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从未离开过。听到他说话,她心中总算放下一块大石,紧绷的情绪顿时放松下来。
“‘宇宙号’卫星坠落时,撞毁于地表大气层。瑞典政府再次提出呼吁,要求禁止在太空使用核武……”
头条摘要宣读完毕,晚间新闻开始播放第一则关于加纳的饥荒报道。
布丽塔手里缝着本杰明的袜子,不时地用一只眼睛瞧瞧电视机里的班特·俄斯特。他正滔滔不绝地讲着加纳的大饥荒,以及市政府劳资双方合约谈判的破局。
电话这时响起。她抓起话筒,一如她所预期,另外一端传来拉斯穆斯的声音。他的声音像一股暖流,使她精神抖擞起来。她喜滋滋地叫道:“嗨!小宝贝!”
没人料想得到,正是这种致死率高、看似只针对同性恋者的神秘疾病,将使他们的生活完全改观。在科彭镇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小天地,这种疾病将会带走他们生命中一切喜乐、一切希望、一切未来。
布丽塔轻轻哼了一声,手更用力地缝着。
但,我们不愿触及所有的不快。
他们不是笨蛋,他们非常清楚自己追求的目标。格斯达夫·阿道夫说的一点都不错,这个世界就是个贼窟,而他们的处境就像突如其来的寒夜一般,更加凄冷险恶。
我们早已明白了这一切。
布丽塔起身,关掉电视。
她边讲电话,边在纸箱里翻找。纸箱里装着她从储藏室搬出来的所有圣诞装饰。她环顾房间,心中突然对生命所赐予的一切人事物充满感激。他们温馨的小屋,哈拉德,电视机,还有善良纯朴的天性。仔细想想,生命还是美好的。
电影院外,面对新桥街的大荧幕正播着大导演伯格曼(Ingmar Bergman)最新力作《芬妮与亚历山大》的广告。这部长达三个半小时的巨片,在首映后两天佳评如潮,所有放映场次均一票难求。
不幸的是,没人料想得到,事情将比他们预想的更糟。
她更坚决地护住话筒,不让他抢过去。
“是拉斯穆斯,他不想回家过圣诞节!”
然后,她听清楚他说的话了。
“不管怎么说,人类还是可怜啊!”
哈拉德恼怒地抬起头来。
他们的家中没有任何圣诞节装饰或摆设。身为耶和华见证人,他们不庆祝圣诞节。
她又被打断。
当他讲到合约谈判时,她注意听了一下。英格玛是政府约聘的清洁工,这则新闻与他们息息相关。
布丽塔和英格玛今晚也在看“报道”新闻台的节目。
人群涌出“爱丝托莉亚”电影院。
这有必要吗?
心不在焉的她,一开始并没注意听拉斯穆斯的话。
然后,莎拉把小小的圣诞老人摆进布景。几个圣诞老人站着,好像在闲聊,还有人躲在石头后面。一小群新买的圣诞老人手里甚至还有赞美诗乐谱,准备要吟唱圣诞诗篇。
本杰明错愕不已,随即明白自己应该要回答些什么。
他说,他要和新认识的好朋友们留在斯德哥尔摩过圣诞节。
“拜托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行不行?”他对她耳语。
英格玛心知肚明,布丽塔说的一点都没错。生活在不洁与不道德中的人类,活该面对这种下场。这些在《圣经》里都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但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没有人听到同性恋组织RFSL的代表史坦·派特生或防疫学家玛格丽特·波特耶丝的评论。他们19岁的儿子最近刚搬到斯德哥尔摩,他们正在聚精会神地说服他,照着早就讲好的:跳上返乡列车,回家欢度圣诞节。
我们由衷喜爱可捉摸的事物,
“现在,这种被称为‘后天免疫缺乏症候群’的神秘疾病已在瑞典出现。这种疾病足以致死……”
“不想回家过圣诞节?”他冷哼一声,“别胡闹了,他一定得回家过节。来,我来跟他谈谈!”
她的两个妹妹也会回家过节,但她们对她来说其实无关紧要。
风暴呼啸而至,大灾难近在眼前。
“大家都会回家,霍格、克莉丝汀娜阿姨、雪丝汀阿姨……反正他们全都会回家!”
