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到最想要的,就只能安分点,别太挑嘴。
“你喜欢怎么来?”陌生男子贪婪地注视着保罗。
拉斯穆斯毫不在乎地耸耸肩。
不幸的是,莱恩发病极快。
其实他已经准备放弃,收工回家了。他已经进色情书店转过一两圈,只为暖暖冻僵的身子。
肺炎。腹泻。溃疡侵袭。
“其实你是我下火车后遇见的第一个人。”
保罗迅速地对车内男子投以审视意味的一瞥。
“妈的,你真是一点时间都没浪费,现在又找到克拉拉教堂北街来了。我跟你说,这里可不好混啊!”
“嘿,我之前见过你,”保罗说,“中央车站那个同志圆环。”
“可是,我从没在酒吧或者夜店看到过你。”
赛尔波放下手中的杂志,把咖啡杯倒满。
保罗眼睛一亮。
“随便,只管开车就是了!”保罗完全不想回应对方的目光。
跟保罗一样,拉斯穆斯在对方靠近之前就已经认出他来。
保罗一发现拉斯穆斯,手中的香烟马上掉到地上,像是香烟自己不听他使唤一样。
人行道上只剩保罗一人。蓝色绅宝车再一次经过保罗面前,放慢速度。
“最初症状为皮肤上的暗红斑点或脚上的脓疮,发病后便传播至身体其他部分。”
这令人难以察觉的侵入与潜伏过程,时常被误认为只是流行性感冒,但这才是最恐怖,也最让人措手不及的。病毒可以从容不迫地传播到新宿主身上,时机成熟后,再发病攻击宿主。
“你先听完嘛!”
生活其实很简单。
“抱歉!”
驾驶者再次打断他们谈话,狂按喇叭。
保罗走向那辆车,拉开车门,向方向盘后的男子要纸笔。
直觉与经验告诉他,这两人不构成威胁。
“现在要怎么办?不会是要马上禁用亚硝酸戊酯吧?”
保罗叹了口气。
“他们总喜欢挑又年轻又帅的菜鸟,都不想试试有经验地位的老鸟。”
拉斯穆斯一整晚都耗在这儿,现在他人站在克拉拉教堂北街与酿酒人街路口处。
“嗨,小心肝。借个打火机,行吗?”
“说真的,这还真是耗时间啊,嗯?”
拉斯穆斯又开心地笑了。
“等一下我要上克拉拉教堂北街,瞧瞧那边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保罗自顾自地说着,选择忽略莱恩的不安,起身走到吧台前。
拉斯穆斯笑了。
“你再说一次,‘哪个保罗’?就是我,你这笨蛋!你他妈的以为是谁?你这个刚从维姆兰空降下来的死天兵,这次我饶了你。但你现在总知道了,我就是保罗。圣保罗!对城里的男同志来说,我就像德蕾莎修女一样重要,只不过我玩的把戏要比她的好多了!”
他来自瑞典西部哥特堡近郊博户斯市的小岛,全家没人知道他的性向,更不知道他在斯德哥尔摩干些什么。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卡波西什么?”
这次他爱上的是个极度骄傲的年轻男孩,脸皮相当厚。莱恩请他喝啤酒、葡萄酒、各种饮料,请他抽香烟,他照单全收不说,还从未回请过莱恩一次。莱恩只好假装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
他不停地啜泣,连嘴巴都无法张开,仿佛死前最后的处分。
那男子从上衣内袋掏出一支圆珠笔。保罗问都没问对方,就直接撕下驾驶座上的报纸一角,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朝拉斯穆斯招招手。
“老天爷,你闭嘴行不行!我们在聊正经事。我马上就来!”
病毒啃噬、分解身体免疫系统的过程通常相当缓慢,最长可达十年。
“狗娘养的,见鬼去……”
“你人生地不熟?现在可好,你碰到了保罗大叔,他会在这个鬼见愁的大城市里好好照顾你,助你一臂之力。”
“35到40岁,双性恋,三个小孩的老爸。至少我是这么觉得。再打给我。你就好好地玩吧!”
拉斯穆斯脸红了。
莱恩总是随随便便就坠入爱河,好像每一次都是一生一世,每一次都那么斩钉截铁。然后每一次都被抛弃,柔肠寸断,甚至嚷嚷着要寻短见。他躺在男同志公寓的床垫上,又醉又迷茫地摇着身体,除了尿尿或呕吐以外,完全不想下床。他们就在这种情况下接管了他。没过几个星期,莱恩再度坠入情网,急急忙忙睁开眼睛,迎上前去。结果,等着他的只是另一场灾难。
“请好好调教调教这老色鬼,他是你的了!”
