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八口始终只能以土豆为生,然而,他们全都活了下来。这是一种奇迹,也许只能归因于这家人特有的遗传生命力。孩子们刚刚拉得动大车,就不得不四处谋生。不管春夏秋冬、严寒酷暑,为父亲的主顾们送货上门。后来,赫尔曼·卡夫卡总是喜欢怀着既骄傲又自怜的双重感情,向自己的儿子回忆当年脚上战斗勋章般的冻疮和裂口,历数童年的艰难,表达对自己儿子的不满:"你知不知道你过的日子有多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自己未来的儿子卡夫卡与他的关系十分成问题,一年四季这种半是自夸、半是责备的数落,也是其中重要的原因。
14岁那年,赫尔曼·卡夫卡离开家庭,去闯荡世界。按犹太法规,他差不多已是成年人了。在激烈的竞争中,这位年轻的小贩为自己谋得了一席之地。当时,形形色色的商品正涌向市场,在新兴工业的摇篮波希米亚,情况更是如此。市场经济在呼唤。在广大农村地区,零售贸易更是迫切地需要着干练的人才。精明而吃苦的犹太小贩们迅速进入了这一领域,其中不少人为日后显赫的富裕打下了基础。就在这一时期,著名德国作家魏菲尔的父亲经营起那时波希米亚最大的手套工厂,弗洛伊德的父亲在摩拉维亚开设了一座纺织厂。许多人从借贷放利发家,向更大的金融事业发展,或者像赫尔曼·卡夫卡一样,从起早摸黑、漂泊无定的行商小贩起步,逐渐成为较为大型的零售和批发经营商。
卡夫卡家族的人在自己家中讲捷克语。跟所有的犹太人一样,他们的孩子上犹太教会男子学校。这种学校实行6年制义务教育,德语是法定授课语言。赫尔曼·卡夫卡在这种学校受完了6年教育,最终能够讲一口流利的德语。
赫尔曼·卡夫卡与他的犹太同胞们一道涌入了城市。他在一处从中世纪留下来的犹太人居住区安了家。在那儿,妓院和劣质的小酒馆随处都是。年轻的赫尔曼既无钱又无关系,日子并不好过。加之上一年维也纳股市的崩溃,引发了漫长的经济衰退时期,结束了20年来出人意料的经济繁荣,给他的淘金梦投下了阴影。然而,这位22岁的退役军人已经习惯了艰苦奋斗,锲而不舍。8年过去了,他终于"三十而立"。
然而,1848年,欧洲大陆发生了普遍的革命。在奥地利,新皇帝即位。新的专制政权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向奥地利境内40万犹太人授予了公民权,准许他们在城市定居,进入贸易或其他不同行业。客观地说,对于一个处于工业化边缘的国家,小贩、放利者、手艺人和其他社会阶层都是迫切需要的"人力资源";然而,对于奥地利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家的专制政权,犹太人显然是一种潜在的政治因素,可资利用,以对付各种激进的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力量。
18世纪下半叶,奥地利哈布斯堡王室推行了一系列改革,其中部分举措多少减轻了一些对犹太人的歧视,使其不幸的境遇在某种程度上有所改善。犹太人口随之增长起来。为了限制这一增长,哈布斯堡王室又于1789年颁布了一项法令,该项法令规定:凡犹太家庭的子女,唯有长子准予结婚生育,繁衍后代。根据这项强制执行的法令,雅各布·卡夫卡被剥夺了结婚和生育的权利。因为他不幸刚好生于一个犹太家庭,并且,在他上面刚好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哥哥!
