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下我彻底清醒了,而且我知道,就算现在把他赶走我也睡不着了,于是我让他进屋,领他走进厨房。我点燃几个煤气灶头。只有这里可以取点暖。他在桌边坐下,脱掉帽子。他的长裤上膝盖以下的部分沾了泥。我猜他是步行穿过市中心。他看起来略有点混乱,嘴边的肌肉松松垮垮,眼睛下面一片青紫。我本想给他弄杯热饮,最后还是决定作罢。我心里有股怨气,他这是在仗势欺人,就因为我是他下属,他就有权把我吵醒。我在他对面坐下来,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抹掉他帽子上的雨水。他似乎很想装成没有喝醉的样子。我有点发抖,很紧张,这不仅仅是天冷的缘故。我猜马克斯是来告诉我更多与托尼有关的坏消息。可是,他已经被认定是个叛徒,而且死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糟糕呢?
“给我个时间,我到你办公室去。”
他站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他一边在手帕上擤鼻涕,一边还哭个不停。“我把一切都给搞糟了。我他妈的是个傻瓜。”
“我不知道。没什么事。”
“被迫?”
他弓下身子,双手托住脑袋。他大声喘着粗气,声音透过双颊传出来。很难弄清他到底喝了多少酒,醉到什么程度。
“顺着那条路往前走,你可以在卡姆登街上拦一辆出租。”
他猛地看了我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哦,上帝。原来你说的就是他。你这个白痴!”他扶起那把椅子,重重地坐下。“这是为了惩罚我?”
他喝过酒。他的身体有点摇晃,平日里紧绷绷的五官现在很松弛。他一开口说话,我就闻到了威士忌的气味。
我侧过身从他身边绕开。“那好啊。”
“所有那些事,你知道……”
我引着他穿过客厅到大门,然后把门打开。
他又拿起帽子,细细打量。
那天晚上,我在卡姆登的住处上床时的心情,是这一周里最快乐的。地板上搁着我那只小小的行李箱,我打算明晚打包,以备周五傍晚的布莱顿之旅。只要再上两天班就够了。等我再见到汤姆时,他应该已经读过我的信了。我会再次告诉他,他的短篇小说是多么精彩,我会再跟他解释一遍概率问题,把活儿干得更漂亮。我们会相依相伴,把我们那套固定节目、常规仪式都来一遍。
“哦,得了吧。我们都知道这是常事。”
这故事不错。尽管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但他回到了自己擅长的布局模式,那种正确的模式。不过上午我在读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一篇有瑕疵,它基于华而不实的假设、难以成立的比喻以及不可救药的数学概念。他根本就没搞懂我的意思,也没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他的莫名兴奋,他突然想到“奈克立方体”的那一刻,把他带进了沟里。想到他当时孩子气的得意忘形,想到我当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也没能跟他聊聊他的新想法,我就觉得自己挺可耻的。当时,一想到可以把这个权衡选项的隐喻带进他的小说,他就激动起来。他的野心可谓光彩夺目——将伦理的维度融入一行数学表达式。他写在明信片上的话再明白不过了。依靠我的帮助,他雄心勃勃地尝试弥合艺术与逻辑之间的裂痕,而我却给他指错了方向。他的故事难以成立,没有意义,而他居然以为他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倒让我颇为感动。可是,既然造成这种局面的部分责任应该由我来承担,那我又怎么说得出口,告诉他他的故事毫无意义呢?
“为什么不?”
“没事。抱歉。刚才有点心不在焉,你懂的……”
“甚至?”
