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文学的隐喻,恐怕很难比诗人海涅(他自己就是犹太人)笔下的语句更令人震动了:
就像沙漠中的水,犹太人消失在古罗马帝国巨大的疆域之内,并随着历史的演进流落到世界各地。这个没有祖国的民族,由于深邃的宗教和悠久的历史,在永世的漂泊中表现出惊人的内聚力,显示出独特的宗教倾向和民族特性。无论在任何宗教、政治和语言环境中,他们都信守自己的宗教、文化和语言传统。例如,犹太男孩出生七天后便要行割礼,打上种族、宗教和文化三位一体的标记,完成肉身的"符号化"。 "我相信割礼这个记号极其重要,我个人相信单单只这个就可以使这个民族长存。"见斯宾诺莎:《神学政治论》,温锡增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64页。
犹太民族属于希伯来文明。希伯来文明与古希腊文明一道,是形成现代西方文明的两大渊源。他们向西方文明贡献了《圣经·旧约全书》。在古代东方民族中,除埃及人外,没有谁比犹太人对现代西方文明的出现产生过更大的作用。然而,由于复杂而神秘的命数,在两千多年前,古代犹太民族作为政治国家的历史就已经结束了。公元70年,罗马人摧毁耶路撒冷,吞并巴勒斯坦,给古代犹太民族漫长而痛苦的乱离史划上了绝望的句号。命运留给犹太人唯一的选择:那就是实际上早已在开始的"永世的流浪"。
……虽然我在威尼斯的犹太寺院向四面八方搜寻,我哪儿也瞧不见夏洛克的颜面,但我仍然仿佛觉得,他就隐藏在那里,在任何一件白色法衣下面,像他别的教友一样热忱地祷告着,祷告声莽撞、激烈甚至狂暴地冲向了冷酷的神王、耶和华的宝座!我却没有看见他。但是,临近黄昏,按照犹太人的信仰,天堂的大门将要关闭,任何祷告再也传不进去了,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里面有泪水潺流,仿佛已不能用眼睛来流它们了……这是一种连石头也会同情的欷嘘……这是只有从保存着全部殉教痛苦(一个受折磨的民族一千八百年来所曾忍受过的)的心胸中才发得出来的呻吟……这是一个精疲力尽而将倒毙在天堂门口的灵魂的喘息……而这个声音对我显得多么熟悉,我仿佛曾经听见它那样绝望地哀嚎:"杰西卡[夏洛克所失去的女儿],我的孩子!" 海涅:《海涅选集》,张玉书编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523-524页。
由于种种不可调和的差异,也由于有关的历史原因,犹太人与居住地本土居民的关系常常十分紧张,充满矛盾,在特定因素刺激下便发展为宗教和民族迫害。人们逐渐形成对犹太人根深蒂固的偏见。犹太人遭受到形形色色的歧视,经历无数次令人发指的屠杀,其悲惨的命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达到登峰造极。古罗马的犹太社群,是欧洲最古老的犹太社群之一。历史上,奥地利属于古罗马帝国的版图,其境内犹太人的历史可谓渊远流长。自然,在他们的遭遇中也少不了来自官方、宗教和民间的种种排斥、歧视和迫害。就与卡夫卡家族有关的波希米亚情势而论,那儿是奥地利犹太人的主要栖居地之一。19世纪下半叶,在波希米亚首府布拉格,犹太人只能在政治、宗教、民族、文化冲突的复杂狭缝中忍辱偷生。为维护捉襟见肘、日益虚弱的帝国,哈布斯堡王室可谓殚精竭虑。各类矛盾日益激化。捷克民族主义者正竭力反抗帝国的统治;由于帝国此前采取了若干改善犹太人处境的政策,对犹太人的排斥和打击也因而升级,暴力行为随处可见。当时,说德语的犹太人,其处境犹为艰难。作为说德语的犹太人,他们受到日耳曼反犹主义的排斥和打击;作为说德语的犹太教徒,他们受到基督教反犹倾向的排斥和打击;作为说德语的犹太人,他们尤其受到捷克民族主义的排斥和打击;最后,作为犹太人,他们受到一切人的排斥和打击。尤其是,当时布拉格几十万人口中,说德语的人口不到十分之一,而其中说德语的犹太人更是寥寥可数,其惶惶不安的现实和心理状况不难想见。
当我一面四下寻找年迈的夏洛克[莎士比亚戏剧《威尼斯商人》中的犹太商人],一面注意察看所有苍白的、痛苦的犹太面孔时,我有了一个新发现,可惜我不能将它隐瞒起来。那就是,同一天我曾访问过桑·卡洛的疯人院,现在在犹太寺院里,我突然发现,在犹太人的眼光中,闪烁着同一种悲惨的、半凝视、半游移、半狡猾、半痴呆的光彩,这就是我不久前在桑·卡洛的疯人眼中所曾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