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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作者:王鼎钧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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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灯:投身广播见证一页古早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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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还可以加上六十、七十年代),台湾的重大庆典都在十月:十月十日,“国庆”。十月二十五日,台湾光复节。十月三十一日,蒋公诞辰。每一个日子都要高质量宣传,节前有酝酿,节后有余波,整个十月都在锣鼓喧天的气氛中。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庆偏偏定在十月一日,这一定是毛主席的杰作,他真是斗争天才。十月一日这天(甚至前一天),台湾媒体不能有任何喜乐庆贺的表示,广播节目不可祝寿庆生,不可开张剪彩,不可花落花开,不可否极泰来,快乐幸福的歌曲一律抽除,连气象报告播出“长江下游天气晴朗、台湾海峡乌云密布”,治安机关也要查究。这等于迎门一掌,黑巾蒙头,台湾十月庆典的光环都缩小了,光度也减弱了,节目气氛在技术上仍然可以做到兴奋热烈,工作人员在心理上总有戒慎恐惧强颜欢笑的感觉,这种感觉又必然影响节目中的真诚。

那时无线电广播是新闻事业的尖端,却也是工程设备的幼年,但是对于我,一切都非常新奇。发音室冷气昼夜开放,为了使声音合乎标准,室内铺着很厚的地毯,挂着沉重的帷幕,窗子用整片玻璃镶成,内外两层,里面一层微微倾斜,减少回音,伺候声音像伺候皇后。那时录音机的机件复杂而笨重,用钢针把声音刻在蜡片上,一次一张。后来使用钢丝录音,必须由工程人员操作,节目人员使用录音机,必须工程部门批准,太尊贵了,可是它居然能保存声音反复重现,人定胜天,本是二次大战中研发的秘密武器,岂可视为等闲!唱片还是胶质,速度七十八转,有些沙声,硬脆易碎,怕压怕碰怕摔,那可是进口的奢侈品,送人一张唱片已是厚礼,电台唱片整箱整柜,工友经常捧着厚厚一叠上楼下楼。最不可思议的是,我每天写的文字都会变成声音,四方各地都有人专心收听,怎么可能?居然可能!

台湾电台的外观优雅,看资料,这栋建筑由日本人栗山俊一设计,采用日本三十年代流行的“帝国冠帽式建筑”,想当初是一栋漂亮的建筑。它位于公园一角,那占地七百一十五亩的绿地热带树林、露天音乐台、拱桥池塘(后来又有满园杜鹃花),仿佛是它的庭院。我们在楼上写稿,那时办公室尚未禁烟,同事作家骆仁逸常常把手臂伸到窗外“弹”掉烟灰,他说“我拿整座公园当烟灰缸”。日本把电台、法院、银行、外交宾馆都设在总督府周围,据说是表示对广播十分重视,电台虽在闹市中心,有了公园,也就闹中取静,躲掉多少尘嚣。“陈素卿殉情案”的男主角本是这家广播电台的编辑,殉情案发生后,女主角在感人至深的“遗书”中说,她常坐在公园喷水池边长椅上偷看男主角上班,我们读了遗书,也曾结伴来到新公园,坐在陈素卿坐过的地方瞻望这座小楼,那时我曾设想,谁能在这座小楼里办公真是一种幸福。我怎能知道它内部的诡谲骚动与外观的宁静幽雅恰成反比。

你看轻节目,社会就看轻你。资深广播记者潘启元说,抗战胜利后他在南京中央广播电台跑新闻,申请加入南京记者公会,几番力争,公会勉强同意,他是全国广播记者加入记者公会的第一人。民本广播电台台长胡炯心说,内政部职业分类,广播列入“娱乐”,他这才知道自己是个跑马卖艺的。

广播如此依赖文稿,电台又没有雇佣很多写手,编播人员只有到资料室找报纸杂志上登过的东西,填塞节目内容,资料室必须增添人手,我才有机会到电台工作。那时候我们都没有著作权观念,别人发表的作品拿来就用,后来保护著作权运动兴起,政府修正著作权法,成立著作权人协会,广播电台还是觉醒最晚配合最少的地方。

中秋福利只有“一个”月饼,可见那时台湾广播电台很穷。我们坐藤椅,用桌面有坑洞的桌子,领到有臭味的浆糊、有缺口的米达尺,后来调到楼上写稿,脚下踏着有弹性有声响的地板。伙食房长桌长凳,铝制的盘子凸凹不平,生了灰色的锈。男女合厕,日本人遗留的习俗,男生出入眼观鼻、鼻观心。上午有卫生纸可用,用完了,下午不再补充,因为总经理只有上午来办公。有一次某“立法委员”来发表广播演说,内急出恭,无法善后,只好掏出手帕来草草了事。