尽管如此,我还是说,“我不明白。”
整个周三我都在分类归档,所有的资料都跟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的一个名叫乔·卡希尔的人有关,他跟卡扎菲上校勾结,谋划从利比亚运输军火,军情六处对其一路追踪,三月底沃特福德海岸的爱尔兰海军将其拦截。卡希尔当时就在船上,直到一杆枪顶在他后颈上,他才回过神来。在用回形针别住的附录上,我看得出,此事我们五处始终蒙在鼓里,并且因此颇为气恼。“这样的错误”,怒火中烧时出现了这样的字眼,“绝对不能再犯了”。真够好玩的,某种程度上。不过我知道我对哪件事——是那艘名叫克劳迪娅的船,还是我情人的心理活动——更感兴趣。非但如此,我其实既忧虑又苦恼。但凡有片刻休息,我的思绪便回到布莱顿一家旅馆五楼的那几个房间里。
我的内疚一下子翻了个倍,我意识到,我不能只告诉汤姆,他的小说不成立。我有义务想出一个解决方案。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出去吃午餐,而是待在我的打字机边,从手提包里把汤姆的短篇小说拿出来。当我在打字机上卷入一张新纸时,一阵欢喜突然涌上心头,接着,当我开始打字时,甚至愈发兴奋起来。我有了一个主意,我知道汤姆该如何重写小说的结局,该怎样让特里将踢开那扇门当场捉奸的概率翻倍。首先,我要删掉印度夫妇和他们的兔唇的宝宝。尽管他们很迷人,可在这场戏里派不上用场。接着,特里得往回走几步,最好就在奔向401前,无意中听到两个清洁女工在楼下的平台上说话。她们的声音清晰地飘上来。有一位说,“我打算上楼去,在两个空房间里挑一个打扫。”另一位说,“小心点儿,那一对就在他们常待的那间。”两个人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这句辱骂让事情变得更容易了。该让他滚了。此刻厨房里的温度已经能让人待得下去了,可是煤气灶上散发的暖气却有种又湿又黏又凉的感觉。我站起身,裹紧睡袍,关掉煤气。
“行啊,”我说,“我把这话忘掉。不过我想你应该走了。”
“你答应我,再考虑考虑。求你了。就这一件事。既然我能改变主意,你也能。”
“汤姆?不是黑利吧?我希望不是。”
“我告诉你这件事的时候,你的情绪表达得明明白白。”
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热烈地看着我,眼神里含着恳求,直到此时我才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想到将要亲耳听到这些话,然后亲口拒绝,再把这事儿彻底解决,一股不胜其烦的情绪就在我心底里左摇右晃。无论如何,我总得想办法不让这件事影响将来。
他静静地站在平台上,希望能听见一点声音。他渴望听见那声音,呻吟,尖叫,床垫弹簧的响动,什么都行。几分钟之后,他非得挑一个房间不可了。他选定401,因为那里最近。所有的房门看起来都足够轻薄,他知道飞起一脚就能大功告成。他往后退了几步想助跑,就在这节骨眼上,403的房门打开,一对印度夫妇带着他们那个长着兔唇的婴儿走出来。他们从他身边经过时羞涩地微笑,然后径直下楼。
“可惜。甲等,全优甲等,双甲,凡是你能想到的应有尽有。古典学,历史,英语。”
“可是,每当我们碰面,我知道我们俩都在想着那个可能性。”
“我很累,马克斯。”
“周五?”
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流言——也可能是人们幻想出来的——关于文官跟女特工勾勾搭搭的事儿。既然非得保持如此亲密的关系,共同承受那么大的压力,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勾搭呢?
“有人爱过你吗,马克斯?”
“她们个个聪明。”
无论如何,他还是挺住了,或者说,摇摇晃晃地挺住了,他说,“可是你一直给我那种印象……你想,呃,你想跟我在一起。”
“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为什么会把你这样得过一个丙等的人招进来吧。是数学吗?”
“那又怎么样?”
“哦,上帝,”他嗓子里挤出尖声哭泣,“对不起,对不起。你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你就当从来没听见,我从来没说过。塞丽娜,对不起。”
这话里多少有一点实情。我想了一会儿,说,“不过,自从我开始跟汤姆约会之后,就没有这回事了。”
“不,我不知道。”
三天以后,他的短篇寄了过来。第一页上粘着一张西区码头的明信片,背面写:“这回我对了吗?”
