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兴,我很高兴,可我没流露出来,什么也没说,等着他再说两句。他似乎想开口,但终究还是改变了话题。
“看到讣告吗?”
“没有。”
我耐心地工作,没有一句怨言,谦卑地服从林小姐的非难——我用这种方式让激情延续。如果我工作效率低下,如果我上班迟到或者怨声载道,甚而考虑离开军情五处,那我就会让他失望。我说服自己,这是在废墟中诞生的伟大爱情,所以我将痛苦一层层堆积起来。Akrasia!我之所以会花费额外的精力,将某些文官的潦草笔迹转化成一式三份、无懈可击的备忘录打字稿,是因为:向我爱过的男人致敬,是我应尽的职责。
你记得我的导师托尼·坎宁吧。我们有一回去他房间里喝过茶。去年九月他跟太太弗里达分手了。他们的婚姻超过三十年。没什么明确理由。学院里有传闻说他跟一个年轻女人在萨福克郡的一个小别墅里幽会。据说他也把她给甩了。上个月有个朋友写信过来。他是听院长亲口说的。这些事儿在学院里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没人想到告诉我罢了。坎宁病了。为什么不说呢?他的病很严重,已经没法治了。十月份他辞去了学校里的职位,跑到波罗的海的一个岛上,租了一所小房子。照顾他的是一个当地的女人,她的职分也许比管家还多了那么一点。弥留之际他给转到了另一座岛上的一家小医院里。他儿子去看了他,弗里达也去了。我估计你没在二月份的《泰晤士报》上看到讣告。我相信如果你看到,一定会告诉我的。我从来不知道他在战争将近尾声时加入过特别行动处。他几乎得算是个英雄,曾在夜晚乘降落伞潜入保加利亚,在一次伏击中胸口受过重伤。后来,四十年代末期他在军情五处干过四年。我们父辈的时代——他们的人生要比我们的有意义多了,你觉得呢?托尼对我很好。我真希望能有人早告诉我。至少我能给他写信。你为什么不来让我高兴高兴呢?厨房边上有个甜美小巧的空房间。不过我想我上回就告诉过你啦。
我把视线移开。
“我想让你亲。”
我当然不记得了。这些驱逐事件并没有在我给《?谁?》写的专栏里占有一席之地。当时我身边还没有托尼督促我看报纸呢。
我说,“这话题挺诱人的。”
偶尔,将近傍晚时,我们会“受邀”参加一场讲座。不去是不可思议的。主题向来都是围着共产主义转,讲它的理论与实践,讲地缘政治斗争,讲苏联赤裸裸的称霸世界的企图。我这么说,弄得好像这些讲座还有点意思,其实不是那么回事。理论与实务都冗长臃肿,其中大部分是理论。因为主讲人是一位退役的皇家空军,名叫阿奇博尔德·乔威尔,这一整套他自己都钻研过——没准是从什么夜校里学来的——急于将他知道的辩证法及其相关理论跟我们分享。但凡你闭上双眼,便能轻易想象此刻你正置身于某地——好比斯特劳德的某一场共产党会议,因为乔威尔的目的,或者说他的职权范围,并不是为了驳斥马列主义思想,甚至也不是为了表达质疑。他想让我们深入敌人的“内心”,懂得他们的思想,彻底领会它的大行其道,究竟是基于怎样的理论基础。我们这些新手刚刚经过一天的劳碌——一边打字一边试图领会在可怕的林小姐心目中,究竟怎样的事实才值得建立一份档案——此时,乔威尔热情洋溢、慷慨激昂的演讲让我们大多数人都昏昏欲睡。人人都相信,如果在颈部肌肉松弛、脑袋猛地向前磕的时候被当场抓住,进而颜面扫地,那一定会毁掉自己的职业前途。可是光相信是不够的。向晚时分那重重的眼皮有它们自己的逻辑,有它们自己的重量。
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曾经对那个名字烂熟于心。它是死的同义词。我说,“我突然想不起来了。”
“我要强调的是,”马克斯说,“你所谓的‘麻木不仁的昏迷状态’,说的不太对,你说呢?”
“对,就是它。你怎么知道的?”
他放开我,温和地说,“坎宁有没有跟你提过利亚林?”不等我回答,他又吻了我,只是唇与舌的蜻蜓点水。我被他勾引得好想点头称是,因为他就想让我这么说。“没,他没提过。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哦,我听说那里很漂亮。”
“我要去赶火车。我得替一个朋友做晚饭。”
我们说到这里便打住了。不过,大约一个月之后,我们坐在伯克利广场,试着回忆那首著名歌曲的词儿,关于夜莺在此地歌唱的那首。马克斯跟我说过,他无师自通学会弹钢琴,喜欢弹轻音乐和那些多愁善感、浅吟低唱的流行曲,都是四五十年代的玩意,就跟他的发型一样落伍悖时。我碰巧在一场学校的讽刺秀里听到过这首歌。我们半是唱半是说地念叨那迷人的歌词:我也许做对也许做错/但我愿意立下誓言/当你回头向我微笑/一只夜莺……马克斯突然打住,说,“是库姆灵厄吗?”