保罗哼了一声,愤愤地下车,让位给拉斯穆斯。
“反正我已经等了19年了。”
赛尔波不为所动,继续高声朗读这篇文章。
当他转身正准备在车内坐定,冷不防又想到,出于礼貌,应该先开口问一下对方。
莱恩浑然不知自己体内潜伏着极端危险的病毒。他每次带男伴回家做爱,就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把病毒传染给其他人。他的伴侣可能还有其他伴侣,而病毒所能造成的伤害就如滚雪球一般难以挽回,一发不可收拾。
“哪个保罗?”
保罗走到克拉拉教堂北街,左手一如往常夹着一根布兰德香烟。午夜刚过,他经过大型购物中心的圣诞商品橱窗,拐进克拉拉教堂北街,向两个龟缩在暖气口旁取暖的青少年瞥了一眼。
“喏!你再打给我!”
夜总会高朋满座,人们心焦地等待好戏上演。然后,某个素未谋面,尚未被蹂躏过、尚未相干过、尚未“共进早餐”的人将会现身。
“靠,那是什么东西!根本念不出来嘛!”
敌人早已牢牢盘踞在莱恩的心扉,就像特洛伊木马一样,像后来进入他体内、致他于死的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IV)一样,牢不可破。它是身份未明的不速之客,在沉默中持续拓展势力范围,它有充裕的时间可以为所欲为,构成永难弥补的伤害。
老头知足地不再多问,踩下油门。
莱恩不再搭腔,陷入沉思。
他咯咯傻笑,用手捂住嘴巴。
那个在同志圆环遇见的男子。
等待着,瑟缩着,不敌疲累地打着哈欠。
“拜托,一堆死婆娘,整天只会无中生有,活得不耐烦啦?莱恩,我最亲爱的小心肝,要不要来一杯?”
稍晚,保罗前往克拉拉教堂北街。莱恩则持续用酒与香烟挑逗、怂恿那个年轻人,直到酒吧打烊时,那俊秀的小畜生还是选择和别人回家上床。莱恩又气又醉地只身前往维京人桑拿浴场,一丝不挂地躺在那张有名的蕾丝床上,任由自己被一群人占有。他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玩过他了。
又一辆车放慢速度接近他们。刚才的绅宝车不见了。驾驶者仔细打量他们,寻求眼神接触。
“我人生地不熟嘛……不过我去过提米了,我是性平会会员。”
同一辆蓝色绅宝轿车转了一圈又一圈,车内的老头令拉斯穆斯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马上表明自己没兴趣。但这辆车每次经过,都会刻意放慢车速,好像这转瞬间会发生什么重大改变,会出现令人跃跃欲试的新机会。
他机械地从烟盒中又掏出一根新的,走向前去。问问对方有没有打火机,或是要不要抽根烟,用这种方式来搭讪绝对错不了。
两人抽着烟。蓝色绅宝车又转了一圈,放慢速度,老头微微低头,试图和他们进行“沟通”。两人不约而同两眼一瞪,背对老头与绅宝车,以显示他们的不屑。
拉斯穆斯感受到驾车者对他们的关注,分心了。
保罗感觉受到蔑视,重重哼了一声。
保罗气冲冲地走向驾驶者,重重把车门关上。
“废话,我当然知道。”
赛尔波读着《革命》杂志,啜饮着咖啡。他不时打断朋友们的八卦,高声朗读杂志内容。
永远不要否定自己!
“卡波西肉瘤。”
保罗端着酒回来。他特意多点了一杯,方便莱恩过去隔壁桌,和他爱上的那位年轻人搭讪,交交朋友。
通常这个过程相当缓慢。过上许多年后,一切“水到渠成”,各种疾病与症状就会接二连三来袭,耍弄、攻击着宿主毫无抵抗力的身体。
朋友总是激励他,他应该要为自己感到骄傲才对。
在紧闭的门后,他们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
保罗与莱恩紧紧依着对方的头,像青少年般,聊着坐在两张桌子外的男孩的八卦。
也许他一直相信原罪的存在,一直相信总有一天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永远躲不掉的。也许,他的一部分特质证明了那些谴责者都是对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从鼻子里喷出烟来。
“老天爷,不要再念这种文章了!那都是‘道德大众’的党羽瞎掰出来的,目的在于把我们锁回衣柜里。同性恋癌症,那是什么鬼?”
保罗极度轻蔑地哼了一声。
1982年,新迎来的自由。时序12月。
癌症。痴呆。
这就是特殊性向者社团最特别之处。他们来到提米夜总会,绝不是为了搞怪、特立独行,只是为了日常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喝杯咖啡,小酌一杯,聊聊八卦,或者跳跳舞。
他脸部抽搐了一下,斜眼瞧着保罗。
“哧,连个小小的亚硝酸戊酯都有这么多可以写。”
“可怜的小家伙。这么说,你到斯德哥尔摩才没几星期。你住哪儿啊?”
