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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作者:王鼎钧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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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灯:我与《公论报》的一段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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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桢做省主席的时候,也曾支持《公论报》的发展,他曾委托《公论报》代印“统一发票”。省政府防止商家漏税,规定每笔交易超过新台币十元者必须开发票,而发票由省府统一印发。可想而知,《公论报》揽到一笔大生意。不幸《公论报》的印刷工厂不能按时交货,害得全省商店没有发票使用,营业几乎停顿,这笔生意吹了。

他还经常供给影评,文笔见解都很出色。那时电影生意发达,凡是热门的片子都有“五大”:大导演、大明星、大公司、大银幕,还有一项是大广告。影片商人肯花钱宣传,但是也常常挟广告影响报社的新闻和影评,《公论报》的广告少,受到的干扰也少,那些影评独立而独到,确是副刊版面上可以称述的一栏。后来知道影评出自林夫人婉如女士手笔。

《公论报》名记者林克明对我有很多支持,他翻译了《安妮日记》交“日月潭”连载。安妮是犹太女孩,父母为逃避纳粹迫害,藏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城外一家工厂的密室内,安妮从那天起写日记。那年她十三岁,她写了两年,然后全家被人出卖,荷兰纳粹将他们送回德国集中营。安妮在大战结束前得了斑疹伤寒,不治身死,她的日记留下来,安妮死后三年出版,立刻造成轰动。林克明是这本日记的第一个中文译者。

还记得我曾批评高雄市长谢挣强,谢挣强在台中当面问李万居,你办的报纸怎么骂我?李社长愕然,原来他从来不看副刊。他回到台北找出那篇文章,对编辑部说了一句话:“这哪里是骂?”我这才知道李社长曾经有一份名单交给编辑部,榜上列名的人都不能骂,新闻中若有是是非非牵涉到他们,都要删除,这是李社长独一无二的作风,可以看出他为人坦诚厚道。我看到那份名单,其中没有谢挣强,也没有一个在政府中担任重要职务的人,据说那些人都是捐钱支持办报的乡亲,他们不搞政治活动,名字没有机会见报,除非什么绯闻之类。

吴国桢下台以后,俞鸿钧当主席,省政府的一位厅长答复李万居的质询,他指出,各民营报纸处理这样的新闻,照例把质询全文用大一号的字排在前面,官员的答复照例用小一号的字登在后面,而且质询一字不漏,答复语焉不详,他认为太不公平。李万居当即对他说,你看明天的《公论报》好了,保证你的答复登在前面,我的质询登在后面,用一样的字体,也一样详尽。

近人惋惜《公论报》之困顿憔悴,大都强调政府的打压,忽略了李万居先生领导和经营上的缺点。打压当然是有的,最出色的记者,最重要的主笔,最得力的经理人员,先后因案入狱,不过《公论报》始终人才济济,表现了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的精神。那年代各报都在高压之下,《新生报》丧失的精英也很多,那些人的遭遇也更惨烈。今天回想,《公论报》仍有他的优势,依国民党的政策,他必须留下一份本省人办的报纸,予以较多的自由,对外装点民主门面,对内安抚本土人心,最好是留下两家本土报纸,使他们互相牵制,一如他留下外省人办的《联合报》和《中国时报》。在这种政策之下,《公论报》应该享有优先名额,办报的人要能拿捏火候,得寸进尺,得尺退寸,常常摆出姿势引诱他容忍,乘隙冒进,长期抗战,积小胜为大胜,别人能,《公论报》不能。这也许是李万居社长可爱的地方,但“可爱”不能保证事业成功。

《公论报》副刊名叫“日月潭”,创刊时由陈玉庆主编,副刊的名称是他取的,常刊登黎烈文、靳以、丰子恺、毕璞的文章,颇有一番盛况。后来他另有高就,文学评论家王聿均接编,也曾刊登胡适、陈其禄、施翠峰多位名家的文章,也曾主办文艺周刊,陈纪滢、赵友培、叶石涛、李辰冬、王集丛诸家云集。后来王聿均辞职专心研究史学,与文艺界渐行渐远,一九五二年萧铁接编“日月潭”,这时《中央日报》已迁来台北,《民族报》已创刊,《中华日报》已设北部版,联合报的前身《联合版》已出现,《公论报》需要和他们一争长短。

