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必要指出,《司炉》和《变形记》虽然也落点在对个人命运的关注,但是,与《判决》相比,它们对个人境遇背后人类整体的生存状态有着明确的表现。这表明卡夫卡艺术和思想眼光的拓展。卡夫卡在文学的汪洋上极度紧张而欢乐地向前航行,凭借被菲莉斯所触发的某种神奇的力量去"固定夜晚的幽灵","完成对幽灵的抵御",超越和升华那源远流长的不幸、孤寂和痛苦。与此同时,他与菲莉斯之间的感情也在迅速发展。尤其是菲莉斯11月12日来信中把对他的称呼由"您"改为"你"时,卡夫卡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他无时无刻不想着菲莉斯和她的来信,甚至写作也因思念而受到影响。只要一天不收到柏林来信,他就会坐立不安,甚至急匆匆穿过办公室的走廊托人代他查询究竟,或者亲自跑回家中,看是否寄往家中去了。他会在夜里梦见邮差一下子送来两封柏林的挂号信,甚至梦见楼梯上下都铺满了菲莉斯来信,并因而高呼"好梦"。他可以把一封信读上20来遍,而回信时自然也左思右想、疑虑万千,生怕词不达意。……不难理解卡夫卡:"——在我们相遇之前,……我似乎失去了与世界的一切联系,……而现在我有了你,我最亲爱的……"
在这则重要的日记中,卡夫卡还谈到,小说中的儿子在形式上与他自己相应,而儿子的未婚妻在形式上与菲莉斯相应。1913年6月10日致菲莉斯。在现代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的语境中,人们无法对一件文学作品作出理性的讨论,对它的内容作出单一的概括。当作品是"自然分娩"的产物,情况就更是如此。然而,人们同时也知道,任何文学艺术作品,尤其是"自然分娩"的作品,它必然以某种方式反映着作者至深的、并且相当无意识的痛苦和渴望。
就在卡夫卡经过充分的考虑写下和发出第一封致菲莉斯情书后的第二天,1912年9月22日深夜,卡夫卡在父母家中那间屋子的灯光彻夜未灭。从晚上10点到凌晨6点,他一直埋首在写字台前,只是偶尔直一直酸痛的脊背。脚都发僵了,几乎无法从写字台下抽出来。然而,故事在他面前展开着,他感觉自己宛如在一片汪洋上前进,沉浸于极度的紧张和欢乐中。一切居然都可以表达。一切构想,甚至连最为陌生的构想,似乎都有一片大火在前方等候着它们,等候着它们在火中消逝和再生。夜里两点,他最后看了一次表,再决然运思和奋笔。窗前黑暗的夜空渐渐变蓝。他听到一辆车在下面的街道上驶过,听到两个男人在大桥上行走。当家中早起的侍女走过前厅时,他正在"一阵强烈的射精"的感觉联想中写下最后一个句子。
"……我感觉到,倘若我不写作,我就会被一只坚定的手推出生活之外。明天我可能会写下比今天的格调明朗一些的信,但同样是一封真实的信,因为顾虑所带来的痛苦甚于真实所带来的痛苦。""因为只有通过我的写作我才停留在生命中,停留在你,菲莉斯,脚踏的那艘小船上。我不能够成功地跃上小船是可悲的。但是你要理解,最亲爱的菲莉斯,一旦我失去写作,我便必然失去了你,失去了一切。""最亲爱的,如果我不能再写作了,那将会怎么样呢?这个时刻似乎到来了……""最近你……来信询问我的计划和前景。我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我当然是毫无计划,毫无前景的,我不能走入未来;而跌入未来、滚入未来、磕磕绊绊地进入未来是我能做到的,我最大的能耐是躺着不动。……我若情况不佳,我便连当前也诅咒,更何况未来!""