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兼课的收入很低,我每周三晚间到“艺校”上课,每次两小时,坐三轮车往返,中间在外面吃一顿宵夜,两节课的钟点费就花光了。学校实在穷,他必须照顾专任教员的基本生活,多多少少把兼任教师当做义工,前来兼课的人看系主任的面子,也多多少少能够“以义为利”。有一段时间,公私立大专学校都大量增聘兼课教师,减少财务负担,我有两个“本职”,待遇都很好,我又一心想为青年学生做点什么,这是我能到“艺校”兼课的小背景。
《文路》的体例仿照《爱的教育》,偏重记叙文、抒情文的写法。我想再写一本书,体例模仿夏丏尊的《文心》,内容专门讨论议论文。那时教育机关承袭“策论”遗风,升学考试的作文题全是议论,遇见抒情记叙,考生凭着“生活”多少可以写几句,你教他们议论,那得平素受过一点训练才可以过关。
王广亚校长最初办了一家补习班,最后办了一座大学。最初他申请参加职业学校联合招生,遭主办者白眼拒绝,后来当选为私立教育事业协会理事长。他由某些人眼中的学店老板,成为传记作家笔下教育界的巨人。
这一年倒成就了我和《明道文艺》月刊的因缘。
那时候(一九六二),汐止还是穷乡,常有学生赤足涉水而来,进校门才穿上鞋子。午餐时分,常有学生躲在一旁独自打开饭盒,因为他只有番薯没有菜。学生纯朴,家长尊师,偶尔也有英才,校友中出了几位名人。
龚总给我开的课程叫“报道写作”,我提出的教案是,报纸、杂志、广播、电视四种媒体各有特性,它们对作品各有不同的要求,文章适合于甲者未必适合于乙,媒体的特性有殊,作品的题材、结构、修辞技巧也各异。那时在台湾,这个观念好像是我第一个提出来,我一身兼具四种媒体的经验,我的教材放在“一种原料四种成品”上。那时台湾的新闻学重理论轻技术,一时还没有精细到这种程度,听讲的人未必领会,但是学界到底有不择土壤的泰山,他们把学生的笔记要去参阅,其中有些说法,像“小众传播”,像广播的“可听性”,电视的“可视性”,逐渐流行。我出版了一本小书,名叫《文艺与传播》,总算为这门学问添了几行注脚。
这本书叫做《讲理》,书写完,我也离开了汐止。
上课以后,才知道学生并非我想象的那样年轻,他们多半早已投入职场,业余进修,他们省吃俭用披星戴月而来,当然都有上进心,可是他们也实在不在乎究竟学到多少东西,要紧的是拿到那张文凭。台湾是越来越重视文凭了,你能否得到你想要的职位,要看你有没有文凭,你以后能有什么样的发展,要看你有什么样的文凭。这也是大专增校增班的另一个原因。
当然,这样讲课十分辛苦,那时年轻,也没去想养生之道。幸而我设计的作文方法有效,愿意合作的学生不断增加,我心中大快,疲劳一扫而空。按照计划,我利用一学年的作文课把实验做完,提出辞职,然后我写出我的第一本书《文路》。王广亚校长办学有大志,那时求职的人多,工作机会少,他不能选择学生,可以选择教员,对汰换坏教员、延聘好教员很有办法,然而我不是能够和他一同筚路蓝缕的人。我感谢他给了我一方实验田,我也感谢那些可爱的学生,他们提供了许多实例。后来这本书一度成为中学生的最爱,也算是报偿了他们的美意。
二十多年以来,情不自已,时时和学校结缘,无非是一个“过屠门而大嚼”的手势。学校不是我能安身立命的地方,剩下的光阴有限,我该醒悟了!
也算“善有善报”罢,我在汐止中学认识内子王棣华女士,那时她是事务处的职员。我本来立志独身,不意对她一见钟情,我们在一九六四年结婚,这年我三十九岁。像我这样一个流浪汉,婚姻对我发生的影响何等巨大!家事如麻,此处不能细表。
“世新”后来升格为学院,再升格为大学,英才遍天下,若论对新闻界的影响力,可以与政治大学、中国文化大学鼎足而三。我去教书的时候,“世新”尚在草创阶段,我得坐长途公车到木栅镇沟子口站下车,穿越公路,钻出一条隧道,进入校区,别人都说仿佛武陵人发现桃源,我倒觉得重温了抗战时期打游击的经验。上课的时候,“育达式的战役”重演,加上教室隔音不好,噪音交流,我简直声嘶力竭,真的成了“叫兽”。我仍使用育达战术,专科的学生程度比较高,我准备材料经营布局也得多费心思,“拥抱青年”原来这样痛苦!