幸亏这时(一九五四)李辰冬教授创办文艺函授学校,约我批改作业,我心念一动,我是夏丏尊的信徒,愿意在文学路上做提灯人,正好拿他们写的文章登在“日月潭”上,无论如何,习作变成铅字,对他们是一大鼓励,他们也欣然同意。那时学习文学写作的风气大盛,参加函校的人很多,后来在诗歌、散文、小说各领域内都有人成为名家。李博士从未借学生的成就抬高自己,那些成了名的人也多半不提这段经历,我读名诗人痖弦的自述,高僧圣严法师的自传,他们写下当年初学的经过,不过我那时没有看到他的作业。

一九五三年以前,吴国桢做台湾省主席,政府要人之中只有他支持《公论报》,我因写方块而勤读《公论报》,没有看到一篇捧吴的文章。有一天新闻报道吴氏的公开谈话,他劝公务员“向下看”,政府管理众人之事,众人都在下面,越往上看,看到的人越少,越往下看,看到的人越多,你做的事情越能满足众人的需要。这条新闻倒是《公论报》的独家,我读后大受感动,立即写了一篇短评发挥一番,《公论报》似乎只有这一篇文章捧了吴国桢。

吴国桢又委托《公论报》编台湾省年鉴,规定省府所属机构一律预约,这也是一笔长期生意,可是《公论报》收了各机构预交的费用,年鉴却编不出来,这笔生意也断了!

萧铁曾主编《扫荡报》副刊,《扫荡报》因经营不善停刊,他有挫折感,很想借《公论报》副刊一偿未了之愿。他约我为“日月潭”写那个名叫“小方块”的专栏,所谓“小方块”,是在副刊固定的位置、由固定的人执笔,刊出一篇八百字的短文,四面用直线围成方形,夹叙夹议,亦庄亦谐,评论眼前大家关心的事情。那时中央、新生两报副刊都有这种方块,很受欢迎,萧老编想急起直追。我不愿写这种惹是生非的文章,再三婉谢,萧老编说:“老弟!我四十岁了,不能再失败,你要帮我的忙!”他介绍我进《扫荡报》,又介绍我进台湾电台,他这句话对我有千钧之重,我只有勉为其难。

省议会在台省中部开会,采访记者要把新闻稿托付北上的火车带到台北,编辑部派人到台北火车站取稿,也不知哪个环节出了毛病,《公论报》没收到这份稿件,第二天《公论报》上也就没有这条新闻,李社长大失面子,虽然再过一天可以补登,但头条新闻竟是别家报纸的旧闻。

我在代编期间,已知“日月潭”严重缺稿,我想起努力写作逐渐得名的本省籍作家,他们也许念乡土之谊“捐”出几篇稿子。我从林海音女士处讨来一份名单,以萧铁的名义发出约稿信,只有廖清秀寄来散文和短篇小说,还寄来悼念萧铁的文章,非常难得!

一年一度,省议会要对省政府进行“总质询”,每年此时,重量级的省议员李万居,必定针对省政缺失,提出许多尖锐的问题,果然是言人之所不敢言,即使是对吴国桢也不客气。他的质询照例是《公论报》第一版头条新闻,这是李先生的风骨胆识,也是《公论报》的一个卖点。

萧铁湖南长沙人,本名萧挹湘,名字像诗人。抗战发生,投入《扫荡报》工作,报社保送入中央军校十四期深造,改名萧铁,表示军人要有坚强的意志,但是毕业后回报社主编副刊,一生未脱离新闻文化界。一九四四年一月,熊佛西在桂林办《当代文艺》,萧铁担任编辑,桂林新文学杂志社出版新文学小说专号,萧铁主编。抗战胜利,担任南京《和平日报》记者、中央通讯社记者、“中国广播公司”新闻编辑、台湾《扫荡报》副刊主编、《公论报》副刊主编。作品以报道文学见长,也写小说和剧本,散文浅白亲切,堪称白话文学的示范,待人接物也坦诚平实,一如其文。他去世前夜梦见回湖南打游击,算是军校教育在他的灵魂上留下的烙印,令人泫然。

一九五九年九月《公论报》忽传停刊,不久复刊,但所有权易人。据说李氏请人增资,有钱的大股东反客为主,李公退出舞台。一九六六年李万居先生逝世,我到灵堂鞠躬致敬,追忆旧缘,久久不能离去。李先生爱台湾,爱新闻事业,爱历代名贤风骨,但办报如操舟弄潮,怎一个爱字了得。许君武曾说,中国报业可以分作三个阶段、三种形态:书生办报、流氓办报、企业家办报。李先生的失败象征书生办报的时代真正结束了。