“哦,真的啊。”
“纯粹好奇。他有没有把你介绍给莫德林?”
我们的大部分人力物力?区区一个刚刚上岗受训的新人,怎么会了解军情五处的内部配置?可我想让自己听起来充满自信。我被那个吻唤起了激情,我想打动马克斯。他凝视着我,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托尼自我放逐,在孤寂的海滩上步履蹒跚,曾与他共度无忧岁月的弟弟不在他身边——特伦斯·坎宁在诺曼底登陆中捐躯——他的学院,他的朋友,他的妻子也不在他身边。最重要的是,我不在他身边。托尼本来可以让弗里达来照顾他的,他本来可以待在那栋小别墅里,或者待在家里的卧室中,让书本环伺左右,让朋友和儿子时时来看望他。就连我也可以想法子跑去看他,装作是他以前的学生。鲜花,香槟,家庭与老友,旧照片——人们辞别人世之际,至少,当他们没有在呼吸衰竭中挣扎、在疼痛中扭曲、在惊恐中僵硬时,不都是这样安排的吗?
“这回就这样吧,”他一边说,一边用食指碰碰我的鼻尖,摆出一副家长的样子,居高临下地跟一个要这要那的孩子说话。于是,我一路都跟他耍着心机,闷闷不乐地噘起嘴,逆来顺受地让自己的手握进他的手里,继续往前走。我知道这个吻会让我行事更难,可是至少我们第一次握了手。过了几分钟,他松开了手。
“他曾是托尼的朋友,直到他们……”
“你愿意让我再亲你吗?”
“我还是回到开头那个说法吧,”前空军指挥官乔威尔在总结陈词。“马克思主义的强大威力和生命力,辅之以其他任何假定的阴谋,便具备了引诱那些才智过人的男男女女的能力。这一点毫无疑问。谢谢。”
“你说他的那座岛就什么来着?”
“是在《泰晤士报》还是在《每日电讯报》?”
他为什么不说呢?癌。在七十年代初,只要有人说到这个词儿,那就是行将就木的意思了。癌是一个耻辱,是病人的耻辱,它是一场败局,一道污迹,一个肮脏的瑕疵——与其说那是肉体上的,不如说是人格上的。当时我觉得,理所当然地,托尼需要悄悄走开,没有一句解释,带着他那可怕的秘密跑到冰冷的海边过冬。那里有他童年的沙丘,刺骨的寒风,没有一棵树木的内陆沼泽,而托尼穿着他那件风雨衣弓着背走在空旷的海边,怀揣着他的耻辱、他那可恶的秘密以及对“再打个盹”越来越强烈的渴望。睡意如潮水般袭来。他当然需要一个人待着。我相信我当时对此没有一点疑问。让我挥之不去、思之骇然的是他的全盘规划。先是叫我把衬衫扔进洗衣筐,再假装忘了这件事,好让我觉得他面目可憎,这样我就不会再追随他,不会把他临终的那几个月搞成一团乱麻。真的有必要如此精心筹划吗?有必要如此残忍吗?
“我听说过你的专栏,”他说,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接着他又加了两句让我开心的话。“这里盛传你把所有值得一读的书都读遍了。你精通现代文学,诸如此类。”
我们继续往前走。他从我的嗓音里听出了敌意,便用手碰碰我的胳膊,像是在试探,抑或道歉。他说,“你有没有去过库姆灵厄看看他的墓地?”