“是坎宁把你招进来的。反正他们是这么想的,最好把你弄到里面来,然后看看你会不会向什么人汇报。你才不会知道呢。他们跟踪了你一阵,搜过你的房间。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他们之所以给你‘甜牙’,是因为这事儿比较低级,没什么伤害性。安排你跟查斯·芒特搭档是因为他是个傻帽。可你真让人失望啊,塞丽娜。根本没有人调度你。你就是个资质平平的姑娘,通常有点傻,很乐意打份工而已。坎宁一定是想帮你一个忙。按我的理解,他就是想做点补偿。”
他紧紧盯着我,身上的花呢外套尺码太大,让他瘦削的肩膀看上去奇怪地隆起。他的杯子磕在茶碟上叮当作响,直到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将杯子稳住为止。
“……那些婚礼的准备工作。我们两家人整天都在忙活这些事。可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你……我想我快要疯了。今天上午看到你的时候,我们俩都很痛苦。你看起来简直快要昏倒了。我的表情肯定也一样。塞丽娜,这样装腔作势……这样什么也不说真是太疯狂了。傍晚我跟露丝说了,我跟她说了实话。她很难受。可这事终究要落到我们头上的,你和我,这是命中注定的。我们不能再继续装糊涂了!”
“我想我们都不希望让感情影响工作。”
“没问过。”
我拉开保险链,打开门。“马克斯。你这是干什么?”
她上了开往布莱顿的火车,他也跟着上去,隔了两节车厢之后。他跟着她穿过市中心,穿过斯坦纳,拐进坎普镇的小街,最后来到上岩花园的一家小旅馆。从人行道上,他看见她跟一个男人站在大堂里——幸好这家伙看起来很弱小,特里想。他看着这一对从接待员手里接过钥匙,开始沿着狭窄的楼梯拾级而上。接待员没注意到特里走进饭店,他也爬上了楼梯。他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在他头顶上响起。他们抵达五楼时他放慢脚步落在后面。他听见有扇门打开,然后又关上。他走到楼梯平台上。面前只有三个房间,401、402和403。他打算一直等到这对男女上床,然后踢开房门,让他老婆颜面扫地,再往这个小个子的脑袋上狠狠砸一拳。
这话产生了颇为吓人的后果。他霍地站起身,一脚踢翻身后的椅子。我想椅子砸到地板上的声音肯定把别人都给吵醒了。他摇晃着站到我面前,样子很可怕,一只光秃秃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照在他身上显得绿荧荧的,双唇也在这灯光下潮湿发亮。我等着本周第二次听一个男人告诉我他快要吐了。
“不,不会发生。”
“这么不专业。”
他想抓住我的手。我挺可怜他,可我还是往后退了一步。这一刻不适合握手。
“你显然大失所望。我很抱歉,可我当时只能装作没看见。我不能让感情影响工作。”
我摇摇头。他笑笑,把我的反应看成一句小小的、情有可原的谎言。
我点头。
“有一件事你得告诉我。今天上午在走廊里算怎么回事?”
接着,正当我沿着走廊过去,打算从手推车上拿一杯早间茶时,我突然明白汤姆出错的源头在哪里。是我!我停下脚步,差点伸出手捂住嘴,可是此时有个男人端着杯子和茶碟向我走来。我其实能看清他,可我实在太专注于心事,刚刚冒出的念头太让我震惊了,弄得我根本反应不过来。一个相貌英俊却长着一对招风耳的男人,越走越慢,堵住了我的去路。马克斯,当然是他,我的上司,我昔日的知己。我是不是又该向他汇报近况了?