我希望在我的生命里,能爱上一个爱我的人。
“好啦,不要再看这个了!”她说着,随后继续缝纫。
加纳的饥荒,潜舰委员会,劳资双方谈判正式破局,还有宇宙号人造卫星。
同一天,他们的儿子本杰明在NK百货公司前走来走去,犹豫地看着圣诞橱窗,然后终于走进百货公司。
恶魔将卷起羽翼,像条疯狂的恶犬,席卷全世界。
他正滔滔不绝地播报着,在美国,一种全新的神秘疾病侵袭男同性恋者,瑞典的同性恋社交圈一片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打从拉斯穆斯小时候起,莎拉就把每年圣诞节买的圣诞老人玩偶妥善地收藏起来。每次家里有访客时,她总会这样打趣:“在维姆兰,我们只相信圣诞老公公。”然后骄傲不已地告诉客人,他们家的阁楼可是堆着各种不同的圣诞老公公人偶。
他们没听到、没看到玛格丽特·波特耶丝轻轻摇摇头,表示:“没有解药。”
哈拉德困惑不解地摇摇头,仿佛她说的是某种外星语言。
“你为什么不想回来?你明明就应该回来!拜托,圣诞节啊!”
突然,她尖叫一声!叫声是如此凄厉,让哈拉德从电视机前抬起头来,大惑不解地瞧着她。
我们是恩克达尔家族,喜欢推卸,喜欢逃避……
不想回家跟大家一起过圣诞节。这根本就是威胁,太过分了!
“不要再尖叫了!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她被打断。
他们精心摆设的圣诞老公公,完全无法保护他们。
一种新疾病夹在众多新闻标题与电视报道中,悄然无息地进入瑞典。
班特·俄斯特的声音四平八稳,仿佛风暴不断的世界里一个使人有安全感的救生圈。
灯光亮起,群众从挤得水泄不通的放映厅散入室外12月的凄冷寒夜。保罗点起一根金黄色布兰德香烟,与赛尔波来到街上,戴上手套与围巾,一起走向东矿广场。
知道儿子的决定之后,两人都气疯了。
莎拉聚精会神地为房间摆上圣诞节装饰,哈拉德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报道”新闻台的主播班特·俄斯特朗读着头条标题,大大的眼镜面对着摄影镜头,神色非常肃穆凝重。
哈拉德忍不住起身,走到莎拉面前。莎拉本能地摇摇头,转身避开哈拉德。
他们没听到记者对防疫学家提出的问题:“有没有解药?”
她把所有思念与焦虑全寄托在圣诞老人身上,仿佛每个人偶都能将拉斯穆斯带得离家更近一点。
电影快结束时,饰演格斯达夫·阿道夫的男演员亚尔·库勒,针对恩克达尔家族的生命观做了下列结论:
同一天傍晚,离NK百货公司数个街区的街道上。
他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她愤怒地朝电视荧幕点点头。
她想把所有杀千刀的圣诞老公公从窗前一扫而空,扫到地上,踩得粉碎。他就这样答谢她的苦心吗?太可恶了!
她甚至在窗棂旁布置了小小的森林布景,以及一朵朵雪一般洁白的棉花球。
“够了,够了,真是够了!可怜的人类!”
凄冷、凛冽、可憎的夜晚,和整部电影的磅礴气势一点都不协调。他们下午抵达电影院时,天空就下起雨雪,此刻新桥街的圣诞灯饰照在湿亮的柏油路面上。这两个朋友聚精会神地讨论着电影剧情,就像保罗说的,没有人会想到“这个老家伙居然还搞得出这么精彩的片子”。
“你现在给我听好,拉斯穆斯,”她语带威吓,“你把你老子也惹毛了!”
“克莉丝汀娜·舒尔林还真会演!”赛尔波插上一句,“谁会想得到,老婆娘的德语可以讲得这么好?”