我们停在路当中,恰巧就在这条路从两棵树之间穿过的地方,逼得路人只能从我们身边挤过去。这是一个深深的、饱含激情的吻,要不就是对这类吻模仿得几可乱真。我想他也许是因为自己对我缺乏渴望,所以亲吻时着力弥补。等他放开我时,我试图把他拉回来,可他抵挡住了。
这个吻跟第一个一样长,这生疏的吻,打破了我们之间的紧张情绪,所以愈发教我心醉神驰。我觉得自己放松下来,简直快要融化了,就像浪漫小说里的人物那样。我再也不许自己猜想他是在跟我虚与委蛇了。
“我想他喜欢离群索居。”
“塞丽娜,你很清楚,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看到。”
我跑到霍尔伯恩的公共图书馆,那里收藏着往期的《泰晤士报》,我在那里查到了那篇讣告。我像个白痴一样浏览着,试图搜寻我的名字,接着,我又看了一遍。整个人生都浓缩在那几栏里,连一个段落都算不上。牛津附属猛龙小学,马尔伯勒中学,牛津大学贝列尔学院,近卫团,西部沙漠战役,一段没有说明的空当,然后就像杰瑞米说的那样去了特别行动处,紧接着就是自一九四八年始,他在军情五处待了四年。对于托尼战时与战后的生涯,我以前是多么缺乏好奇啊,尽管我知道他跟军情五处素有瓜葛。这篇讣告寥寥几笔便交代了五〇年代以后的情况——新闻,著作,公众事务,剑桥,去世。
我说,“我猜是不太对。”我颇为不安,当我感觉到他是在刻意让我不安时,就愈发不安了。我们是最近突然好起来的。我对他一无所知,而此刻,他看起来就像是个陌生人,他那双特别大的招风耳冲着我支楞着,活像雷达的抛物面天线,捕捉我最轻柔也最不诚实的低语,他那瘦削而紧绷的脸上,整个表情都专注在我身上。我担心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东西,而且,即便他终于得到了那样东西,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你知道么,我在波罗的海地区待过一段。几万个岛屿。保存最完好的现代旅游业奥秘之一。感谢上帝,每年夏天人人都往南方逃。显然,你的坎宁是个很有品位的男人。”
对我而言,什么都没有改变。我继续在柯曾街工作,同时祭奠着那座将悲伤隐匿于其中的小神龛。这份职业是托尼替我挑的,他把他的树林、牛肝菌、观点和处世之道,都借给了我。可是我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证物、纪念品和照片,没有信,连一张纸条都没有,因为我们的约会都是在电话里定的。我很勤快,他借给我的那些书,我都是一边读一边还,只有一本除外:R·H·唐尼的《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兴起》。我到处找它,好多次,我都回到相同的地方孤零零地翻箱倒柜。那本精装书的淡绿硬封被太阳晒得褪了色,作者的名字缩写旁有一圈杯子的印痕,前环衬上用紫色墨水签着简单的“坎宁”字样,笔迹看起来飞扬跋扈,整本书几乎每页上都有他用铅笔作的旁注。太珍贵了。可是它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书才会这样,也许是我从耶稣草坪的那个房间搬走时丢的。我仅存的纪念品是一张他后来随手送给我的书签,还有我的工作。他把我打发到莱肯菲尔德宅邸的这个脏兮兮的办公室里。我不喜欢这里,可那是他留下的遗产,如果现在让我到别处去,我可受不了。
上班路上,我想起当初经过一番推理,我还认定自己的情感比他更高尚,不由涌起一阵羞愧。甚至在羞愧还没完全涌上来之前,我就哭了。地铁上的人流中,离我最近的乘客礼貌地将视线移开。他一定知道,当我听说事情的真相时,会将过去的多少恩怨一一改写。他相信我会原谅他,想到这里他一定心生宽慰。看起来真是悲惨。可是,为什么没有一封遗书,解释几句,回忆我们之间的种种,说声再见,打个招呼,给我某种能与之相伴余生、能替代我们之间最后一幕的东西?此后好几个星期,我都在折磨自己,怀疑这封信给“管家”或者弗里达扣下了。
“是莱姆兰吗?”
“没有。怎么啦?”
他当然不是那种我可以随便探听其恋爱史的人。我真怀疑他在伊格汉姆是不是会有个同性恋人。我甚至还冒出一个念头,想去实地看一眼。事情就是这么变糟的。就算坐实我的猜测,对我的这份感情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可我还在怀疑,没准他会像杰瑞米那样,能满足女人,自己却得不到什么乐趣。这当然不够理想,不够对等,可对我倒也不算很糟糕。总比可望而不可即要好些吧。
他开口想说什么,接着又改变主意,一只手往下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然后转过身从我身边走开,离开了房间。