台湾广播电台的前身是日本“台北放送局”,抗战胜利由“中国广播公司”接收,“中国广播公司”前身是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这个“中央”是国民党中央党部,“中广”公司是国民党的党营事业。那时撤退来台的“中央机关”都穷,“引退”后的蒋公住在阳明山(那时还叫草山),连纱窗纱门都没装,魏景蒙去见他,他一面跟魏讲话一面用手掌打蚊子(后来魏先生做“中广”总经理,常要我记录他口述的资料,其中有这一段秘闻)。“中广”公司从南京撤到台北,副总经理吴道一主持其事,他说那时没钱交电费,没钱发薪水,他想辞职,没人收他的辞呈。他依照国民党中央党部的口头指示,变卖带出来的发电机,渡过难关。

这个工作我做了许多年,积累了许多“没有用的经验”,但是经验可以转化,我的写作倒也因此有些长进。那时党方官方认为宣传就是“自外打进”,就是重复灌输,每一个政治主题都有陈腔滥调,可以反复使用,我曾告诉朋友:“只要学会五百句话就可以吃宣传饭。”那时每逢节日庆典,县市首长都要发表“告全县同胞书”,都在庆祝大会上演讲,秘书从档案里找出旧稿,稍加斟酌,县长拿去照念一遍。那时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未久,他们脑子里还存着戈培尔的一句话:“谎言千遍成真理”,他们没提防“真理千遍成空言”。

有一年,某某电台报道“国民大会”开会的消息,有一句话是“美轮美奂的大会堂中间悬挂着‘总统’的肖像”,句子太长,播音时断句换气,说成了“悬挂着‘总统’”,引起惊扰。那时我代理编撰科长,一向注意长句之害,这一次更叮嘱撰稿同仁:“总统”之前切忌有任何动词。可是报馆的同业未能吸取教训,新闻稿说“全体同胞跟着‘总统’走”,那时还是活字平版印刷,同一部首的字容易拣错,加上校对疏忽,结果印成“踢着‘总统’走”……

那时“中广”公司总经理董显光,国际宣传的教父,英美新闻界外交界的老朋友,为“中广”争取许多美援。他惯用英文批签呈,无为而治,一律 OK,我从他的批示中第一次看到这个符号。有一次节目部签办一件事,送工程部会签,工程部提出相反的意见,董总批示 OK。节目部只好和工程部联名再签,问总经理究竟 OK 了谁的意见,批示下来仍是 OK。他娴熟国际社交礼仪,每天服装整齐,见了女同事就鞠躬,对我而言,新奇!

那时“中国广播公司”有全国知名的工程师冯简,据说机器故障播音中断的时候,他能坐在家中用电话指挥修复,无须亲临检查。南京时代有名的男播音员梁栖,方面大耳,音质沉厚,播送政论文稿以声服人,走出发音室的时候满身大汗。重庆时代的女播音员刘若熙,美人迟暮,改调编辑,当年号称“重庆之莺”,与日本的“东京玫瑰”争鸣。想那一九二八年,全国没多少人见过收音机,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中广”公司的前身)训练了一批收音员,他们带着收音机前往各省,每天收听新闻节目和中央要人的演讲,记录缮印,送到当地报馆发表,同时也制作壁报供大众阅览,当年的收音员,还有几位在“中广”公司担任行政工作。这些都是国民党光辉岁月中遗留的人物,后进置身其间,很能感受到历史的厚度。

资料室从南京带来一批图书,话剧剧本占很大的比例,曹禺、洪琛、郭沫若、陈白尘、李健吾、丁西林都有,出版日期都在抗战胜利以前。这些人是左翼作家,这些书是禁书,“中广”把它们运到台湾,也算是一批文物。那些著名的剧本,像曹禺的《日出》、《雷雨》等等,有人用铅笔勾点批注,哪个角色由哪个人演,哪个地方加入分场的音乐,分明是电台导播的作业,敢情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所辖的“中央广播电台”在节目中使用了这些剧本!我仿佛看见一群播音员挤在麦克风前伸长了脖子,共同使用一本书播出节目,那时节目制作如此因陋就简!今天严厉禁止的,正是昨天向各国播送的,“中央”的文化政策如此捉襟见肘!算得上是一个重大发现。

那时台湾电台的待遇很低,我调到编撰科以后,资料室添补新手,有一位小姐应征,她听见月薪只有两百二十元,变色而去,临别留言:“苏俄用农奴工奴,你们这里用文奴!”王大空任广播记者,工作表现优异,言谈诙谐有趣,有时却也愤然自语:“中广!你有本事就饿死我!”只有我很满足,薪水加上稿费,我可以把弟弟妹妹零用金增加到每月五十元,一面计划如何迎养寄居台中的父亲。

