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而有位女记者致电于我,要求采访,自然敬谢不敏。
2004年7月13日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心生隔阂。那时,我是何等死心塌地的“香港拜物教”——何等法制、何等文明、何等民主、何等高尚……谁要是对香港稍有不敬,我肯定会与之理论理论……
我遗憾地想,她如何才能明白,我不接受采访并非是对她的不敬?
的确,我没有什么了不起。
于是我如实回答说:“是的,我没什么了不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接受采访。”
某些万众瞩目的人物,不可信的标志是那样明火执仗——你能相信一个对酒精的信仰已经渗入骨髓的人、一个被成千上万条“粉丝”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的话吗?即便是誓言。
不过定定神,他就知道如何办理了。不论哪个地界,作家、艺术家都是神经病、怪物,和这些人长久相处,必然会训练出超强的办事能力。
有一年与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男主角Peter O'toole在某大使馆的party上相遇。他一时找不到纸张,从自己通讯本上匆匆撕下一页,写下他在伦敦的地址和电话,请我有机会去伦敦的时候,务必与他联系,情真意切得像是马上要送我一张去伦敦的飞机票……不久果然有了去伦敦的机会,可我从来没有给他打电话,更没有打算去探望他。
后该女嫁作西人妇,恰巧该国某出版社出版过我的七八本书,于是匿名投书该出版社,历数我为人为文之恶。致使天使般纯洁的出版社,以为出版我的书简直是为虎作伥,从此再无音信。后有了解内情的该国友人,将她的所作所为转达于我,还是一笑了之。
这就是我为什么宁愿与电梯工或清洁工交往,而不愿与某些“人物”交往的原因。有次要去西单,恰遇电梯工人蹬着一辆三轮板车去西单运货,他说:“张阿姨,如果你不在乎的话,我愿意载你去西单。”我二话不说,“腾”的一下跳上他的三轮板车,一点不觉得乘一辆三轮板车有什么不妥。
平心而论,我的工作态度很不积极。比如领导布置十分钟的工作,我就掐好十分钟,不肯多加一点。对待该女记者的采访也是如此,既然领导没有交代我接受采访的任务,我为什么主动接受呢。
后来有机会看她的文字,才知道她是一位多产的作家,虽然与香港首席作家李碧华女士无法比肩。
…………
“如果格拉斯先生想要与我叙谈,他应该到我的餐桌上来,不是说女士优先吗?”同桌的德国作家、编辑还有我的译者,煽风点火地鼓起掌来,闹得那位工作人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说起来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一九八二年和一九八六年,因参加中美作家会议,几次过香港转机。
先是感叹毕竟是资本主义,比吃大锅饭的社会主义尽职尽责,店员们随时准备扑上来为顾客排忧解难,后来明白是防我偷窃。于是觉得香港其实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与大陆毫不相干,如此警觉的店员,难保没有受过大陆警方的训练。
而我又是如何回答的?
从那以后,我对“上好”牛皮鞋有了误区。
一九八五年六月在柏林“地平线艺术节”的某个晚宴上,工作人员来到我的餐桌,对我说:“君特·格拉斯先生想请您到他的餐桌上叙谈叙谈。”
不是我为自己“老土”辩护,长期生活在社会主义计划商业下,谁知道还有“假冒伪劣”一说?社会主义商品之单调、之匮乏,店员服务之不逮自不待言,但绝无坑蒙拐骗之虞。不像现在,大陆“假冒伪劣”的手艺,不但远远超过香港,也远远超过日本和台湾,堪称世界之最,香港称霸“假冒伪劣”世界的黄金时代,已如明日黄花不可追忆。
但我知道,不能把好像是真的东西,当做真的。
有一个阶段,我在西方“红”得可以。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八日,在斯德哥尔摩国家剧院观看舒伯特的歌剧《魔笛》,幕间休息时,导演克劳特上台介绍中国作家张洁在此观剧,竟赢得全场观众热烈掌声;
不要以为那些即兴的东西,会有什么长远的影响,或当做既成事实而沾沾自喜,它们只是看上去像真的而已。
第三次电话铃又响了,我猜想还是她,果然不出所料。没等我解释说不接受采访绝无不敬之意,她就开始抖搂我的“隐私”。
换了谁,也不会不打自招地承认自己工作不积极,只能一味推托不喜好,并不断致歉请求谅解。但她没有听完我的道歉,便不耐烦地摔下电话。
如果让我在“逞能”和“机会”之间选择,百分之八九十我会选择“逞能”,它几乎变成了我的一个嗜好。这个毛病如果在其他时刻发作也就罢了,偏偏在如此这般的一些“机会”面前发作,不是有病是什么?
