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邀请小说家写短篇,姜贵的许多短篇都是我催生的,后来应凤凰编入《姜贵短篇小说集》。我大胆采用了七等生的六个短篇,他的语言个人特色强烈,号称“有字天书”,意象繁复,造境诡奇,我很佩服。后来我看到他的年表,他某一年在某些刊物发表了哪些作品都有记载,不知为什么漏列了“征信新闻报人间副刊”的名字。
那时台湾人口的出生率很高,六十年代,蒋梦麟说“一年增加一个高雄市”。方豪神父写过一篇杂文,把“同舟共济”改成同舟共“挤”。六十年代结束时,台湾的总人口到达一千二百九十八万九千一百二十六人。
王蓝的小说和我的杂感都没有发生影响,大概那些人也都是“不听不看”的。
我到台湾以后,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在当地交朋友,这是我多年流浪之后、反躬自省之时得到的“智慧”。
直到一九六六年,台北市公车管理处训练车掌“示范服务”,还要求她们“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一九六七年春节假期,警察消防人员医生和护士格外辛勤,舆论赞美慰问,我在文章里提醒一句:莫忘了还有车掌,她们是“最受委屈的人”,一片恭喜发财声中,只有她们还有机会听到“她妈的”。
一九六五年到一九六七年,我编《征信新闻报》“人间副刊”,尽可能采用本省籍作家的文章,有一些掌故可记。
我今天费这一片笔墨重提这一段“被遗忘的历史”,也重提我几篇“被遗忘的文章”。
廖清秀有他的立场。台湾庆祝光复十周年的时候,“中广”公司要做一连串访问节目,请各行各业有成就的人士现身,文学方面预定是廖清秀。我问他:你到“中广”来接受访问好不好?他说好啊,什么时候?我说光复节那天播出,他一脸愕然:“为什么在这一天?”我也怔住了:“为什么不能在这一天?”不待对方回应,他马上知道我的答案,我也马上知道他的答案(台湾本土人士管“光复节”叫“降伏节”,光复、降伏两词在台语中同音)。彼此互相报之以默然。他为人厚道,至今写文章公开感念他和赵友培、葛贤宁的因缘,但是也请“台湾意识”挂帅的人了解,他并未丧失立场。
我只连载了黄娟写的《爱莎岗的女孩》,那是一个中篇,大约一个多月就登完了,老板可以容忍。
我很怀念钟铁民,他是台湾现代“文圣”钟理和先生的公子,那时他年轻,一见之下我有“故人之子”的感动。他的身材略有畸形,但神态泰然,完全没有自卑感,也没有利用缺点制造优势,很文静,文章细致,有些放不开,和我相同。他后来好像退出了文坛。
非教徒另有理由。一个同事对前来邀请的人说:“你们的菜很难吃!”可想而知,对方的脸色难看,多年以后,我知道这句话伤害了他,他永远不肯原谅。那时台湾的烹饪水准低于“中原文化”,一般食物多用蒸煮,像炒爆之类的“高级技术”难得一见,但是从“中原文化”里出来的人,无论上馆子还是下厨房,岂能永远没有蒸煮的东西?大家都是稀饭馒头养大的!本地人请客,即使他的菜真正难吃,我们也要吃,而且要多吃!