还有一些“无用的经验”终归无用,而今成了茶余酒后的笑谈,也算是“无用之用”了。

我应该是在一九五○年九月进入“中国广播公司”所辖的台湾广播电台工作,我说“应该”,因为我申请退休的时候,人事室查不到我的到职年月,要我自己填写,我没有用心推算,显然写错了。记得那年中秋,福利社发给每人一个月饼,我刚刚进来,福利名册上还没有我的名字,我的顶头上司资料室主任蒋颐替我争取到一份。中秋节总该在阳历的九月。几个月后,我调任编撰,迎头重任是参与制作蒋公复职周年的庆祝节目,蒋氏一九四九年一月引退,一九五○年复位,一九五一年三月一周年,据此推算,我一九五一年一月或二月已经在编撰科了。

我听到老前辈讲古,抗战胜利,台湾光复,“中广”公司接收了这座电台,可是没办好产权转移。有人提醒经办人:现在实行宪政,有一天国民党不再执政,若是产权有问题,你就不能再使用这座房子了!那人听了大笑,他说怎么会有那一天!他万万没想到,后来本土意识高涨,还没等到政党轮替,房产就还给市政府了。

局促于大陆十一庆典的阴影之下,台湾媒体十月的禁忌特别多,衰老、死亡、病危、破产、高楼倒坍、孤岛漂流、王朝覆灭、大家庭的专制腐化等等题材一律不可刊出或播出。尤其是蒋公诞辰这天,副刊的连载小说必须重新审视,删去一切可供穿凿附会的意象、形容词或局部情节,如果事关小说的结构和未来发展无法删除,那就“续稿未到暂停一天”。副刊插图不许出现弧形和直线交叉,据说因为它好像是共产党的镰刀斧头,插图也不许有圆脸光头的人像,据说因为可能是毛泽东的造型。

一九六○年,蒋公做满两任,他事先公开表示不再竞选连任。那时陈诚是“副总统”,国民党副总裁,还兼任“行政院长”,似乎是当然的接班人,胡适之、梅贻琦、蒋梦麟、王世杰纷纷站在陈诚一边,胡适还公开说:“陈先生可以做‘总统’”,陈诚也没有任何谦虚的表示。谁知蒋氏仍然做了第三任“总统”,他也仍然提名陈诚做“副总统”。选举揭晓的那天,“总统”照例发表演说由“中广”转播,“副总统”照例对“中广”记者发表简短谈话。播出之前,有关工作人员照例试听录音,陈诚第一句话竟是“今天本人当选‘中华民国第三届总统’”,中间少说了一个“副”字。从心理学角度看,陈诚的口误非常有趣,可是那天我们工作人员傻了眼,这怎么办!你必须播出“副总统”的谈话,可是绝对不能要求他再录一次。还是“中广”的名记者洪缙曾和资深工程师黄式贤本事大,两人闭门工作了两个小时,反复试验,好歹把错误掩饰过去。

台湾台的台长是工程师姚善辉,下设工程科、总务科、节目科,节目科之外又有播音科、新闻科,还有一个资料室,事实上播音和新闻都是节目工作,资料是为节目服务的,可是单从名称看不出组织系统来。我进电台的时候,省籍名人翁炳荣统率节目部门,增设编撰科。一九五一年三月翁赴日本,邱楠接任,公司给他的名义是节目总编导,统摄新闻编撰、播音资料各科。不久台湾广播电台撤销,业务由“中国广播公司”直营,分设工程部、节目部、总务部,原台长姚善辉任工程部主任,原节目总编导邱楠任节目部主任。节目科升格为部,空间扩大,层级增多,下面设编审组、新闻组、播音组、资料组,眉目就清楚了。

一九五一年我调任“编撰”以后,“中国广播公司”尽力做政治宣传,当时的说法是“巩固领导中心”,“唤起同舟一命的危机感”,抗拒共产主义的扩张。节目内容时时宣扬蒋公的伟大英明,国民党的历史光荣,时时抨击共产党革命谋略之诡异,统治手法之狠辣。一九五三年,“中广”秉承“中央党部”旨意,负责制作全国电台联播节目,每天晚上八点到八点半播出(星期天延长到九点),“中广”发音,二十一家公营和民营电台同时转播,加紧“意志集中,力量集中”。