你说得对,菲莉斯,近来我时常强迫自己给你写信,但是我给你的信与我的生活靠得很近,而我也在强迫自己去生活;难道我不该这么做吗?""我真怕……我将永远占有不了你。即便在最好的情况下,我恐怕也不过像一只无意识的、忠诚的狗,去亲吻你心不在焉地伸给我的纤手——那并非爱情的标志,而只是那狗的绝望的标志,它被判决只能保持沉默和永远的距离。"而他的日记中更是越来越多地出现我们十分熟悉的、阴郁不安、甚至阴森可怕的文字:1913年5月3日:"我内心世界可怕的不安!"5月4日:"不停地想象着一把宽阔的熏肉切刀,它极迅速地以机械的均匀从一边切入我体内,切出很薄的片,它们在迅速的切削动作中几乎呈卷状一片片飞出去。"6月21日:"我头脑中有个广阔的世界。但是如何解放我并解放它,而又不致粉身碎骨呢。宁可粉身碎骨一千次,也强于将它留在或埋葬在我心中。我就是为这个而生存在世上的,我对此完全明白。"7月1日:"希望一种放弃思考的、不顾一切的孤独。只是自己面对自己。"7月2日:"我永远不会与一位同在一座城市生活一年之久的姑娘结婚。"7月3日(他的30岁生日):"通过婚姻拓宽和提高人的生存。说教。不过我几乎感觉到它了。"在通信中,在恋爱中,在布拉格和柏林两地之间的来往中,他感觉到了一场婚姻的逼近。
然而,如果以为那些日子的卡夫卡完全就像一位堕入情网的小青年,那我们就完全错了。不要忘记,跟克尔恺郭尔或克莱斯特这样的人一样,卡夫卡是复杂无比的矛盾综合体,是分裂的自我,是绝对独一无二的"单数形式"人格。与其说他是文学海洋上一艘忘乎所以的航船,不如说他是生活大海中某种罕见而独特的"海洋生物",紧紧攀附着文学这唯一赖以生存的险峻礁石。就在这"海洋生物"看似不可收拾地喷射爱情和幸福之感受的同时,一些阴暗的文字也越来越多地夹杂而来:"几天来你的小伙子又疲乏和悲伤了,成了无法打交道的人。""我的生活中有某种来自精神病院的成份。我是无辜的,当然也是有罪的,未被关入一间牢房,而是关入了这座城市,我呼喊着最亲爱的姑娘,希望平静而幸福地获得她,但事实上我呼喊的仅仅是城墙和纸,而我可怜的姑娘在经受着痛苦的煎熬。"
1913年2月,在修改《判决》校样的时候,卡夫卡在日记中写下了他自己关于这篇小说的看法。"这部小说从我身上诞生出来,就像一次真正的分娩,覆盖着污秽和粘液,只有我拥有能触及那躯体的手,以及实现这欲望的力量"。这篇小说的主题是父子冲突。而冲突得以展开的基础,却正好是父子之间"最强大的共同联系"。儿子最初满以为通过这一共同联系而"拥有了父亲,并与一切的一切宁静相处,哪怕心中有点转瞬即逝的伤感。"然而事与愿违,父亲却借助这一共同联系把自己放在与儿子对立的地位,并通过其他较为次要的共同联系来加强自己的地位——"通过对母亲的爱与奉献,通过对母亲忠诚的怀念,通过最初的确是由他(父亲)为商店争取到的顾客"。这就意味着,儿子遭到了根本上的否定,连他的未婚妻,都被父亲轻而易举地排除在那"最强大的共同联系"之外。最终结果,"儿子失去了一切,只有徒然面对父亲",而这位父亲却用一个要他"投河淹死"的判决,进一步否定了这最后的徒然之物。"正因为如此,父亲的判决才在儿子身上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效果。"1913年2月21日日记。——小说中的儿子应着父亲的判决浑然不知所以地冲出了家门,向河边跑去,像饿极了的人抓住食物一样紧紧地抓住了桥上的栏杆:"亲爱的父母亲,我可一直是爱着你们的。"说完就应着正从桥上驶过的一长串车声,松手让自己落下水去了。与此同时,在真实的世界中、在父母家中那间屋子里伏案写作中的儿子则想到弗洛伊德,并产生"一阵强烈的射精"的感觉。赫伯特·克拉夫特:《卡夫卡小说论》,唐文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79页。