“下女为什么对雇主没有感情?”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他们怀想大陆时代的忠仆,终身跟定一个主人。我忍不住写了一篇文章间接回答,以我理解,当年大陆上有很多人家没有饭吃,这批人可以称为“饥饿群”,他们依傍殷商富户安身,今生今世不作二想。现在台湾没有这样的“饥饿群”,女人的自主权比较大,所以计较待遇,挑剔工作,不合则去,她们有独立精神。
在台湾交朋友很难。还记得我到《公论报》工作的时候,遇见一位日本来的台湾侨领,他是李万居社长的朋友,居然有兴致找我聊天,他讲的话我闻所未闻。
那些经验“遍身是口也说不完”,然而这只是一半经验,还有另外一半。
我向他邀稿,他寄来一篇寓言体的小说,一群无头苍蝇聚在一起开会。那时正值国民大会的会期,每天都有大幅新闻报道,大会的中心任务是改选“总统”,这时候我如果刊出“无头苍蝇”的故事,对我会怎样?对黄春明会怎样?对《征信新闻报》又会怎样?我跟黄春明商量,可否把小说压下来,两三个月以后国大新闻冷却了再登,他说那就算了吧!国大会期未完,“无头苍蝇”在另一家副刊出现,人家不怕,登出来以后也平安无事,人家那位主编是蒋经国的人,能担当。可是黄春明对我会有什么看法?再和他打交道就难了,思想起来,好不憾煞人也。
我说过,我曾经希望和本省的小说家廖清秀做朋友,我们一同参加“文协”小说组(一九五一)。廖在小说组结束以后,很少再和同学师长来往,偶尔聚餐,他从未参加,我也不知他住在哪里,信件一律由他的工作单位转交。
我很佩服钟肇政的小说,以音乐作比喻,我觉得钟肇政似巴哈,黄春明似莫扎特。钟肇政表示只写长篇,不写短篇。“人间副刊”的长篇连载和方块专栏都由余社长亲自安排,谈到长篇,他那时心目中只有“四大名旦”:张爱玲、聂华玲、于梨华、琼瑶。我请张爱玲写稿,久久无成,他很失望,我对长篇几乎已经没有发言权。
《大公报》说,台湾女子职业发达,“车掌”全是女孩,她们每到一站大声报告这一站的名称,声音清脆悦耳。有一个男孩考取了这个工作,第一天出动,第一次呼报站名,满车乘客听了大笑。男孩整天不敢再开口,第二天就辞职不干了。
话到此处,我想起当年台北市公共汽车的车掌小姐,也就是随车售票的服务员。二次大战结束后台湾重建,她们是弯过腰流过汗的。我看到一本书叫做《福尔摩沙的女儿们》,记载当年女性职场的奋斗精神,作者忘记写“女车掌”,我该在这里补上一笔。
我十分佩服黄春明的小说,他写实,但是有灵气。他曾在“中广”公司台南电台工作,虽然难得见面,总算是同事,有时在明星咖啡馆不期而遇,还可以交谈几分钟,不像某某人见了我们一脸戒备之色。
资料显示,一九四六年台湾人口六百一十万,一九五○年激增为七百四十五万,其中绝大部分是从中国大陆逃出撤出的“外省人”,今天称为“新住民”,把地域因素转移为历史因素,很好。一九五○年以后,新住民继续增加,这些人多半先奔大都市寻找生存的机会,到处搭木板屋,摆地摊,也到处挤公共汽车。
那时许多文章讥讽车掌有“晚娘面孔”,要求车掌在服务时面带微笑,我立即反问:你到税务局、区公所、电话公司办事的时候,他们可曾对你微笑?你的董事长、总经理可曾对你微笑?车掌一个月拿多少薪水?公车处长、台北市长、行政院长一个月拿多少薪水?他们都不笑,车掌为什么一定要笑?车掌板起面孔尚且遭到调戏,倘若微笑那还得了?
名词越来越精致,“省籍情结”本来叫“地域观念”,当然后胜于前。
这些年,我越想这位侨领越“神”,他大概是在一九五四年说出这些话来,那时候,他(他们?)就把我(我们?)看“衰”了?