“中国广播公司”在南京成立时辖有电台三十九座,除了台湾六座、东北四座以外,都是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建造的,创业艰难,功不可没,所以管理处长吴道一虽然交出实权,改任公司副总经理,仍然终身受人尊敬。南京撤退时,许多机关首长只能带出几个左右亲信,若想搬运物资,员工反抗,码头工人拒绝装卸。吴道一能够拆运机器,连图书唱片剪报资料都能装箱上船。

大约是主办政治宣传的缘故,我常常看到“限阅”的文件。限阅是机密和公开之间的一个分类,这些文件可以给许多人看,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可以看,那年代新书难寻,报道评论千篇一律,这些文件别有洞天,对我的进境也有帮助。一九五二年十月我读到一篇“奇文”,蒋公主张用“爱”反共,他的训词里面有这样的警句:“爱是永远不会为恨所掩盖的,而且也只有爱,终于可以使恨得以消灭。”他说:“我们今日要召回我们民族的灵魂,提振我们爱的精神,以伦理为出发点,启发一般国民的父子之亲,兄弟之爱,推而至于邻里乡土之情,民族国家之爱,以提高国民对国对家对人对己的责任。”面对中国大陆,他宣示“我们要用爱去使他们觉醒,用爱去使他们坚定,用爱去使他们团结,让爱去交流,让爱去凝固,让爱结成整个民族的一体”。

我由资料员调成编撰,座位靠近玻璃窗,凭窗下望,可以看见一条水泥小径由“总统府”前的大道分支,通往公园的出入口,看见少男少女一对对恋人手牵手走过,看见新婚夫妇抱着小孩相互扶持走过,看见中年夫妻彼此保持三英尺的距离、孩子跟在后面走过。日复一日,听见仪仗队在“总统府”前奏乐降旗,年复一年,双十“国庆”,听见蒋公在“总统府”前、公园旁边的广场阅兵。“双十节”本来放假,“中广”伺候“总统”的阅兵实况和“国庆”文告,节目工程的骨干人员照样上班,而且精神特别紧张。阅兵的时段内,公司大门外站着宪兵,楼上办公室站着穿中山装的内卫,玻璃窗关紧,我们都不可走近窗口。公司楼顶平台上由防空部队据守,架好高射机关枪。新奇之中隐隐有一丝恐惧。

政治宣传节目的收听率很低,制作节目的人没有社会声望,节目的内容敏感,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言丧身,一字倾家,制作节目的风险很高,工作当前,人人缩手。他们欺我年轻新进,把这样重要的使命交给我这个资历最浅、待遇最低的人,我那时还有大头兵思想,任务分派下来,冒险犯难要去完成,听天由命也要去完成。我背后没有大官,左右没有帮派,袋中没有文凭,脑子里没有天才,每天以“傻小子”的姿态横冲直撞,跻入节目部的“三张王牌”,与王玫、王大空并列。

那时“中广”公司董事长是张道藩,党国要人,领导国民政府的文艺运动。他的作风不同,那时宣传政策由中央宣传部掌握,他轻易不说什么,倒是对行政事务的细节很注意监督。记得当年到新公园游览的人,往往沿着那条水泥小径误入电台,总务部特地在电台入口处左右竖立两根方形的柱子,示意这是电台的大门,又在右边柱子上制作“中国广播公司”大字招牌。张道公看见建造费用的账单,认为贵得离了谱,把负责人叫来“骂”了一顿。他私人写信从来不用公家的邮票,办私事也不坐公家的座车,对我而言也是新奇。

来到台湾,广播突然十分重要。台湾使用日文五十年,马上改读中文,确有困难,听广播比较容易,政府想借广播普及知识,宣达政令,凝聚共识,此其一。中国大陆和台湾之间,一切交流的管道俱已严密封锁,惟有电波可以穿越海峡,深入内地,政府想借广播进行对大陆宣传,此其二。世界各重要国家都有专门机构收听外国广播,以便立即了解局势变化,国民政府想借广播打破孤立,争取友邦了解,此其三。有此三者,广播任务重大,层次提高,必须多方罗致节目人才,王大空、崔小萍、杨仲揆、王玫、白茜如、徐谦,还有我和骆仁逸,都在这种情势下分别就位。节目人员身价增高,导致节目和工程两大部门的长期摩擦。

当年广播任务简单,据“中广”公司海外组组长陈恩成博士一份报告说,当年各地建立电台,一律派工程师做台长,工程师建厂房,装机器,竖天线,雇两个年轻的女孩子,买一批唱片,订几份报纸杂志,就可以开播,对工程的投资高,对节目的投资低。我记得他强调中国广播事事都可以移用西洋现成的东西,惟有播出内容必须自己设计,语言风格必须自己形成,节目人才必须自己培养。后来“中广”庆祝成立四十周年,出版了吴道一著《中广四十年》一书,保存许多珍贵史料。书中记述,当年电台组织仅有技术、传音、事务三科,可以说为轻视“节目”提供证明。