1912年10月,卡夫卡向布洛德朗读了短篇小说《司炉》;《司炉》是长篇小说《美国》的第一章,这部长篇小说的前七章在该年9月至次年1月间完成;1912年11月到12月,卡夫卡完成中篇小说《变形记》。和《判决》一样,《司炉》和《变形记》都属于卡夫卡遗嘱中被他自己认可的极少数作品。《变形记》尤其属于经典的卡夫卡代表作。这三部形式完全不同的作品都包含一个相同的内容:儿子被生活或代表生活的父母和家庭不由分说地判决给了某个不幸的、甚至可怕的命运。"《司炉》是梦呓,是对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什么东西的回忆。"它让卡夫卡深灰色的大眼睛充满哀伤。《司炉》所从属的长篇小说《美国》"是对狄更斯的不加掩饰的模仿"。区别在于,狄更斯生活在资本主义上升时期,是那个时代先进民族(英国)的公民。如果说狄更斯"给人以野蛮的印象"和地平线上的一线希望,卡夫卡则更多地让人看到潜在的荒诞和阴暗面。那些迷宫似的神秘甬道、漫无尽头的肮脏楼梯、令人窒息作呕的公寓之夜、其控制力无所不在的庞大机构等等,让人隐隐看到后期作品《审判》和《城堡》的端倪。而《变形记》则是"一部明察秋毫的伦理学的惊人的画卷",也是人突然变成动物(一只巨大而丑陋的甲虫!)后所感受的骇人而惨痛的"异化"。然而,那只甲虫无声的、非人的心事和语言,那无人理解、无法表述、无法申辩的委屈和痛苦,归根结底仍然不过是对亲情之爱、伦理之爱以及人类之爱的一种梦魂萦绕!是与菲莉斯相关的因素让这种刻骨铭心的爱之憾恨得到了升华,凝结为艺术的形式,并让小说的主人公"在十分平静的、谅解了所有的人的心情中死去"。1912年12月6日致菲莉斯。而卡夫卡,也许随之也相对缓和了对父母的敌意。恋爱的人也许总是这样富于爱的能力。
一个人生下来就在父亲的法庭上遭到不由分说的判决,并带着这一压倒性判决孤弱地挣扎到三十而立的年头。不难想象,当他发现生活的黑暗和虚空中突然闪现出理解和爱的希望,朦胧地出现一位"不可摧毁"的异性撞破他甲虫般痛苦的躯壳,直截了当走进他感觉的深处,那么,他的身心会如何发出受冤屈孩子般的呼吁,宛如是委身于一个比父亲更高大、更权威、然而充满仁慈、理解和爱意的"最高法庭"。在这个更高的法庭上,在天光一样朦胧而眩目的仁慈、理解和爱意面前,哪怕只是把过去非理性的、不公正的、不由分说的判决摆到桌面上,也意味着至深的慰藉和舒展。还不用说,在反抗和否定这一判决的冲动中,不仅包含着洗刷"莫名之罪"的渴望,而且包含着重新获得"最亲爱的父亲";的更隐秘的渴望。毕竟,我们的潜意识比谁都更清楚,正是"最亲爱的父亲",而不是任何别的人,代表着那个我们无法进入而渴望进入的世界。不能进入那个世界,乃是我们身心至深处的缺憾。爱,意味着神秘而巨大的链式反应。和小说本身一样,"献给菲莉斯·B小姐"这句题辞中当然不会狭隘地只包含着某一种含义,然而,正因为如此,它可能包含着各种可能的、哪怕是至为微妙、同时也至为刻骨铭心的含义。
这篇作品就是卡夫卡的《判决》,他第一篇成功的短篇小说,并在遗嘱中加以认可的极少几篇作品的首篇。1913年,《判决》首先发表在布洛德主持的年刊《阿卡迪亚》上,并带着这样一句献辞:"献给菲莉斯·B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