我对李万居社长蓄积的敬意越来越多,可是《公论报》的景况越来越坏了,纸张油墨的品质低,染黑了读者的两只手,铅字不能每天更新,字迹难以清晰美观,新闻来源狭窄,副刊稿费先是降低,后是拖欠,最后根本不再寄出稿费通知单。萧铁顿足长叹:“完了完了!《公论报》走上了《扫荡报》的旧路!”他说报馆一旦闹穷,什么钱都不能欠,只能欠稿费,但是节流节到作家的柴米油盐,绝对不能挽救报纸刊物的危亡,他在新闻文化界看过一些兴衰,深深了解这是一条绝路。

我与报社增加接触,知道了一些事情。李万居社长连任三届省议员,竞选需要花钱,他本身并无雄财,难免挪用报社经费,他为人清廉耿介,不肯利用职权敛财,挪用的款项无法归还,报社财务状况因之恶化,可见他对整个生涯缺少通盘久远的规划。

至于广告,我在《公论报》初学乍练的那几年,工商业不发达,广告难得,各报倚赖“交际广告”和政府公告。交际广告是台湾特产,送行祝寿追悼都可以登广告表示,一大群亲友署名,注明“有志一同”,十分新奇。政府机关招生、放榜、招标、开标必须登报公告,这种公告只送给“公营”报纸刊登,“私营”报纸无份。后来台北市的九家“私营”报纸首先给自己正名为“民营报纸”,并成立“台北市民营报业联谊会”向政府力争。一九五二年,省政府规定,“每一份公告送三个单位刊登”,“台北市民营报业广告联营处”算一个单位,也就是九家民营报平分一份广告费,《公论报》也是联谊会成员,应该有份。

由以上几件事故看,《公论报》已失去竞争的能力。

那时新诗再度革命,称为现代诗,副刊对尚在实验阶段的作品总是推拒,惟有“日月潭”可以说虚席以待,不仅每天都有一首诗,每星期还有一天全版是诗,号称新诗专页。这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可是被我自己的“解释”弄砸了。有人问我为什么登那么多新诗,我应该说诗如何重要,现代诗的远景如何远大,那时我还没学会像写社论那样致辞,竟然用写杂文的口吻漫谈,我说《公论报》很穷,诗人不要稿费,我说《公论报》校对粗疏,错字很多,现代诗用字匪夷所思,即使排错了读者也看不出来。我不知道那人是来摸底的,一下子把诗人都得罪了,四十年后,我把这一段掌故告诉诗人梅新,他说了两个字:糟糕!

我决定写读书,写看戏,写中西格言,写风土文物,我避免评述当前人物的贤愚和施政得失,大体上我学周作人、培根、爱默生,不学鲁迅。我还没有摸到写方块的诀窍,总是在一篇短文里使用了太多的材料,三个月后渐渐力不从心,我腹中实在没有那么丰富的蕴藏,萧铁也在“中广”公司节目部工作,天天见面,压力很大,不能断稿,没奈何终于向当天的新闻找话题,新闻天天层出不穷,材料也就取之不竭,写小方块的人自来都是跟新闻,我不能例外。

萧铁住院治疗四个多月,出院后身体衰弱,勉强可以到“中广”新闻组值班发稿,不能到《公论报》编报,但是《公论报》的工作不能放弃,不仅要靠那一份薪水,他还住了报社的宿舍,“日月潭”仍由我继续代劳,我仍然不要任何报酬。

确实糟糕,蓝星诗社直接和编辑部接洽,副刊每周减少一天,开辟新诗周刊。他们没和我连络。五十年后,诗人向明告诉我,那是在一九五四年六月十七日创刊。多年以后,现代诗人缕述创新声开风气的艰难,记下某报某刊经常采用新诗,列为知音功臣,无人提到“日月潭”的名字,我对《公论报》有愧了。

那些年,各军事单位、各县市的机关学校曾经接到公文,必须订阅“公营”的报纸,订费才可以报销。所谓公营,暗指党营的《中央日报》、《中华日报》或省营的《新生报》。民营的《联合报》崛起,大家爱看,推销报纸的商人和订户合作,每天送来的是《联合报》,月底送来的收据是《中央日报》,可是《公论报》完全没有这样的吸引力!各报的内容开始多元化,李社长仍然全神贯注社论和第一版的头条,不及其他,惊人的头条新闻只能偶尔有,惊人的社论可供外国通讯社摘要发出电讯,博得国际声誉,市场效用很小。《公论报》虽有最好的主笔如夏涛声、倪师坛、郑士镕、朱文伯、谢汉儒、李梅生,也都难以战术补救战略的错误。