那时候,基督教某些教派反对吃拜拜,认为那是异教祭祀使用的食物。我总是劝他们,主耶稣常常在贪官污吏家中吃饭,你只要举行谢饭祷告,食物就洁净了。他们说,牧师不是这样讲的。我说牧师只要教友,不要朋友,我们既要教友也要朋友。牧师高风亮节,信徒捐钱供养,我们深入浊世,自己辛苦谋生,需要合作关系,同事来请你,你打了他的左脸,难道以后他会再让你打右脸?教会收到钞票,牧师岂能保证上面从来没沾恶人的指纹?只要进了教会的捐款箱,祝谢了,也就洁净了。
大约是一九五五年以前吧,报纸迁就台湾同胞的阅读能力,发展漫画,一部分作品向台湾社会取材。漫画家为台湾妇女造型,大脸盘,两腮横肉,门牙“爆”到唇外,小腿大腿一般粗,赤着脚穿木拖板,大趾又粗又长,高高翘起。那时“上班族”进了办公室先喝茶看报,“外省人”欣赏这些漫画,又说又笑,引起本省籍同事的反感。我一看情形不妙,写信到报刊建议改善,可是漫画仍然是那个样子。我的收获是因此结识报界的资深编辑童常。
廖清秀和陈火泉、钟理和、钟肇政、施翠峰、李荣春合办的《文友通讯》,提出作品切磋砥砺,我很向慕,很想向他借来一读,我想写篇文章称赞他们。两次情商,他都没有答应,后来我受挫折感支配说错了话,我对他说,《文友通讯》的模式很好,可以公开展示出来给许多青年作家做榜样,何必怕别人看见?警备总部如果想弄一份,他们很容易办到,不如干脆按期寄一份给他们,也寄到“文协”、“作协”、“妇协”。我想我失言了。
顺便提一件七十年代发生的事。名诗人痖弦去美国进修,我到幼狮文化公司替他看家,他临走在《幼狮月刊》策划了一个专辑,回顾台湾十年来文学艺术的发展,他请一位本省籍的学者写台湾的平剧。我一看稿子,他对军中剧团一字未提。就史料来说,国军文艺运动推展平剧很有成效,就政治敏感来说,青年救国团办的刊物怎可“掩没”总政治部的贡献?我请他增加一段,他也是一字未添、一言不发,原稿再寄回来。你猜我怎么办?
我又说,台湾女子就业的比例高,这是一个可喜的现象。车掌工作很辛苦,她们都有敬业的精神,外来的人应该体认这是优点,应该想到外来的人家产荡尽,子女都要投入职场,要欣赏怜惜这些车掌,她们和你我的子女同类。
等我来到台湾(一九四九),车掌仍然清一色女性,她们已不报站名,她们已经和乘客有了对立的情绪,主要原因是人口增加,乘客拥挤,“沙丁鱼罐头”的比喻就是那时候在台湾开始流行的。
那时台湾流行“吃拜拜”,每年到了一定的节日(多半在七月中元节),家家大摆筵席,客人越多越有面子,有时候连第一次见面的初交也邀过去,十桌二十桌流水席摆在门外路旁,真有“千里搭长棚”的气势。
我是否可以说“台湾人”的个性倔强?我个人的主观经验如此。我参观李茂宗的陶艺后写过感想,我说杨达的玫瑰压不扁,李茂宗手中的陶土可以炼钢铁,成岩石,作皮革,他把陶土的物质功能发挥到极高。他又超脱陶土的“殊相”,赋予生命力不屈不挠无惧无悔的“共相”,其精神境界表现了普遍的台湾性格。
说着说着来到六十年代,童常先生主编《新生报》副刊,经常定出专题征稿,用心鼓励“第一次投稿”的新手,文章技巧朴素而生活经验真切,他可以说是最早提倡“全民书写”的人,《新生报》因此增加了许多订户。可是他忽然被捕,居然判了死刑,耳语传播他为中共工作,他的“全民书写”也成了罪状,也有人找我问长问短。当初看漫画管闲事,后来居然有这样的发展,使我想起那四只著名的猴子:不说、不听、不问、不看。
那时台北市的公车班次少,乘客不守秩序,车子到站,大家一拥齐上,犹如“抢滩”。上车以后,男女挤在一起,马路坑洞多,车身颠簸,乘客身体抖动,称为“挤舞”。公车的设备差,车门坏了还没有装好,暂且用一根铁链拦住门口,照常出勤,乘客挤得车掌没有容身之地,她一只脚踏在车门之内,一只脚悬空在车门之外,身体倚在那根铁链上随车飞行,远望好像是杂技表演。
我又说,她们的年纪都还小,随车服务可能是她的第一个工作,社会应该善待她们,如同善待幼苗。多少乘客都是国破家亡负伤含恨之人,心中的喜怒哀乐不能控制调节,对公车的不满、对时势的不满转嫁到小女孩的头上,这些小女孩怎能理解?她们的心受了伤害,怎样为外省人塑造形象?将来为人妇为人母,怎样影响她们的丈夫和孩子?我们的子孙在他们的子孙面前怎样立足?