他会孤苦伶仃地死在罗斯勒海关传染病院的隔离病房,死状甚为凄惨。
唯一救得了他们的方法,是做爱时戴上保险套。可是,干吗戴保险套?他们又不用担心会怀孕!这一点反而被“吹捧”成男同志性交的好处之一——不用担心怀孕。
最后的解脱,也象征最终的失败:死亡。
“那当然!”保罗拍拍拉斯穆斯的肩膀,“你要好好地干翻别人,把你这些年来的失落感一扫而空。我完全支持你!”
莱恩抬起头来。
“听着:另一件使旧金山甚至全美国义愤填膺的事,就是俗称同性恋癌症的卡波西肉瘤……”
保罗赞赏地点点头。
然而这次不一样了,拉斯穆斯的眼神全无刚下火车时的羞怯与惶恐。
“我住阿姨家里。”
“你真这么觉得啊!”
拉斯穆斯坐进车内。保罗重重一摔,关上车门。开车,上路。
驾驶座上,被形容为“35到40岁、三个小孩的双性恋老爸”马上伸出右手,爱抚拉斯穆斯的大腿。
像上次一样,他乖乖地为保罗点烟。保罗把手拱成杯状,护住拉斯穆斯点烟的手,不让寒风将火焰吹熄。像上次一样,保罗用深邃的眼神注视着他。
杂志封面是个满脸胡须的半裸男子,打扮成海盗,全身上下散发无与伦比的自信。
原来莱恩暗恋其中一名少年。
“浑球,你是要搭我还是搭他?”
“我也记得你。”拉斯穆斯说。
车辆离去时,两人哈哈大笑。
问题是……他有什么好骄傲的?
“记住,像在夜间地铁月台那种大家互瞪、互相使眼色的地方,别笨到跟任何不认识的人有眼神接触。你想瞧哪儿都行,正前方、墙壁、上面天花板,但千万不要一直瞧着那些痞子的眼睛,该死,他们可是很敏感的!然后把头抬高,小甜心,把头抬高!我们必须展现多一点点的……对,骄傲。”
保罗请拉斯穆斯吸一根烟,他欣然接受。
眼神总是聚焦在前方,但也能兼顾周遭,以便在威胁出现时能够加速逃离。
莱恩是个犹如女性般体贴、软弱的男孩,总是那么害羞、沉默,甚至有点笨拙,眼眸中流露着深沉的哀伤。
是的,病毒也可以迅雷不及掩耳地入侵。
“你是从维姆兰来的,我听得出来。你不太像菜鸟啊,直接杀到同志圆环来,好大的胆子,呵呵!”
我们无所不在。
再过十分钟,他就放弃。今天的克拉拉北街真够冷清的。
从现在起,莱恩只剩下8个月可活。
说实话,他一直很怕死。
他猛力一关车门,发出砰一声,然后又回来对拉斯穆斯耳语:“又一个该死的老色鬼。我们讲到哪儿啦?跟家人过圣诞节?废话,我当然会跟家人过节,但你总得先把‘家人’定义清楚,不是吗?”
假如对莱恩做血液抽样检查,会发现他缺乏某种特定的白细胞,亦即所谓的良性T细胞,这种白细胞会协助身体抵抗疾病与感染。然而某种病毒已在他体内耐心地、残忍地构筑了巢穴,使他的身体无法生成新的T细胞。当T细胞数量下降到特定标准值时,即使面对平常根本不构成威胁的病毒、细菌与溃疡,他的身体也全然无法抵抗。
“这可是自卫本能,我的小甜心。”
男子朝拉斯穆斯点点头。
“好吧!”他倒抽一口气,“我们就来一杯吧!”
保罗叹了一口气,耸耸肩,蹍熄香烟,上前坐进车内。
骄傲的男孩。
他压根儿不想瞧方向盘后的老头一眼。
保罗翻了个白眼。
他继续往前走。
“先说清楚,圣诞夜到我家坐坐。”
就像一座弃械投降的城堡,被敌人包围,慢慢崩毁。
保罗的步伐总是相当轻快,极为逗趣,整个人仿佛在一弹一跳间前进。他认为所有同性恋者走路都相当快。
“天啊,出人命了。全死光了。到目前为止已经死了220人。”
那位驾驶者探出身来,打开车门。
星期五晚上,提米夜总会。
车窗外,深秋入冬。
“这边也写到亚硝酸戊酯,他们在调查这玩意儿和免疫力缺乏症状有没有关系。让我瞧瞧……哎哟,‘会导致许多其他恶疾’!”
“啊哈!这也真是他妈的太经典了。”
他用近乎奴仆的姿态夸张地对拉斯穆斯深深一鞠躬,示意要他上车。
拉斯穆斯把头向后仰,闭上眼睛,微笑。
“圣诞夜?你不用回家跟家人过节吗?”他慢吞吞地说,试图与车内男子进行眼神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