我正式接手以后,有人替我筹画,那时香港的报刊不准在台湾行销,台湾的读者看不见香港发表的文章,报社可在香港请人剪报寄来使用。香港环境复杂,作者的背景难明,《自立晚报》副刊转载香港的文章出过严重错误,我没那个担当。

《公论报》是台湾大老李万居先生创办的日报,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五日创刊,那时台北市仅有《新生报》一家大报,新办报纸发展的空间很大,《公论报》得天时。李万居是台湾云林人,早年留学法国,学成后参加国民政府对日抗战,既受政府重视,也得地方爱戴,《公论报》得人和。他以台湾人来台湾办一份地方性的报纸,“地利”更不成问题。创刊以后也曾受十方瞩目,赢得“台湾大公报”的美名。

出殡那天,我由殡仪馆到火葬场含泪参与,“中广”总经理董显光、代总经理曾虚白,《扫荡报》社长萧赞育、副社长易家驭,都没有现身,也没送花圈表示悼念,王康大叹人情浇薄。《公论报》社长李万居也没来,他派主任秘书到场问我“由‘中广’公司带来多少治丧费”,我随口回答新台币六千元,他掏出一张空白支票,填上六千元的数目,把支票交给萧太太,坐上三轮车扬长而去。天哪,事实上“中广”公司一文未出,那一丁点子丧葬费还得检具死亡证明书向中央党部申请,我带来的六千元乃是全体同仁的奠仪。那时没有保险制度,某一同仁有重大灾害,照例由众家同仁捐款支应,同仁死亡时,办理丧事的人立即提早募集奠仪,请会计室垫付,日后再从各同仁的薪水中扣还。我和那主任秘书都误解了对方的语意,天哪,那时《公论报》的财务状况已经严重恶化,晚上印报用的纸张油墨下午才进货到门,六千元啊!我在“中广”公司的薪水每月三百元,一般同仁所送的奠仪不过五十元,仓促之间我呆了。萧铁在国民党旗下效命十六年,为《公论报》效力才两年,李万居社长显然是不要输给“中广”,受了我的误导一掷六千金。我望着主任秘书的背影,难过了一阵子。

萧铁病了!一九五三年四月住进台大医院,住院期间,他推荐我代编“日月潭”,报社同意。我立即停写方块文章,我对会计室说,月初发薪水的时候,请他们通知萧太太领款,我不要任何酬劳。那时台大医院是台北惟一的高水准医院,病床都控制在某些人手里,住院要讲关系,《公论报》的记者竟要不到病床,还是《中央日报》记者王康出面促成。台大医院号称“台湾人的医院”,居然如此蔑视台湾人办的报纸。入院以后,医生来问病情,顺便问到病人的职业,听到《公论报》的名字,居然问“你们的报纸在哪里出版”?台湾籍的医生居然完全不知道台湾人办了这样一张报纸,萧老编对我发了一阵感慨。

萧铁既已仙逝,我即向编辑部交出代理的工作,后来报社又找我正式接编,这年我二十九岁。我那时还有虚荣心,总觉得在这种因果关系中得到一份工作很有面子,可是我也得对作家负责,报社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主动说“稿费一定要发”。可是这句诺言并未兑现,我又没学会断然求去,立场十分艰难,我还没学会怎样处理这种艰难,只能一天一天熬过。

编辑部还有黄己辛先生、林伊祝先生,文笔极好,也帮了我的忙。

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三日,萧铁再度住院,三月十七日早晨六时,以胃溃疡兼肝硬化病逝,享年仅四十岁,结婚五周年,有二子一女。卧病期间,王康照料最多,逝世后友好治丧,王康出力最大,十四年后,王康在台北市记者公会出版的《采访集粹》中写怀旧文章,称萧铁为编辑采访和文艺写作的全才,为老友立下记录,却只字未提自己当年的义行。

我大概编到一九五五年,无力支持,提出辞呈,报社请刘枋女士接任,以后我卖文买米,逐水草而居,渐行渐远。刘枋晚年在“尔雅”出版文集《小蝴蝶与半袋面》,书中有她自己写的小传,其中竟然未列主编《公论报》副刊,可以想见她这一段工作经验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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