依公车处规定,车中发生重大争执时,司机要把车停在路边等待解决。这时车上的“新住民”责备车掌耽误大家的时间,他们从没想过主持公道或排难解纷。
最后我问他怎样看“外省人”,他毫不客气:“你们外省人将来都会得精神病。”为什么?“你们再也回不了老家。”古今中外一生漂流在外的人很多啊?他说那不一样,他们如果决心回去就可以回去,你们想回去但是不许回去。他说了一个比喻:“我们可以一整天坐在这里,如果有人拿了枪站在门口,不准我们出去,我们一分钟也难熬。”
他问我为什么不去读书,我说我是大家庭的长子,必须工作赚钱。他说:“中国的孝道埋没了很多年轻人。”他问我对台湾有什么看法,我说:感谢上帝,地球上有个台湾。“你信基督教吗?”我说我十四岁受洗,现在信仰并不虔诚。他点点头:“有适当的距离比较好。”
我结交的“旧住民”很少,吴氏图书公司的创办人吴登川很够朋友,那是我出国以后的事了。
有一天晚上,我和黄春明一同从某处出来,两人都愿意步行。我们走了很久也谈了很久,马路很静,只有我俩的声音,那是我和“本省作家”最接近的一次。我谈到文学创作和杂文有别,创作自有天地,无须和国民党争空间。我说你写诗写小说是飞鸟,我写杂文是爬虫,我的处境比你艰难。我说坐牢对作家的声望可能有帮助,对提高作品的境界并无帮助,反而可能污染作家的心灵。我认为国民政府对本省人比较宽松,对外省人比较严厉,我希望有人能作出统计,台湾一共有多少外省人,有多少本省人,至今有多少本省人、外省人涉案被捕,各占人口数的百分之几。
我也曾想来一次擅权专断,先把钟肇政的长篇推出来再说,又恐怕这个连载叫好不叫座,遭老板“腰斩”。那时做老板创业艰难,他处处想在员工前头,事事做在员工前头,我们跟在后面大跑小跑,上气不接下气。他英明果断,朝令夕改,突然来个急刹车,大家人仰马翻。我接编之前他连斩五个长篇,包括天王星赵滋藩在内,有人形容前任老编面如土色。
我说过,《中央副刊》高速度处理来稿,立即刊用或立即退还,曾使我身受其惠,所以我编副刊也照着做。我退稿时写一短信,说明理由,希望他理解我有局限。最近我读到名作家蔡诗萍的谈话,他回忆早年的投稿经验,称赞我的回信。
那时规定,车子到站载客时,车掌要先下车,站在地上收票,最后尾随乘客上车。有一次乘客爆满,把车掌的位置占据了,把司机的视线也挡住了,车掌无法上车而乘客催促开车,把车掌甩在车后追赶喊叫。
他还说,郑成功到了晚年,他带来的子弟兵都生了严重的怀乡病,他下令禁止再谈反清复明,违令者以扰乱军心治罪。
到了八十年代,台湾解除戒严,开放大陆探亲,“新住民”回到原居地,只见到哭哭啼啼要钱,只听到对反革命家属和海外关系的怨恨。还乡的人一生血汗,倾囊也不足以弥补。有一位“新住民”作家以善与人交著称,他听到“旧住民”的朋友讥讽:你们不是整天怀乡吗,你们不是念念要寻根吗,现在滋味如何?他说这哪里像朋友?朋友怎会等着看你的笑话?他说他在台湾三十年很失败,并没有交到朋友。
那时“人间副刊”版面小,方块专栏、长篇连载、名画家沈铠画的插图和他设计的“刊头”,都是固定的内容,我每天只能发一篇两千五百字的“头题”。有一位本省作家常从国外寄文章来,写得很好,但是每篇三千字,这多出来的五百字怎么办,砍掉了,心疼;第二天续登,文章断了气。为了容纳他的文章,我有时砍掉他五百字,有时抽下自己写的方块。我不断写信请他别再超出两千五百字,他照样寄三千字的稿子来,不作任何讨论,我们这样一直遥遥相对到“最后”。
话虽这么说,新住民到底是寻活路来的,那就该凭修养过日子,广结善缘。可是他们却经常和车掌发生争吵,态度凶狠丑恶,好像有深仇大恨,我常看见小姑娘的脸上挂着泪痕。“适者生存”嘛,小姑娘总不能永远天真烂漫,经过历练,她们也发明了一些伎俩捉弄乘客,也用自己的母语骂外乡人,也会长出尖牙利齿。我曾遇见如下有代表性的场面:一个胖太太,一面和车掌对骂一面下车,她一只脚已经落地,一只脚踩在车上,就那么停住了,她使车子不能开动,延长作战的时间。这一方用台语,那一方用“官话”,双方显然都能听懂对手说什么,所以你来我去没个完。