育达学生很多,相形之下,教室很小,上课的时候,我和学生之间几乎没有距离。我一开口讲话,他们立即谈天,教室犹如茶馆,如果我停下来,他们也立刻没有声音了。教师怎样应付这个局面?有人站在讲桌后面盯住书本,神情不慌不忙,声音不高不低,他听不见学生说什么,学生也听不见他说什么,可是很奇怪,倘若他讲课的时候说出“马、吗、麻”,女生立刻一齐大声答应“哎!”表示自己升格为“妈”;如果教师说出“八、拔、罢”,男生立刻大声答应“嗯!嗯!”表示自己升格为“爸”,他们还是听得见,只是不听功课而已。老师必须保持警觉,以防落入陷阱,否则那就要看他的修养了。
我除了写作以外,对别的事没有恒心,姚大中走了,那位班长也毕业了,我也到此为止吧。可是“聚有时散有时”,一九七○年,世新的“广播科”早已扩充为“广播电视科”了,科主任钱江潮请著名的节目主持人罗兰女士任教,罗兰很忙,希望我能暂时代她上课,我答应了,谁知“世新”给我们两人都发了聘书,都排了课程,这就叫“搞行政”。我又教了一学期,期终考试,我出了两道“发挥题”,以问答的方式要考生表示意见,只要别留下空白,我都从宽给分,所有的考生统统及格。
明道中学汪广平校长创办《明道文艺》月刊,常到台北向文艺界借火取经。他胸怀大志,学校越办越好,也越办越赚钱,他的建校蓝图也楼宇连苑,扩大提高。第一步,他创办了《明道文艺》月刊,内容针对明道师生的需要,刊物对外发行,同时满足所有青年学生的需要,己立立人,超出了一位私立中学校长的思考。他接着兴办“全国学生文学奖”,设立现代文学馆,创立明道管理学院,都是我出国以后的事了。
多年以后,我在职场中遇见一个人,他很有成就了,他说他在那段时间从夜间部毕业,从来没去听课,他花钱雇了一个年纪相仿的人替他对号入座,那人租了武侠小说,安安静静,心无二用,看来很老实很用功的样子。教务处派人点名,照例是拿着座次表,站在教室门口,察看有没有空位而已。考试之前,他把同学的笔记借来通宵苦读,也能及格。
第二学年开始前,艺校人事室写信来,要我提供专业著作和学历经历证件,他们要呈报“教育部”,完成人事作业。我没有他们需要的东西,置之不理,他们停止续聘也就是了。教务处有一位职员来找我,他说没有学历只有著作也能教书,“教育部”对著作的认定宽松,稿子写好了没有出版,可以用原稿送审。他透露他经手的业务秘辛,某女士送审的著作是从图书馆里抄来的,手续完成以后,他从“教育部”的档案里把“著作”抽回来还给那位女士,以免后人发现。我一听这可新鲜,想起司马懿在“空城计”里的台词:“你是空城也罢,实城也罢,我是不进去了!”