“你订婚的消息确实很突然。你以前从来没提起过露丝,所以我确实有点难过。可我已经没事了,马克斯。我正在等着婚礼请柬呢。”
“你在做游戏,对不对,塞丽娜。这就是你真正喜欢干的事儿。”
特里听见清洁工上楼来的声音。他是个水平不错的业余数学爱好者,因此猛然意识到眼前冒出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得赶快想明白。他只要靠近任何一扇门站着——401也行,就会迫使清洁工只能在另两个房间里挑一个进去。她知道那对情人在哪里。她会这么想:他要么是一个正打算进自己房间的新客人,要么是那对情人的朋友,正在他们的门外等候。无论她选择哪个房间,特里都会换到另一个,把自己选中的概率翻个倍。事实正如他所料。那个女工——兔唇长到了她的脸上——朝特里瞥了一眼,向他点头致意,然后走进了403。特里做了决定性的调整,助跑,跃起,冲进402,他们就在那里,萨莉和那个男人,当场就擒。
“你这个小娼妇。”
我一边热血沸腾地写着,一边想,我得提醒汤姆把其他几个漏洞一一堵上。特里为什么不把所有的门都砸开,尤其是现在他已经知道另两个都是空的?因为这样就会让那一对听见动静,而他想让他们猝不及防。为什么不再等等,等到女工把另一个房间也打扫掉,这样他就能确定老婆究竟在哪里?因为此前已经埋下伏笔,他在当天晚些时候有个工地现场会,所以他急着赶回伦敦去。
“我的意思是,不要在这里谈。下班以后喝一杯,或者吃顿饭,诸如此类。”
我总算摆脱了他,半转过身竖起手指向他略微摇了摇,然后径直往前走,一下子就把他给忘了。因为此时我清清楚楚地回忆起上周末我在餐馆里说了什么话。我跟汤姆说,蒙蒂是任意选择了一个空盒子。毫无疑问,这样的说法有三分之二的概率是错误的。在游戏中,蒙蒂只能打开一只未被选择的空盒子。参赛者必定有三分之二的机会选到——一只空盒子。在这种情况下蒙蒂只能选一只盒子。只有当参赛者猜对并且选到那只装着奖品——津贴的盒子时,蒙蒂才可能在剩下的两只空盒子里任意选择。当然,这些我都知道,可我没解释好。这真是一个短篇的“失事”,这是我的错。正是从我这里,汤姆才有了这样的概念:命运能充当一个游戏节目主持的角色。
他等了一会儿,可我没回答。
“我们今天在走廊里碰到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跟我在想一样的事情。”
真相在我看来不言自明,而他却觉得晦涩难解,其实真相很简单:那对从403出来的印度夫妇根本不可能提高猜中402的概率。他们永远也无法替代蒙蒂·霍尔在电视游戏节目里的角色。他们是随机出现的,而蒙蒂的选择受制于也取决于参赛者。不能用一个随机选择来替代蒙蒂的作用。如果特里之前选的是403,那么这对带着婴儿的夫妻不可能变个戏法,把自己变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以便从另一扇门里出来。他们出现之后,特里的妻子在402和401的可能性是完全相同的。他完全可以按照最初的选择去踢开原来那扇门。
上班前,我在冰凉的厨房里,就着一杯茶看完了《可能通奸》。特里·摩尔是一名伦敦建筑师,已婚未育,其妻频频外遇,令婚姻岌岌可危。她没有工作,不用照管孩子,屋里还有个管家处理杂务,所以尽可以肆无忌惮地随时出轨。她每天抽大麻,午饭前还要来一两份大杯威士忌。与此同时,特里每周工作七十个小时,设计那种也许十五年内就会被推倒重建的高层廉租房。萨莉跟那些萍水相逢的男人幽会。她的谎言和借口一眼便能望穿,让他倍感羞辱,可他从来没法揭穿它们。他根本没时间。不过,有一天,几个工地现场碰头会临时取消,这位建筑师就决定用这空出来的几小时跟踪他的妻子。他被忧伤与嫉妒吞噬,亟须亲眼看到她和一个男人鬼混,这样既能打发寂寥,也能让他下定决心离开她。她跟他说过今天要到圣阿尔班斯跟姑妈待上一整天。实际上,她直奔维多利亚站,特里跟在她身后。
“你遇上了别人。”
他没在听。他在呻吟,在用手掌根敲打自己的额头。“哦,上帝,”他低声自语,“瞧我干了什么呀?”