总而言之,19世纪下半叶,奥-匈帝国境内犹太人的经济地位迅速改进。这一事实有着两个重要的含义:一方面,它意味着"父辈创业"的丰功伟绩;另一方面,它又意味着以脱贫致富为目的的残酷竞争。从这一过程中所形成的人生观,在犹太中产阶级内部逐渐取得了支配地位。更重要的是,在新兴资本主义这个残酷竞争的世界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一个普遍的原则。这一原则以犹太人特殊的社会历史情势为背景,决定了犹太人家庭关系的一般模式,并使得某些特定的人格特征在其中占据了优势。
1883年7月3日,弗兰茨·卡夫卡生于奥-匈帝国治下的波希米亚(今捷克西部地区)首府布拉格。他的父亲,赫尔曼·卡夫卡,这一年已经31岁了。生活让他扮演父亲的角色,对他而言可说是勉为其难。似乎他刚好缺少作父亲的天分,但他禀有一些出色的素质:粗野的生命力,非理性的内驱力,不自觉的自我中心主义,对金钱和地位锲而不舍的专注和执着,等等。这些素质把他武装起来,使他有能力与贫穷搏斗,拼死杀出一条血路,赢得相对的富裕,跻身令人艳羡的中产阶级。然而,一般地说,这些素质却使他难以优雅、温和、细腻地与人交往。至少,作为父亲,他似乎有些先天不足。这也难怪,因为他自己刚好就没有什么幸福的童年。
不管怎样,雅各布·卡夫卡终于可以结婚了。他立即着手使用自己的权利,毫不怠慢,娶了邻家的女儿——31岁的弗朗西丝卡·普娜托维斯基为妻。雅各布·卡夫卡是一位取得了犹太食规许可的屠夫。他脾气大,体格壮硕,力大无比,据说能用牙齿衔起一袋土豆。然而,终年四季拼命挣扎,仍只能维持最贫困的生活。好在妻子性情开朗、乐观,以圣母般的坚忍与他一道勉力撑持,从1850年到1859年,为他生了6个孩子,就在那间独屋窝棚里将他们全部养大成人,第二个孩子即是后来卡夫卡的父亲赫尔曼·卡夫卡。
历史上,奥地利波希米亚地域内分布着若干犹太飞地,周围都是捷克农民。追根溯源,至少已有一个世纪,雅各布·卡夫卡夫妇双方的先辈就居住在这样一块犹太飞地上。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许由于某种特殊的天启,卡夫卡家族的先辈躲过了早先的一项法令,没有采用按规定必须采用的德文姓氏,而是给自己取了这样一个斯洛伐克姓氏"卡夫卡",在捷克语中就是"寒鸦"。
我们[即所谓"耗子民族"]的生活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刚会跑几步,刚能稍稍辨别周围环境,就得像成年者那样照料自己;我们出于经济上的考虑而分散居住的地区过于辽阔,我们的敌人过多,危机四伏,防不胜防——我们无法使孩子们逃避生存竞争,不然他们就会过早被淘汰而夭折。在这个可悲的原因之外,自然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们这个族类繁殖力非常强,每一代都不计其数,一代排挤一代,儿童没有时间当儿童。在其他民族里,儿童会受到尽心的照料,会替儿童办起学校。儿童们,民族的未来,天天从学校里蜂拥而出……我们没有学校……我们的儿童啊!……一个孩子刚出世,他便不再是孩子了,在他的后面已经有新的孩子的脸……尽管这是好事,尽管别的族类因此而妒忌我们,我们就是无法给孩子们一个真正的童年。 卡夫卡:《卡夫卡小说选》,孙坤荣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292-293页。
赫尔曼·卡夫卡的父亲雅各布·卡夫卡生于1814年,在9个孩子中排行第二。在施特拉可聂茨附近一座叫做沃塞克的捷克村庄里,6个兄弟和3个姐妹跟随着贫穷的父母,挤在一间独屋窝棚里长大成人。
本来,那些年头正是淘金的好时光。1848年革命废除了对居住权的限制。对于大批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农民,尤其对于无家可归的犹太人,地平线上的城市之光,似乎许诺了无比美好的前景。对犹太人来说,作为无名的小人物消失在城市的茫茫人海中,也可使自己免于受到反犹主义的伤害。几十年间,农村的犹太居住区荒废了。在不少村庄里,例如在卡夫卡祖居的沃塞克,犹太教堂因此而关闭。
数落归数落,事实归事实。赫尔曼·卡夫卡并非像不少父亲那样,喜欢吮舔自己幻想的伤口。事实上,遭他数落的对象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后来,卡夫卡在痛苦的弥留之际写下他的绝唱《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在这部小说中,像在他所有的作品中一样,他的情感被掩盖在什么深不可及、或难以察知、或若有若无的处所,然而,他在那里显然忆及了父亲由之而来的那个世界。在他的描写中,人们能恍惚看出家族和种族双重的影子:
整整有6年,年轻的犹太小贩赫尔曼·卡夫卡在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的乡村小道上餐风宿露,往返兼程。直到1872年,他被征入奥地利军队,服了两年兵役,并在那里被擢升为中士。1874年,22岁的赫尔曼退役离开军队,前往布拉格,希望在那里找到自己幸运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