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弗洛伊德能够代表人类作出这样"切肤之痛"的自我认识,绝不是什么偶然的事情。这首先是因为他有勇气面对自己作出"切肤之痛"的自我认识。事实上,在写作上述两本重要著作时,弗洛伊德正与下颚癌所代表的死亡作清醒而坚定的斗争。在下颚癌非人的折磨中,他格外感到人很容易沦为自我感觉的奴仆。正为如此,在这场为期16年的漫长斗争中,作为一位以科学性为准则的精神分析学家,他自始至终坚守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价值,那就是清醒的判断和理性的要求。他为自己拟定了一套格言,如"认清形势"、"现实原则"、"自我的统治"等。他在这场斗争中所表现的高度自我认识和自我克制能力,已经成为后人眼中的楷模。其中典型的例子是,当大作家阿诺尔德·茨韦格要在拟写的弗洛伊德传记中表现其"英雄主义"之时,弗洛伊德当即回信:"叫我去扮演一个为人类而受难的角色,我看是困难的,尽管您的设想纯粹出于友善。我的自谴已积重难返。"诸如"英雄主义的垂死"、"征服病痛"、"与死神搏斗"等一类用语,他一概视为失当并断然加以拒绝。他深知,他真正具有的,只是某种真诚和明彻的勇气、承担责任的勇气。正是这种"切肤之痛"的自我认识,使他对人类存在本性的认识达到堪称伟大的深度。事实上,真正使他成为人类思想大师的3部重要著作(《一个幻觉的未来》、《文明及其缺憾》及《摩西与一神教》)都可看作这场斗争的产物,都可看作是"切肤之痛"的自我认识所产生的重大成果。
其实,如果没有生活压倒一切的分量,也就不存在个人的羸弱、敏感、无助、恐惧等等,也就不会产生使我们感到自己低下、软弱、无价值、邪恶、羞愧的知识,从而也就不会有对于自我认识的畏惧。不幸在于,生活本身就是不幸,正因为如此,生活中很少有人真正能够具有足够的真诚、明彻、责任感和勇气,从而使自己能够"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正如弗洛伊德在《一个幻觉的未来》中所说,生活中绝大多数人都像孩子一样软弱,也像孩子一样倾向于把自己融入某种保护性的力量。利用文明的积淀所提供的某些"菜单"和"路径",尤其是各种形式的伦理-人际关系以及整体的伦理-人际关系网络,人们得以完成虚饰的自我认识,并以此为基础建造起自己的人格系统。在成熟的精神分析眼光看来,这种人格系统只是一种无意识的谎言和甲胄,其目的正是要回避"切肤之痛"的自我认识,回避世界的本性和生死的分量,从而达到一种自我保护,并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遮掩了真理。正因为如此,精神分析认为,一般而言,"人格……就是一个生死攸关的谎言","是隐秘的精神病"。参见贝克尔:《反抗死亡》,第四章。
的确,在一个通行"肉搏"法则的世界上,完全一边倒的能量对比足以导致一个人不幸。并使这个人以他那"最瘦"的身躯至为真切地感受到存在与生活的本性。然而问题在于,与"最瘦的人"相比,生活中无疑还有着"更瘦的人",而这些"更瘦的人"似乎并不必然感受到生活的不幸,更谈不上感受存在与生活的本性了。
两本代表性的后期著作《一个幻觉的未来》和《文明及其缺憾》,使精神分析之父弗洛伊德又成为伟大的生存论思想家。在《一个幻觉的未来》中,弗洛伊德不再像早期那样执着于儿童期的性驱力,而是反复谈论所谓"儿童的孱弱无助"、"自然的恐怖"、"自然的可怕力量"以及人在它面前的"茫然和无助"、"痛苦和死亡之谜"、"我们面对生活之危险时的焦虑"、以及"命运的各种巨大的必然性,在它们面前没有回旋的余地"等等。然而,这些殚精竭虑的表述似乎比不上《文明及其缺憾》中一句脚注的分量:"生命诞生于屎尿之间"。这是代表人类所作的一个"切肤之痛"的自我认识,它意味着一种非凡的真诚、明彻和勇气。
我们已经说过,在生存论心理学看来,生活就是不幸,存在就是不安,这是生活和存在的本性。但是,要认识这一本性,需要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自我认识,尤其是某种"切肤之痛"的自我认识。这实际上意味着心灵的真诚和心智的明彻,也意味着某种非凡的勇气。
在本书最后专论卡夫卡"向死而生"问题的部分,我们将看到,生存论心理学的这一基本思想并不意味着悲观主义。相反,在这一思想中隐含着一种深厚而博大的人道主义。这种人道主义提供了一种真诚而坚实的乐观主义基础,有助于人类对自身命运的理解和把握。对于我们眼下的讨论而言,只要我们不把自己局限于"幸"与"不幸"这样一些用语是悲观还是乐观的争论,就能从这一思想中得到深刻的启示。
事实上,这个问题的分量是如此沉重,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再次回顾生存论心理学的有关思想。我们曾经指出,在生存论心理学看来,所谓"存在性不安",并非某些特定个体独有的不幸状态,而是生而为人无可逃避的命运。存在就是不安,生活就是不幸。正如弗洛伊德所说,我们的世界基本上是一个"恶"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恶既在我们身心之内,更在我们身心之外,在世界本身。弗洛伊德用一句既是隐喻又是科学的天才表述说明这一思想:与诸如精神疾病之类的不幸相比,生活本身是更大的不幸。而精神分析治愈患者的不幸,其实只是让他回到生活更大的不幸之中。
一般地说,……我们对于任何可能引起我们藐视自己、使我们感到自己低下、软弱、无价值、邪恶、羞愧的知识,都有惧怕的倾向。A·H·马斯洛:《存在心理学探索》,李文氵恬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5-56页。
的确,抽象而概括地承认世界的"非理性",承认压倒一切的生死分量,承认生活的不幸和存在的不安,似乎并非十分困难的事情。相反,任何"切肤之痛"的认识,尤其是"切肤之痛"的自我认识,哪怕并未牵涉死亡,哪怕只是细微末节,本质上都是生死攸关,都需要我们付出巨大的代价,付出巨大的真诚、明彻、责任感和勇气,否则就会畏惧这样的认识。关于对认识和自我认识的畏惧,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作了如下精彩的论述:弗洛伊德最重大的发现是,许多心理疾病的重要原因是畏惧了解自己——自己的情绪、冲动、记忆、能力、潜能以及自己命运的知识。我们发现,畏惧了解自己与畏惧外部世界通常是极为同型和平行的。这就是说,内部问题与外部问题倾向于极端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