毕竟是“社会人士”了,上课的时候很安静,我从“育达式”的战役中脱身,顿觉轻松自在。他们有人伏案疾书(一定不是作笔记),有人手执一卷(一定不是读广播剧本),我认同他们的做法,自己不听,也不妨碍别人听,他们都是君子。难免有人迟到,多半是美丽的女士,高跟鞋噔噔响,入座以后,啪的一声打开皮包,啪的一声关上皮包,手里多了一把小折扇,哗啦一声打开,摇将起来。
痖弦多才,未尽其才。然而“工作成绩都是怀才不遇的人做出来的”,他一九六一年到复兴岗艺术学院讲授美学,而后历经《幼狮文艺》月刊主编,幼狮文化公司期刊部总编辑,复兴文艺营主任,联合副刊主编,《联合文学》月刊总编辑,直到二○○○年退休,担任文学的守门人、领航员凡四十年。他本身是前卫诗人,但是他了解一国文学风尚不能排斥一人的创作才能,一人的创作才能也不能专擅一国文学的成就,气度甚为宽宏。他不仅是报社的一个职员而已,他是刊物的灵魂,文学的傧相,作家的守护神,双方缔结永久的关系。每一个成功的作家背后都有一个成功的编辑,他成全了、保护了许多作家,台湾的文学终于呈现国际水准和自己的特色,超越了三十年代的典范,他的贡献很大。
“中国青年反共救国团”成立以后(一九五二),利用暑假组训在学青年,起初叫做“暑期青年战斗训练”,后来改称“暑期青年活动战斗文艺营”,再改为“复兴文艺营”,把“中国青年反共救国团”这块招牌上的“反共”两个字也删掉了,政治气候的偷换,可以从这等小事略见痕迹。
天无绝人之路,班长听出兴趣来,这位“老大”有权威,他主动站起大喝一声,大约能维持十分钟的安静,十分钟后,他先发制人,听到哪个角落窃窃私语,他走过去制止。他是我在“世新”遇到的天使,我那时还不甚懂事,没有记住他的姓名,交个朋友。
如果王广亚是奇迹,蔡长本是另一奇迹。
龚弘任“中央电影公司”总经理九年,以“健康写实”为经,制作影片三十五部,对当时僵化中的党营电影事业振衰起弊,对以后党营电影事业的活泼发展继往开来。那时“中影”公司内部小圈子很多,大家为既得利益墨守成规,龚总只有事必躬亲,打破层层包围,贯彻自己的意志,九年下来,“健康写实”的制片路线成功,他自己的健康却毁坏了,他辞去一切烦劳的职务,专心养病,我也兴尽而止。
一九六二年,台北“国立艺术学校”成立夜间部,设广播科,急需找一个人去教广播剧,他们想到我。
谢谢痖弦的慧眼,他年年安排我前往讲课,别处只请我讲散文,他也请我讲小说,有一次还要我担任戏剧组的组长,他承认我在小说和戏剧方面用过功。他长于标题命名,新诗组叫“李白组”,散文组叫“韩愈组”,戏剧组叫“关汉卿组”。文艺营使我思考整理既有的观念,认清诗、散文、小说、戏剧四种体裁一脉相生,连体互通,从此对文学有完整的领会。
我到汐止教书的时候,蔡长本校长已连任十年,他一手带领这所学校的扩充与提高。他本是名将薛岳的幕僚,大陆撤退,只身来到台北,由政府安插进教育界,算是台湾战后的“政治校长”。他为“政治校长”争光露脸,展现办学所需要的各种德性,只是格局小。也正因为格局小,所以清廉耿介,小处从不随便。他以校为家,以学生为子弟。他在办公室的一端隔出小小房间,放下一床一几,那是他的寝室,办公室的墙上密密麻麻贴着毕业生的登记照,经常站在墙前浏览端详,思念他们的来影去踪,那是他的娱乐。他从不请客送礼,作茧自保。后来“政治校长”一一汰换出局,当局还派他去创办三芝中学,在校长任内退休。
“社会只允许一个人做一件事情”,这句话好像有道理。一九六四年,世界新闻学校广播科也找我兼课,这时“中广”刚刚出版了我的《广播写作》,它是台湾第一本针对广播特性讨论写作技巧的专书,不过这本书对世界新闻学校好像没有什么意义,他们并未要我提出资料送审,据说因为“世新”是私立学校,教育部还没有给他们上紧发条。我去教书,出于代理科主任姚大中降格宠邀,形式上比艺校隆重,他是“中广”的资深同事,对我偏爱。
我想写一本书诠释赵友培教授的写作六要:观察、想象、体验、选择、组合、表现。读者对象锁定中等学校的学生,为了内容贴近中学生的经验,我想先找一个学校作一番实验。那时升学竞争激烈,教学内容扣紧考试,“名校”不会让我来搞这种不急之务,有些学校学生不以升学为目的,只以毕业为目的,他们才肯和我合作。