过了一会,我的梦在一系列精心设计的巧合之后,被门铃声推向高潮。不过,等我再度听到门铃声时,梦已经烟消云散。我没动,因为我希望另外几位能下楼去。毕竟她们离大门更近。响到第三轮时,我开灯,看了一眼闹钟。离午夜十二点还差十分钟。我已经睡着一个小时了。门铃又响起来,这次按得愈发坚决。我套上睡袍,穿上拖鞋,走下楼梯,我实在太困了,压根没顾上琢磨一下我有没有必要走得这么急。我猜是哪个姑娘忘了带钥匙。这事以前也发生过。走到门厅时,我只觉得油地毡的寒气穿透鞋底直达双脚。我先搭上保险链,再打开门。透过三英寸的空隙,我能分辨出站在台阶上的是个男人,可我看不清他的脸。他戴着一顶匪气十足的浅顶软呢帽,身穿束腰雨衣,肩上的雨水在他身后街灯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出于警觉,我猛地把门关上。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平静地说,“很抱歉打搅你。我得跟塞丽娜·弗鲁姆谈谈。”
“我是说我们不能重新开始。”
“他会发现你到底是什么身份的。肯定会发生。”
“要紧事。”
“是。”
这话根本不值得回应。我只是瞪大眼睛盯着他看。他嘴角边的皮肤上沾着一缕口水。他顺着我的目光发现了这一点,便用手背擦去了口水。
可我们这场戏还没演完,因为他的情绪又来了个急转弯。他在哭。至少是热泪盈眶。他的嘴唇被紧紧拉扯出一个诡异丑陋的笑容。
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为了把疑虑压下去,我继续攻击他,“是你鼓励我接近你的,马克斯。而你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即将公布订婚。既然如此,我有什么必要容忍让你来告诉我能跟谁约会?”
“不,我们不能。”
“我得跟你谈谈。”
“你这样做,会毁掉‘甜牙’的。”
他说,“我想我们真应该谈谈。”
我耸耸肩。
“每次你到我办公室来都是这样。你跟我调情。”
他站在一级更低的台阶上,抬头看着我,那目光既是在哀求我也是在谴责我,我关上了门。我在门后面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尽管听见他渐渐后退的脚步声尚未消失,我还是拴好保险链,回去睡觉了。
“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来,”他说。
让我吃惊的是,他说,“我当然厌恶。”这种粗鲁的坦率是酒精上头的结果,现在他想整点有杀伤力的。“你们部门的那些女人,比琳达,安妮,希拉里,温迪那些。你有没有问过她们在学校里都是什么样的成绩?”
“没有。”面包炉后面塞了一支迷你瓶装雪莉酒。他喝下去会吐的,而我想让他走。
“我也不想这样,马克斯。”
“我周五不行。”
“是吗?”
“明天,马克斯,请你明天来。”
“我喜欢他。”
我等着。我的内疚是一团黑色的形状诡异的东西,在心里愈长愈大,眼看着就要把我吞没。我跟他调过情,我勾引过他,我导致他抛下了未婚妻,我毁了他的生活。这份内疚我得花一番力气才能抵挡。
“塞丽娜!这是甜牙行动。黑利是我们的人。你也是。”
他们一走,特里便踌躇起来。至此,这个短篇张力凸显,一路攀升向高潮进发。身为一名建筑师和业余数学爱好者,他对数字颇有心得。他匆匆算了一通。他妻子在401的概率始终是三分之一。也就是说,她在402或者403的概率是三分之二。而现在已经看到403是空的,那么她一定有三分之二的概率在402。只有傻瓜才会抱住第一次的选择不放呢,因为概率学的铁律是恒久不变的。于是他助跑,跃起,踢开402房门,那一对果然在里面,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正作势欲仙。他在那厮脸上结结实实地甩了一巴掌,视线一扫,丢给他老婆一道鄙夷的寒光,便直奔伦敦而去,离婚程序将在那里一一展开,他要开始崭新的人生。
“你瞧……”
他突然说,“你这里有喝的吗?”
