大概把我当做“国际倒爷”了。不然一个来自以贫穷闻名于世的国家的人，怎么可能与这等昂贵的物件有一个正当的关系！
从太阳出世，每天、每天，它自东而出、向西而落，亿万年来循规蹈矩地过着一个正常的日子。忽然有那么几个痴情的脑袋，想要它挂在天上永远不落，哪知太阳不为所动，依旧循规蹈矩地自东而出、向西而落。于是“不落的太阳”，就成了任何一个陷于情的人，所望尘莫及的标号。
虽然我不是“义和团”，甚至对“义和团”有自己的一些想法，但怎么也得整治一下这个不尊重客人，其实是不尊重亚裔客人的侍者。
对贫穷，我从来抱着一种尊重的态度，如果“人穷志不穷”的话。何况自己不是没有穷过，甚至穷到几乎吃不上饭的地步。但如果因为“贫穷”而生出许多“事儿”来，就让人看不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