我想换一个地方做实验,这一次,我到台北县立汐止中学,“小说组”同学蔡文甫在那里做教务主任,他替我作了安排。汐止中学的学生大部分想升学,他们很用功,常常问我“升学的时候考不考这个”,我此行正是针对升学考试而来,但是他们心中疑惑。我把实验区限定在作文时间之内,我在正式上国文课的时候,完全和别的老师一样,抓紧字词解释、文言译白话、课文内容问答、作者生平介绍等等,直到他们能够背诵默写。作文便就不同了,我设计了一套教程,由简入繁,从造句到谋篇,专教议论。
“把同学的笔记借来!”他这一句话我听得最清楚,认真读书的学生还是有,夜间部为他存在,我也为他存在。后来艺校各科都出了很多杰出的人才。
有一位年轻朋友,他是大陆时代某某独立学院的学生,他的院长带着大印逃到台湾,他去向院长申请肄业证明,顺便也替我弄了一张,劝我趁此机会一圆大学之梦,我在“中广”公司的工作刚刚稳定下来,读书和职业难以两全,我的父亲已老,弟弟妹妹还小,都不能赚钱。某一天夜间,父亲在“中广”公司大安宿舍门外的篮球场边召开家庭会议,那夜月色皎洁,父亲向弟弟妹妹宣布我的最后决定,我取出那张肄业证明书撕碎了。
我找到育达商业职业学校。现在“育达”已是国际名校,那时(一九六一)育达的学生还没有洗净“五流学生”的污名,上学放学的路上,有些学生把书包反过来,不让路人看见育达二字。学生老师都无须面对大学入学考试的压力,患得患失之心甚小,学校当局主张“宽收慈教”,教师怎样教,学生怎样学,可以有较大的弹性。期末考试,教务处婉转劝说授课的教师,最好给学生暗示出题的范围,教师觉得这样也好,如果大部分学生只有三十分、四十分,学校固然难以交代,教师又何以自处?
我决心把书教好,可惜未能参加他们的课外活动,我工作时精神亢奋,闲暇时身心涣散,他们可能无法理解。我对大专学生的美好回忆来自救国团的暑期活动。
另外我曾在台北国立政治大学新闻系兼课一学期(一九六四),在台北东吴大学夜间部兼课一学期(一九七六)。我教得最久的地方是中国文化学院夜间部大众传播系,系主任是“中央电影公司”总经理龚弘,党营的“中影”公司换了多少总经理,一直赔钱,龚总兼具魄力和创意,拍出来的片子既叫好又叫座,他有为有守,为每一部片子付出极大的心力,是我钦佩的人。我教了三年(一九六四— 一九六六),不想再教,六九年他又把我聘回去,这时放洋留学的博士硕士纷纷回国,本土培养的硕士博士也年年增加,我能再度应聘,自己也很意外,这样教到一九七二年,前后七年。
复兴文艺营的营址轮流借用各大专学校,这时台湾的高等教育已具一流水准,置身校园之中和一流大学的一流学生一同捕捉云霄羽毛,念及我那一代青少年蹉跌憔悴,真是对他们又惊又羡,又怜又爱。那一段岁月正是我思念子女前途的时候,为青年写“人生三书”的构想成形。
细数台湾文艺刊物,《明道文艺》月刊是后出转精,由一九七六年创刊到今天,多次自我蜕变提升,完全超出当年台北文艺界的预期。三十多年以来,编辑大政一直由作家陈宪仁具体执掌,他既有才情,又有责任心,能独立发挥,也能上下配合,两任汪校长知人善任,而后人尽其才,当今之世,也堪称难得、难遇、难成、难忘。二○○八年八月起,陈宪仁改换跑道,放下自创刊号编至三八八期的《明道文艺》,改往明道大学中文系执教,从文坛到杏坛,陈宪仁又有新的空间可以发挥。
我早年失学,对校园自有一番迷恋。一九五四年,“教育部长”张其昀推出一项大胆的决定,那时大陆各省都有大专学生以个人身份流亡来台,“教育部”公布办法,准许这些人进台湾的大专学校“借读”。“教育部”对“最后一年”(一九四九)大专学生的肄业生没有名册存档,对学生自己提出来的证件又从宽认定,一时方便之门大开。
我那时督课很严,期终考试有六个学生不及格,重修再考。有一个学生在考卷上诉苦,他家住台中,景况清寒,父母希望他早日毕业谋职赚钱,现在为了这一门课,他得再到台北租房子,增加全家的困难。“分数难道是老师从大陆上带来的吗?多给几分又有何妨?”我看了悚然一惊。还有一个学生在考卷上巧妙地“通知”我,他是某某人的儿子,言外之意显然。
