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即使他们并不总是听从劝告,我们还是要执行上帝的旨意。”
本杰明按了门铃。门开了,妈妈再度露出恰到好处的友善微笑,用同样清楚洪亮的声音说:“您好!我叫布丽塔,我是耶和华见证人。这是我的儿子,本杰明……”
出门,上路,然后执行任务。慢慢步行,不开车,更不会骑电动脚踏车。
从门内飘出房间紧闭多时所产生的特有气味,以及浓浓的香烟味。这是个昏暗阴沉的秋日,但这位大婶连一盏灯都没开。她盯着他们,眼神中透着几许狐疑。
白色病房。黄色大衣。黄色毛毯。火葬场烟囱冒出的烟。
“看来没有门铃。本杰明,你来敲门吧!”
一位助理护士从黄色石板建筑里走出来,匆匆走过庭园。她的双手紧紧环抱胸前,在强风中加快脚步。她开始小跑步时还踉跄了一下,不过总算没有跌倒。
还有什么事比这更急迫?
他并没有采用特别的管教方式或严刑峻法,但在家中的威信简直不可动摇。他知道,同一教会的许多其他男士非常嫉妒他这项特质。
“不,不要。”她喃喃自语,然后关上门。
他想,也许黄色有让人镇静的效果。黄色大衣,还有盖着印有市议会标志的黄色毛毯。有时甚至会盖上一堆黄色毛毯,企图减缓高烧所引起的冷战。
母亲坐在妹妹玛格丽特与墙壁间。她将食物咀嚼完毕后说道:“今天我们碰到一位先生,他看来非常感兴趣。”
但这样还不够。
他问问儿子,同时站着为大家分菜。分完菜后,他就坐在餐桌较短的一边。吃晚餐或全家聚在一起研读《圣经》章节时,他总是坐在这个位置。
这有史以来最美好、善良的年轻男孩,从西海岸鸟不拉屎的破落小镇来到斯德哥尔摩,只为真正体验生命,活出自己的生命。
没人能确定他是否意识到保罗的来访。虽然他年纪尚轻,医生却发现他已有痴呆症的初期症状。
“您好!我叫布丽塔,我是耶和华见证人。这是我的儿子,本杰明。”
过了一会儿,从屋内传来拖沓的脚步声,轻轻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人。
孤独,与世隔绝,无依无助。不管他们再怎么高声凄厉喊叫,都将无人闻问。他那躺在病床上的朋友将永远无法从噩梦中醒来。
他回答时整张脸看起来容光焕发。
这就是他们在游行示威时,一齐高喊的口号。
保罗还在守着他,照护他,把量着他的脉搏,还没有放弃。
父亲微笑了。
每次,一吸一吐气。
对方会友善地接待他们,还是直接将他们轰出门外?
他照着父亲所说的方式,持续演练这句话。现在,他要用和母亲一样清楚洪亮的声音,说出这句话。
保罗脱下麂皮夹克,心里想着,自己真是恨透了这里。时间停滞,与生气蓬勃、步调紧凑的城市隔离,全然麻木无感,完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人知道他的朋友正在这里受折磨,在这鬼地方垂死挣扎。
主动找寻站在主外的人们,这些尚未被启蒙的人,真诚地邀请他们一起步上挪亚方舟,在洪水真正来袭之日避开浩劫。
“有什么事吗?”
被这样一瞧,本杰明顿时感到害羞起来,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退到母亲后方。
“执行得好极了,爸!”
实在不该变成今天这样的。
听到父亲的认可,本杰明骄傲得脸都红了。
在斯德哥尔摩市中心,一个教区面积相当狭小,甚至可以小到只有一或两层楼。假如是在远离市区的别墅区,一个教区可能会涵盖两个街区的面积。
本杰明站在原地,伸出的手上还拿着翻开的小册子。这种情况发生时,总是让人有些困窘,不知所措。
大婶粗声粗气,对他怒目而视,再瞪着母亲。
空荡荡的白色房间内,躺着重病、垂死且已无治愈希望的病人。负责照料他们的,是穿戴防护手套、口罩与黄色大衣的医护人员。
父亲看来相当满意,给自己倒了一杯淡啤酒,其他人就喝白开水。
“今天任务执行得怎么样啊,本杰明?”