那时兰陵王氏子弟多人从上海随上校爷爷撤退来台,分散在联勤各单位当兵,放假的日子,他们想到台北市逛逛大街,没钱买车票,没钱吃午饭,希望我接待。我到上海的那个把月,他们没人请我喝过一杯开水,我追慕上校爷爷县长爷爷的风范,不计前嫌,他们来找我,我奉上新台币二十元,天热可以吃红豆冰,口渴可以喝黑松汽水,饿了可以吃山东大馒头。那几年,我怎么也存不下一块钱。

我在二○○七年写这篇文章,想到“经验总是没有用的”,因为走出去的脚步不会退回来,以前种种以后不再发生。谢天谢地,大江东去,经验如果还有用处,那就是“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

这是一片新天新地,我可以脱去一层皮,换上一张脸,小心谨慎做个新人。

我大吃一惊。一九五二年,正是蒋公“寒夜饮冰水、点滴在心头”的时候,正是他的心腹股肱高喊“对敌人仁慈就是对同志残忍”的时候,正是“仇匪恨匪”渐成军中教育主轴的时候,蒋公他老人家居然还有这个境界,这表示蒋公心中确有基督信仰(当然他并非“只有”基督信仰)。恰巧“广播杂志”催我写稿,我马上写了一篇《爱的宣传》表示响应,并加诠释。我说反共“要把人民受宰制的痛苦和大多数干部受裹胁驱策的痛苦联在一起,想办法一齐解除,这就是爱,这就是悲天悯人”。我二十几岁能有这般见解,分明也出自基督教的熏陶。总编辑匡文炳看了我的文稿,沉吟有顷,他把训词原件要去查验了,然后发排。十一月六日杂志出版,我打开一看,我的“回声”居然放在第一页社论的位置。

当时播音必须照文稿说话,文稿播出之后送资料室永久保管(电台由南京带来很多旧日剪报,上面有播音员播出之后的签字)。有一次外面倾盆大雨,播音员却要播报天气“晴”,那时台湾气象局每四小时发布气象报告一次,没有雷达,没有电脑,气象预报总有些阴差阳错,播音员明知预报失准,他不能更改。还有一次,采访记者赶写新闻,写到“女士”二字,“士”下面一横拉得太长,播音员播出来的是女“土”,电台不能处罚。

每年“双十节”,蒋公发表“国庆”文告,“中广”公司照例要现场录音并向全台全球播出。有一年录音效果不佳,两个小段落听不清楚,上下大为紧张。检讨原因,五十年代初期,麦克风的性能没有现在这样好,录音人员限于安全规定,必须和“总统”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能随时调整麦克风的角度。为了避免以后再发生同样的状况,“中广”特地引进一种新型麦克风,你可以称它为伏地式麦克风,一根长长的管子,下面装了脚架,麦克风可以穿越障碍,伸到离“总统”最近的地方,录音人员虽然站在较远的地方,仍然可以操控。工程部到现场装设摆放这些器材,当然经过安全人员的检查和许可,但是蒋公望见了,他很不高兴,责问“这是什么东西”!他大概觉得这玩意儿太像一挺轻机枪吧,于是侍卫立即走过来拆除没收,事后再由总经理魏景蒙出面派人领回来。

我觉得蒋公这篇训词非常重要,今天国民党力倡台湾和大陆和解共生,当年“爱”的训词更在意识形态上提供了基础。可是这篇训词当时无人转载,无人响应,后来无人引用,各种版本的蒋公言论集都没有收入,“爱的训词”究竟何时何地对何等人所发?我问过研究蒋公思想言行的专家,他也说不出话来。这篇训词竟然成了我的奇遇。

我那时年轻,不甘墨守成规,竟以在“小说组”修习所得,认为节目的宗旨不能变、技术可以变,主体不能变、角度可以变,内容不能变、修辞可以变。我拿政治节目做我的练习簿,小心实验。蒋公“河山并寿日月同光”不能改变,“万寿无疆”不敢更换,每年此日我看会场和大街,看这四个字的大标语,它们的字体和颜色也年年照旧,远洋轮船沿着人家走过的航道行驶最安全。除此以外,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改,一句话一句话地改,逢到植树节、青年节、体育节,我更可以放手放胆。我本来食古不化,小说组的同学给我起了个绰号叫“鼎公”,几年下来,我的作文渐渐化难为易,化古为今,化单调为多样,化严肃为平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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