一九六九年,诗人痖弦接任《幼狮文艺》月刊主编(后来升任期刊部总编辑,仍兼月刊主编)。这份刊物是救国团对外的文艺窗口,痖弦成为暑假文艺活动的主办人,在他手中,《幼狮文艺》月刊洗尽党团色彩,内贯传统,外接新潮,俨然成为海外学人和域内青年的黏合剂。“复兴文艺营”也以焕发青年朝气、泯除偏见隔阂为特色,在反共文学和军中文艺运动之外别开生面,清楚地呈现了当局的新思维,也放射了痖弦的识见才华。
汪广平校长做过国民党河北省唐山市县党部主任委员,我在秦皇岛听到他的政声。内战溃退期间,他带领河北的流亡学生,由湖南到广州,走过绝地、险地、苦地,最后在广州上船,仿佛和山东流亡学校同命。我来台湾两世为人,这些都是“前生”的事,忽然见面,彼此似有“夙缘”。谈起文艺界,别人对他吞吞吐吐,我有话直说,别人提意见包藏私人目的,我完全替刊物替学校设想,彼此相处十分愉快。他对我也古道热肠,情意深远。
这个奇怪的现象对我构成挑战,怎样使他们“听得见”我讲课呢,如果我现在讲话无法引起学生的注意,将来我写的书对他们怎会有吸引力?我要找出办法来。我下了一番工夫,每次上课之前,我把我要讲的话好好结构一下,我把课文分解了,大约每隔三分钟,在他们对我厌倦之前,穿插一些小幽默小掌故,维系他们的注意力,再采用声东击西、欲擒故纵、正言若反种种手段,引他们追逐捕捉,流连忘返。他们总算发觉我讲的话比他们自己同学讲的话更好听,教室的秩序大为改善。
一九七六年一月,我从“中国广播公司”退休。一九七七年美国西东大学远东研究院寄来聘函,请“中国文艺协会”常务理事王果老代收(果老是介绍人)。“文协”宋总干事把这封信扣住了,他要弄权,半年以后,远东研究院杨觉勇院长打电话催促,原信这才出土。果老由总干事扣压信件,回想“文协”创办人张道公当年为作家服务的精神,慨叹“文协”之堕落。
五十年代,捐产兴学的事时有所闻。后来政府规定私立学校必须登记为财团法人,学校财产由董事会管理,捐产兴学的人拉一些朋友担任董事,后来董事中有人暗中运作,大家投票把捐产的人排出去,他算是扫地出门了,这样的事也时有所闻。王校长恂恂然如可欺以其方,尽管家大业大,越来越复杂,但是始终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了不起。
那时住在台湾的人非常注意子女教育。国共内战发生以后陆续迁到台湾来的人(所谓外省人),丧失一切所有,他们深知他们能给子女留下的荫庇,只有教育。原来就居住在台湾的人(所谓本省人),受到土地政策的限制,无法再以田产传家,教育也就成了下一代惟一的出路。大专学校扩充太快,很难请到教师,洋博士洋硕士还没回来,土(本土)博士土硕士还没培养。到了二○○八年,一所小学,五十六位教师,有四名准博士,十名硕士,十八名准硕士,当年谁也没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我知道台大有一位教授到处兼课,由台北兼到高雄,分身乏术,他的秘诀是轮流请假,他常在下课的时候告诉助教:“我下个星期感冒”,一时传为笑谈。这是我能到大专学校兼课的大背景。
由王广亚成功,我想到那些在党政体制内一生尽瘁的人。(以我亲见者而论)像张道藩、黎世芬、刘真、龚弘,也许还可以加上姚朋,都是由升弧走到降弧,没有很好的落点,只有魏景蒙算是善始善终。成功的人生属于私人事业的经营者,王惕吾,余纪忠,成舍我,世代尊荣,流芳久远,即使是张其昀,也幸亏他有中国文化大学。平鑫涛如果留在台肥六厂做会计主任,一定可以升为厂长或总经理,可是那又怎样?六十年代年轻人看到了这一点,纷纷走出去自己创业,士别三日,掏出来的名片是某某公司董事长,电话簿中的中小企业本来薄薄一叠,后来单独印成厚厚一册。这恐怕也是台湾社会解组(或重组)的一个现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