“《启示录》,第21章,第4节。”
没错。本杰明和妹妹在学会走路以前,就已经开始执行任务了。本杰明5岁时,就已经开始负责按门铃了。他必须学习如何向人家礼貌地介绍自己、父亲跟母亲。7岁时,他负责给他们提宣传单与手册。今天,他第一次有机会向开门接待他和妈妈的人递上这份手册。
现在,他命在旦夕。
本杰明套着西装大衣,身着衬衫,还打了领带,穿着相当正式。母亲的眼神中带着鼓励,朝他点点头。
本杰明和母亲正在教区主任分配的地点传教。他们站在一扇门前。
大婶狐疑地瞪着递上前来的手册。
“我今天还为他读了一小段呢!”本杰明迫不及待地说。
这天,床边坐着另一个戴着口罩的男子。除此之外,病人从未有过任何访客。
母亲的声音全然不受影响,她露出不卑不亢、恰到好处的微笑,声音洪亮而清楚。
火葬场的焚化炉已经开始运转,高耸的烟囱开始冒着烟。
会是谁来应门呢?他或她长什么样呢?
叉子上还有碎肉片、一小块马铃薯与越橘。他慢条斯理地将食物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
这位头发漂白、身穿流苏麂皮夹克与西部牛仔靴的男子就是他唯一的访客。他天南地北瞎聊着,聊天气、暑假、他在斯德哥尔摩大学搭讪到的男人、赛尔波与拉许欧克参加的“北欧:无核武区”示威活动,还扯了一则关于刚下台的人民党党魁欧拉·乌斯腾的笑话。他总是喜欢拿乌斯腾开玩笑,因为他发现这位政客实在太逗了。
他面对大婶翻了几页。
“哦?”爸爸眉毛一扬,“你读了哪一段篇章啊?”
永远保持完美无瑕,是他性格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即使门就在她面前关上,母亲还是继续微笑着,仿佛已经来不及变换表情。
他们离开刚才拒绝了他们的人家,转身面向另一扇位于右边的门。
他敲了敲门,两人站着等候回应。本杰明一直觉得,等待对方前来应门的这段时间,是最扣人心弦的部分。
自从有记忆以来,本杰明就一直跟随双亲执行传教任务。当他还坐在婴儿车里牙牙学语时,母亲就在用这句台词。
现在发生的事简直难以理解。短短几个月前,他对这一切嗤之以鼻,甚至认为是那些假道学老太婆瞎掰出来的花样,好把他们这些同性恋者吓得龟缩回衣柜里。
现在是夏天,但玻璃窗却是一片冰冷。怎么会这样呢?他用手指轻触玻璃,感受这反常的温度。一阵冷战贯穿全身。
本杰明接过盘子,对于自己成为父亲关注的对象感到非常骄傲,对于即将说出的答案,更是无比满意。
她发现本杰明有些难过、落寞,便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抱了抱他。
用行话来说,这就叫“执行任务”。那些世俗、不属于耶和华的人说这只是敲门,但他们这些属于耶和华的子民管这个过程叫执行任务。本杰明觉得,这个措辞真是传神,简直美极了。
全家在狭窄的厨房里吃着晚饭,墙上贴着灰暗而明显磨损的壁纸,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罩着酪梨色灯罩,光线暗而微弱,他们总是得多开一盏抽油烟机旁边的灯。日光灯是先前房客留下的,从没人提过要换掉它。地板上铺着的亚麻地毯虽然颜色较浅,但还是走不出暗沉的色调。
“我希望能够为您介绍一份手册。”
躺在床上的男子没有回应。
站在陌生人面前,即便素不相识,仍然表达为他们提供救赎的渴望与意愿。这不仅是正义之举,更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本杰明已预见了世界的结局:火山爆发,地震,洪水,彻底土崩瓦解、灰飞烟灭的城市。这就是真相,就是事实。
她朝本杰明点点头,示意他接下去。
罗斯勒海关医院隔离病房的男子仍有呼吸。
这天晚上吃拌着奶油、马铃薯与越橘的薄肉片,由父亲下厨。他给孩子们上菜时还穿着围裙,并小心地将衬衫袖口卷高。他穿着一件和鲑鱼皮一样的粉红色衬衫,平时总是一丝不苟地烫得笔挺,而且一定会搭配领带。他的行事与穿着自有一套标准规范。
“有时难免会这样,”她柔声说,“我们换下一家。你要记得按门铃哟!”
她做了一个介绍的手势,本杰明礼貌地欠欠身,然后说出他事先演练了一整个星期的台词:“我希望能向您介绍一份手册。”
过了一会儿,保罗感到坐立难安。他起身走到窗前,往外看。
“只要我们团结在一起,力量将无比强大!”
“很好,挺合适的!”
对,就是步行。当年,耶稣的门徒就是这样做的。
天花板的荧光灯映照在玻璃窗上。传染病医院的庭园里,草坪泛黄干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