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门是不该敲的。
最后他还是选择站在原地。
“你好。”他勉强吐出这么一句,随即沉默下来,绝望地瞧着楼梯,希望自己从没来过这里。
对方没有答辩,只是耸耸肩。
父亲用双臂抓住他,动作轻柔但坚决,不容抗拒。
全家在海边的夏季小屋度假,那是他们的瞭望台。他爬上阳台栏杆,问父亲:“从这里掉下去,会不会死掉啊?”
保罗不再多说,只是静静地等着这个年轻人。他们就这样缄默了数分钟之久。本杰明的眼神转来转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看起来怏怏不乐。
“哈哈,你说那个啊?拜托,你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这种气息哟。”
“噢,上帝啊!这是一块肉中刺!”
保罗面露不悦。
“你怎么知道?”
本杰明的肌肉开始紧绷,身体已准备往下坠落。
他先是急急忙忙地按下门铃,然后才开始犹疑,觉得自己应该先等一下,不要这样猴急。几经天人交战后,他选择站在原地,呼气,不安地吞着口水。他开始觉得屋里没人。然后,他才听到从屋内盥洗间传出的脚步声。
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本杰明投以近乎乞怜的一瞥,哀求般地耳语:“我可以进来吗?”
“我,呃……”他再度无言以对,羞怯不已。
“哟,你怎么没说‘我叫本杰明,吧啦吧啦,我想跟您谈谈耶稣’啊?”
“你说什么?”
本杰明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孔。
“什么?”
对方突然一本正经起来,推开门。
本杰明从他身旁走过,避免和他产生眼神接触。深秋入冬的季节,外面的路上全是积雪与烂泥,进入室内脱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此刻他竟未脱鞋就走了进去。
在执行这类家庭访问时,唯一让本杰明感到不自在的时刻,就是拜访结束后,在门口绑鞋带。感觉好像完事后向对方道别,约定下次再来的时间日期。两位见证人竟可以在拥挤不堪的玄关穿着大衣,花上整整五分钟的时间绑鞋带。本杰明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觉得绑鞋带的那几分钟特别令人困窘,特别难熬。
有些路是不该走的。
“你……你怎么知道?”
打从孩提时代起,他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经历这种状况。
父亲温暖的双臂,保护着全家,更保护了孩子。
本杰明抬头望着对方,眼神带着明显的指责意味,然后摇摇头。
他稍微再靠近本杰明一点,使两人紧紧相邻,却又巧妙地避免任何肢体接触。
两人都缄默着。对方将手放在膝上,耐心地等候本杰明的下一句话,下一个动作。
本杰明按下大门密码,一边推门走进,一边努力说服自己的良心。对,他在执行传道任务。针对早先有正面反应的家庭或受访者进行回访,完全符合见证人的职责。
不安地喘着气,索性紧闭双眼。
海鸥鸣叫着,傍晚的日光绚丽依旧。母亲边摆设餐具,边哼着熟悉的小调。
“喔,他这么说啊?那就这样吧。”
保罗起初看起来非常惊讶,仿佛没有马上认出本杰明。随后,他脸上绽放出一朵又大又灿烂的笑容。
“扫罗就是这么说的。这是上帝给我的考验。”
要将这些平时难以启齿的话一字一字说出,是相当大的挑战,相当沉痛的煎熬。泪水溃堤而出。
最后,对方非常谨慎地问道:“这次,你不打算给我手册,还是什么别的?”
本杰明从小就针对各种传道时可能遇到的问题、质疑,甚至无理取闹的状况做足准备。但现在,他呆站在原地,多年来的所有经验与准备,此刻一点用都没有。
他没脱鞋,直接大步走进堆满圣诞装饰的客厅,坐在沙发上。对方在他身旁坐下。
最后,仿佛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心防终于瓦解。他缓缓地、一字一字地说着,每个说出口的字,既是告白,也是信念。语毕,这些自白从体内狠狠将他撕碎。这是一个无法抹灭的真相,就像刺在他皮肤上的一块刺青。
他爱爸爸。
然后,保罗拍拍本杰明的大腿。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冲下楼,溜之大吉。
这回保罗快乐地笑了开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手。
本杰明的传道经验相当丰富,可以在任何时刻露出那久经训练、拘谨、恰到好处、不卑不亢的笑容。但此刻,他竟无法回应对方灿烂的笑容。他仿佛一个做错事并被当场抓住的孩子,又羞又窘地站着,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有些事情不需知道,不需了解。
但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从这里掉下去,就是犯了罪过。
陌生男子试图激怒他。
他们晚餐吃鲱鱼排,等一下说不定还可以游泳呢。
但是,他还是选择站在原地。锁孔传来转动的声音。门开了,开门的正是那个头发漂白的男子。
自始至终,保罗一直保持耐心,让他挣扎,让他思考,让他好好把话说完。确定本杰明真的说完以后,两人又在沙发上静静坐了一会儿,仿佛在细细咀嚼这些话,意识到这段宣言意义非比寻常。
他带上了公文包、手册、小本《圣经》以及小笔记本。他不搭电梯,而是选择走楼梯,三步并作两步,显得有点焦急,不太符合大众加诸耶和华见证人的期望与形象——从容不迫、慎重、充满自信。
保罗一时没会意过来。本杰明不胜气恼地重复一遍。
“我……希望在我的……生命里……能爱上一个……爱我的……人。”
“当然,真抱歉。我在等你呢。”
“本杰明,我想我们不必知道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