最可笑是在鞋店买靴子,店员说是上等牛皮,回到北京一穿(还不是二穿、三穿),马上穿帮,原来是人造革的。作为一个自一九四九年至彼时,再也没见识过好“皮鞋”为何物的人,哪里分得清上好或是不上好、牛皮或是非牛皮?更不知道人造革竟可以用来造鞋,并以假乱真到这个地步。
不再翻译出版我的书,不过让我失去一些旅行世界的可能,又能将我怎样呢?何况中国银行现在放宽外汇兑换金额,外出旅行已经不是很难的事了。
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响了,没想到又是那位女记者,声严厉色地责问我为什么不接受采访?
严沁女士文字里的良善和纯情触动了我,便将她的书介绍给大陆读者,并为她的书作了序,希望人们喜欢她的书、从中得到收益,而后出版社是否得以出版,我就不得而知了。
这才知道,我原来还有那许多自己并不知道的“隐私”。
最后她总结说:“……你有什么了不起!”
临场时电台突然改变计划,将原来每人十分钟的采访改为二十分钟。我当即表示,领导只布置了十分钟的工作,恕我不能超额完成任务。正在研讨采访时间问题,巧遇严沁女士,要务在身,没有时间深谈,寒暄而已。虽然匆忙,对女人的美貌却不会放过偷眼的机会,所以对她印象颇深。
瑞典大报《每日新闻》的头条是“中国作家张洁是某某奖最有力的竞争者”。
如此这般,我错过了与格拉斯先生的连线,损失了造就自己“前程”的一个好机会。
如果把我在香港的“购物”经历写成电视连续剧,肯定让人笑破肚皮。
多好的机会,还不赶快接上这条线!此后或是请他来华参观访问,或是通过他与什么机构结成姐妹关系……有几年敝人还曾是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推出这样一个文化交流项目该是顺理成章……不但相干人马可到德国公费旅行,说不定哪天格拉斯先生还能推荐我为“那个”奖的候选人呢!
即便十几个西方国家翻译出版过我的作品,我也没有将此看作是“走向世界”的跳板。又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荣幸”,业内许多作家的作品都被西方国家翻译出版,最后又怎样呢?
作品被西方国家翻译出版,最实际的好处是提供了旅行世界的可能。虽然文学作品从来不会畅销,没有多少版税可得,可我并不住五星级旅馆。
诚如斯言,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了不起”。
但我一直保留着他的墨迹,毕竟我也是他的“粉丝”之一。
去年春节,我收到的礼物中,就有两份来自电梯工和清洁工的礼物。那些礼物不值什么钱,但我确信,在我们那栋宿舍楼里,再也没有人会收到这样两份礼物了。
尽管人们为寻找“张爱玲”的传人闹得沸沸扬扬,我却觉得唯李碧华女士得其神韵,文字的讲究与着眼点的独特着实耐人品味,并一直为我仰慕。也许李碧华女士不愿意我将她与张爱玲相提并论,那就恳请李碧华女士的原谅。
作为一个女人,免不了爱好虚荣,免不了在那红黄蓝白黑五彩缤纷之地,进出繁华的商业区,流连、采购,兼做几回刘姥姥。记得每进商场,后面立马跟上一位店员。初始不以为意,有过几次同样的经历后,便引起了我的好奇,再次进入购物天堂,就会留心观测。只见那些店员以货架为掩护紧随在后,可又并不打算真正隐蔽,总能让我知道有人在关注着我。
一九八六年那次过港,时运尤其不济。
先是受领队指派,与另外两名作家应香港某电台之邀,前去接受采访。电台的经济状况如何,不得而知,用来接送我们的是一辆拉货的“小面包”。置身其间,如同置身鱼市,我觉得自己似乎也变成了一条黄鱼。
君特·格拉斯何方神圣?德国作家中的Number One,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
我还知道,哪怕、甚至,已经穿上新娘的礼服,只要没有得到那枚婚戒的确认,都不能说那句话——“新娘就是我”。
后来遭遇意大利皮鞋“真身”,与当年在香港见识过的“上好”皮鞋不分上下,于是把那双意大利靴子在手里搓来搓去,摁来摁去,最后还贴在鼻子上嗅了又嗅,以验明正身。意大利鞋店的店员奇怪地看着我,摊手、蹙眉、耸肩,不知鬼迷三道的中国人又在搞什么邪的。
回京后校友寄来剪报,才得知严女士投书该报,将我骂得淋漓尽致,读后只好一笑。虽然并不知道自己何曾得罪于她,但仍然觉得她是一位漂亮的女人。而且,也许,那天我在电台的表现,确实令人生厌?
某个人,对工作不积极算不得稀奇,如果对自己可能得到一些什么的“机会”,也不肯花费些许力气,就不大正常了。
又能怎样呢?
只是有点遗憾自己被男人调教得如此刀枪不入,如果时光倒流几十年,当夜会不会失眠?说不定啊。谁能说为这种理由失眠不是一种快乐?为这种理由,而不是为一张没有皱纹的脸,回光返照一次,又该是怎样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