莎拉在客厅与厨房里摆上许多不同形状的圣诞老人。
往后,他甚至会为自己做出的选择,以及展现出的果断行动感到惊异不已。只要说出最难以启齿的部分,剩下的就简单多了。
他坚决地想抢过话筒。
哈拉德失去耐性,将电话线一把抓来,想知道他们到底说些什么。莎拉用手护住话筒,愤怒地朝哈拉德哼了一声。
“你看,哈拉德!”她拿着唱诗班小人偶,忘情地喊道,“它们好可爱呀!”
她的一切努力,全是为了拉斯穆斯。
手拿金色缎带包装好的领带,本杰明踏出的每一小步,都与他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育渐行渐远。转而奔向某种他未曾体验过、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再过两天就是冬至,四天后就是平安夜,旧的一年只剩下短短十二天。这一年的生活相当辛苦,但也非常精彩。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并且为此付出了代价。
死亡突如其来。无底深渊突然洞开,
他在一楼的服装部买了一条领带,要求店员将领带包装成圣诞礼物。他说出“圣诞礼物”这四个字时,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寒气。
圣诞礼物。他正在犯罪,而且是相当重、不可饶恕的罪。
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我又没叫!我只是说……”
店员将领带装进小巧精致的纸袋,贴上金色缎带,递出礼物时,脸上绽开一朵甜美的微笑。
英格玛摇摇头,叹了口气。
“好了!祝您圣诞快乐。”
“公职人员表示,下年度加薪幅度只有0.1%,这是令人忍无可忍的开倒车行为……”
“致死的危险疾病已从美国传入瑞典。这种恶疾主要侵袭同性恋者,目前疫情紧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她煞费苦心地布置这个家,全是为了拉斯穆斯。拉斯穆斯很快就会回家,和大家欢度圣诞节。
“你怎么可以这样!”
但这个救生圈在他们家里无足轻重,在小小的科彭镇也无足轻重。科彭镇波澜不兴,不会发生什么风暴。俄斯特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但她并未注意倾听他究竟说些什么,她只是喜欢有他的声音。
莎拉继续激动地大叫,音量盖过电视机里的班特·俄斯特。
一个小小的圣诞老人手里拿着香料酒瓶。莎拉总是打趣地说,这个圣诞老公公真是个酒鬼。她用爱怜不已的手势,让圣诞老公公在树丛间站好,不要掉下来。
“呃……圣诞快乐。”他嗫嚅着,然后慢吞吞地离开。
“……你就不能在其他时间见你的那些朋友吗?”
“大规模战乱后的加纳,饥荒一触即发。人道救援已经上路,现在我们连线到位于非洲的特派记者……”
布丽塔与英格玛不约而同地紧盯着荧幕。新闻报道的净是侵袭人类的苦难,疾病、大地震、饥荒,这让他们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理解是正确的。
她对他充耳不闻。
哈拉德的头从电视机前抬了一下,礼貌地瞧着莎拉的圣诞老公公,咕哝了一句酸不溜丢的评论。莎拉马上嗤之以鼻。两人在争辩的同时,都没注意到,主播开始朗读晚间新闻的最后一个标题。
哈拉德再次试着从莎拉手中抢过话筒,亲自跟拉斯穆斯讲理。没人在乎俄斯特的新闻播报。
有必要庆祝圣诞节吗?一来,耶稣基督其实不是在圣诞节这一天出生的。二来,他可从来没要求世人把他的诞生当成节日一般庆祝。此外,他们也从不庆祝自己的生日。
“不,我们仍然活在末日前夕。一堆瘟疫,一堆疾病。”
新闻报道的后半部讲到那致死率高、人人闻之色变的神秘疾病。荧幕上出现几张美国纽约格林威治镇的照片以及几幅特写,入镜的正是染患卡波西肉瘤的病人。
新闻内容和他们在科彭小镇的宁静生活无关。他们与大千世界隔绝,一切的苦难与问题都与他们无关。当拉斯穆斯挂断电话,他们只是又惊又怒地站着,班特·俄斯特呆滞而单调的声音,正对着棉花球、森林布景与圣诞老人玩偶空谈着。两个活生生的人完全没在听新闻报道。
她只是继续在箱子里翻找圣诞老公公,顺手把树丛拨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