那时有人用台湾话形容一般新住民,说他们“只有路、没有屋”,意思是奔走四方,流离失所,没有恒产恒业,也就没有“根”。我看那时多少新住民风漂水漂,身不由己,既没有活路也没有死路。公车班次少,没有候车亭,烈日煎熬加上风尘扑面,这些乘客的心情怎么好得了。
可是在技术上我是无能的,只有在文章里面做一些不着边际的努力。
又过了一些日子,听说《文友通讯》自动停止了!不禁为之愕然。
能作中夜长谈,可以算是有交情了吧,可是我一直谈,他一直默不作声,没有回响,没有交流,没有质疑,又好像谈不上交情。无论如何这是良好的开始,可是不幸的事接着发生了。
有一个男乘客没在争吵中占到上风,下车后越想越气,他拦了一部出租汽车追上前去,狠狠地打了那车掌一个耳光。
有一次,我和小说家王蓝闲谈(那时他还不是“果老”)。我说咱们“外省作家”写的散文小说常常提到台湾的“下女”,也就是女佣,在作家笔下,“下女”又自私又偷懒,别家多出一点钱她马上跳槽,原来的雇主对她很好也没用,她说走就走,一天不肯多留。我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句话还算不算数?“下女”难道没一个正面人物?王蓝一言未发,后来写了一个短篇,里面的“下女”有同情心,能为雇主设想,不计自身得失。大家手笔,从容委婉。那年代以我所见,仅此一篇。
我登过李乔、季季、叶荣钟、林怀民、林献章的文章,都是用心约来。那时“人间副刊”的公信力还很弱,本省籍作家已经有了挑剔媒体的实力。我请本土资深作家叶荣钟赐稿,他慷慨大方,合作过一段时间。他写散文一面记叙一面议论,其中总有认知上的差距,那是一九六五年,意识形态阴影未散,后来他的稿子就断了。
学者说,你把动物(猴子或老鼠)密集地关在一起,这些动物就会彼此仇视,互相攻击,那时公车管理处每天重复做着同样的试验,车掌是首要受害人。
我在未到台湾之前(一九四七),就对台北市的“女车掌”有深刻的印象,《大公报》登过一篇通讯介绍她们。那位记者描述,每天早晨,这些十几岁的女孩,穿着制服,挂着售票袋,挺着胸膛,红着面颊,大步走上工作岗位。这个形象终于新鲜活跃地显现在眼前。
一样米养百样人。我退了一位本省作家的稿子,他立刻又寄回来,我以为助理遗漏了,亲手再退,谁知第三天再度收到,我退稿时写了信,来稿别无只字片语,我知道这叫反弹。思量许久,我把这篇文章替他转投到另一家副刊去,那一家报纸的老板不管副刊的事,主编取稿比较宽松。后来知道,这篇稿子原是“另一家副刊”的主编当做热番薯抛给我的。
后来有评论家说,廖清秀结识了几个外省人,得到协助和援引,所以能在文坛立足,其中提到我的名字。我想我应该替他剖白,我对廖清秀毫无帮助,恰恰相反,我编“人间副刊”的时候一再退他的稿子。那时老板要求人情味和趣味性,清秀兄走的是严肃文学的路子,我处理稿件压力很大,弹性很小。他为人厚道,从未因此责怪我。我退稿时必定附一短信,说明缘由,后来有人亮出一叠信件,证明外省编辑打压本省作家,他没有。
有些男人品德很差,他上车下车故意擦撞小姑娘的身体,小姑娘剪票收票,两手忙碌,无暇防卫,《中央日报》在一条新闻里说,车掌小姐应该披挂“铜盔铁甲”。下车的时候车掌要收票根,无聊男子把票根揉成绿豆大的纸团放在手心中间,小姑娘伸手来抓,他就把手心凹下去让她抓不起来,一而再、再而三,让小姑娘的指尖“挖”他的手心。也有人趁机会塞一张小纸条给她,上面写一句调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