我一口气打了四十分钟,写满三页笔记,准备寄出去。我草草附了一封信,用最简单的言辞解释为什么印度夫妇起不了作用,然后找到一只没有“英国文书局”标志的空信封,在手提包底层找到一枚邮票,而且正好赶得及跑到公园巷的信箱,再跑回来重新开始工作。在忙完汤姆的小说之后回过头来处理“克劳迪娅的非法货单”,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啊。炸药及武器弹药共计五吨,这点收成很让人失望。有一份备忘录暗示卡扎菲不太信任共和军临时派,而另一份则重申“六处越权出格”。我才无所谓呢。
在台阶上我们说了最后几句话。他说,“答应我一件事,塞丽娜。”
“瞧,你就一脑子这种念头。他只是想让你高兴而已。”
“我被迫取消了订婚。”
“好,可以。”
我说,“我想他爱我。”
“塞丽娜。你没事吧?”
“那就周一。”
“别装着用这个借口来阻拦我。无论如何,你对整件事都很厌恶。”
可他不知道他们进了哪个房间。
看着他,我真觉得无法忍受。他居然把自己那点反复无常的欲望跟无法人为控制的宿命混为一谈,顿时激怒了我。因为我想要,所以……真是痴人说梦!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他们理解天经地义的逻辑有这么难?我的目光沿着我肩膀的弧线望向嘶嘶作响的煤气灶。厨房终于暖和起来,我松开睡袍的领口。我拨开脸上的乱发,好让自己的思维更清晰一些。他在等我“正确”地敞开心扉,把我的欲望纳入他的轨道,让他相信他的自我中心主义完全正确,进而顺着这思路投入他的怀抱。不过,也可能我把他想得太坏了。也许事情很简单,只是一场误会。至少,我打算把它看成一场误会。
他似乎总算把持住了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听着,你跟汤姆·黑利混在一起,很可能是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甚至你的朋友雪莉也有一个甲等。”
归根结底,计算概率毕竟只是技术细节。这个短篇的亮点在别处。躺在黑夜里等着入睡的时候,我想我已经开始抓到一点创作的奥秘了。作为一个读者,一个一目十行的读者,我向来都觉得虚构是件理所当然的事儿,我从来没有费神思索过那是一个怎样的过程。你从书架上扒拉下一本书,那里面总有一个虚构的、住满了人类的世界,就跟你自己居住的这个世界一样确凿无疑。不过,此时此刻,就好比汤姆在餐馆里紧紧抓住蒙蒂·霍尔的问题不放,我觉得我已经抓住了骗术的分寸,或者说我掌握得八九不离十。跟做菜差不多,我在睡意朦胧中想道。做菜不是把各种配料加热转化的过程,这里头有纯粹的发明创造,有灵感的火花和藏而不露的要素。其成果也不仅仅是这些配料的总和。我试着把过程列出来:汤姆把我对概率学的理解输送到特里身上,与此同时,他将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那种一想到戴绿帽就会燃起欲火的心理也一并移植过去。不过在移植之前,他把情节处理得更容易让人接受——被嫉妒燃起的怒火。汤姆姐姐的某些人生经历在萨莉身上也有所体现。此外还有熟悉的火车旅行,布莱顿的街道,以及那些小得不可思议的旅馆。印度夫妻和他们的兔唇宝宝被他召来充当403房间里的角色。他们的形象既有趣又脆弱,与隔壁房间里那对正在发情的男女形成对比。汤姆驾驭的是一个他几乎不懂的题材(“只有傻瓜才会抱住第一次的选择不放呢”!),他竭力想将它转化成自己的东西。如果他采纳我的建议,那么它肯定能变成他自己的东西。借助技巧,特里的数学造诣远远超过了创造他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如何将这些零散的部分一一插入再通盘调配,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奥秘在于怎样将它们搅拌成某种结构紧密且逼真可信的东西,怎样把各种配料归拢,烹调成美味可口的菜肴。当我的思绪渐渐散开、飘向失去知觉的边界时,我觉得我大致弄懂了其中的门道。
“都结束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那你为什么要为了我离开你的未婚妻呢?”
“得了吧,塞丽娜。我们都很清楚。”
“我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