“这都得归功于奥列格·利亚林的投诚。他原本受命在英国伺机而动,一旦英国出现危机,就策划阴谋,蓄意破坏。后来众议院发布了声明。你那时肯定看到过。”
此后的几个星期里,过往的几十个细节在我脑海一一重演。那些曾让我如此不耐烦的午睡,那张在早晨让我不忍直视的苍白的脸。当时我以为,五十四岁的情形本应如此。尤其是那场对话,总是历历在目——卧室里,洗衣筐边,前后不过数秒,当时他正在跟我讲伊迪·阿明和那些被他驱逐的乌干达亚裔。当时这条新闻轰动一时。邪恶的独裁者把他的国民赶出国门,他们持有英国护照,爱德华·希思政府并不理会小报上的怒火中烧,而是以优雅得体的态度,坚持说这些人必须获准在此定居。托尼的看法也是如此。他话说到一半,连气都没有换一口就飞快地插了句,“就扔在那里,跟我的衣服放在一起好了。反正我们很快就要回来的。”就是这样,随口交代一句家务而已,然后他又接着刚才的思绪往下说。那时他的身体已日渐衰弱,而他的计划却悄然成形,这难道不是天赋异禀吗?精心谱写那个要紧的时刻,机会一来,便让计划插翅腾飞。或者在事后再补上几笔,使之愈臻完满。也许,与其说这是花招,不如说这是他当年在特别行动处养成的习惯。行业花招。作为一种手段,一场骗局,它真是给筹划得机智过人。他甩掉我,而我因为受到莫大的伤害,不愿去追根究底。在小别墅的那些时光,我并没觉得我是真的爱他,然而,当我骤闻他的死讯,我立即让自己相信,我爱他。这个花招,他的骗术,要比任何已婚男人的外遇都要狡猾。甚至,为了这一点我还崇拜他,可我不太能原谅他。
不过我们还是成了朋友。既然他让我想到杰瑞米,我就懒惰地假设他也喜欢男人,可我希望我弄错了。我并不指望他能说这事儿,尤其是在这些办公室里。特工世界是鄙视同性恋的,至少对外是这样宣称的,这一点让他们很容易被要挟敲诈,一旦犯事就会在情报机构失业,从而身败名裂。不过,当我对马克斯浮想联翩时,我至少能告诉自己,我已经过了托尼这道坎。而马克斯这个人——我尽力怂恿大家都这么叫他——算是我额外得到的好处。我起初打算拉上雪莉,三人结伴在城里玩,可她告诉我,此人叫她毛骨悚然,没法产生信任感。而且他不喜欢酒吧、烟草和那些吵吵闹闹的音乐,所以,通常下班以后我们就坐在海德公园或者伯克利广场的长椅上。他不能说的事我也不会问,不过我有大致的印象:他曾在切尔顿汉姆干过一阵信号情报。他三十二岁,独自居住在泰晤士河的一个弯道旁的伊格汉姆镇附近,在某个乡间别墅区里。他不止一次说过我应该去那里做客,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正式邀请。他出身书香门第,先后在温彻斯特和哈佛上学,他在哈佛先取得法学学位,接着又拿到心理学学位,可是有个念头老是萦绕在他心中:他选错了专业,应该学点儿像工程学那样实用的东西。有一阵子他想跟着日内瓦的一个钟表设计师学手艺,可他父母说服他改弦易辙。他父亲是一位哲学家,母亲是一名社会人类学家,马克西米利安是他们的独生子。他们想让他用头脑谋生,而不是整天动手忙这忙那。在一段短暂的郁郁寡欢的时光中,他先后在一所补习学校里教过书,当过新闻自由撰稿人,接着又四处旅游,最后通过叔叔的一个生意伙伴介绍,来到军情五处。
“听起来不太对。我会想起来的。”
我们这一拨新来的一共十二个,包括三个男人。其中有两个是年过三十的已婚商务人士,对谁都没兴趣。第三个姓格雷特雷克斯,他那野心勃勃的父母替他起名马克西米利安。他三十来岁,长着一对招风耳,极度沉默,究竟是因为害羞还是目中无人,我们谁也吃不准。他是从军情六处调来的,此前已经爬到了文官的级别,他跟我们这些新手坐在一起,仅仅是为了看一看我们的系统是怎样运转的。另两个商务型男士也很快就要提拔到文官级别了。无论我在面试时有过怎样的感受,如今我是再也无所谓了。随着我们乱哄哄的培训日渐深入,我领会了此地的大体精神,从其他姑娘的暗示中,我开始接受这样的观念:这个小小的成人世界与其他公共服务机构有所不同,在这里,女人从属于一个低等阶层。
“我很高兴你对这些恐怖集团了如指掌。不过,塞丽娜,前年我们驱逐了一百零五个苏联特工。他们就潜伏在我们周围。这是军情五处的重要时刻:让白厅吸取教训干正事。传说让内政大臣跟我们站在一起是非常难的。”
“芬兰的?还是瑞典的?”
某天傍晚,下班后我们在公园里散步。话题说到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我猜他知道点内幕。正当他跟我讲到一篇他读过的文章时,心血来潮地,我挽起他的手臂,问他想不想亲我。
我们又吻起来。我们斜躺到草地上。我的手搁在他大腿上,顺势向他的腹股沟滑过去。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被我勾起了欲火。我不希望他是个聪明过人的骗子,然而,正当我的指尖离那个“坚实的证据”仅有几寸之遥时,他一扭身躲开,费力地站起来,然后俯身把裤子上的干草掸开。这手势看上去格外挑剔。他伸出手把我拉起来。
就因为这个“朋友”,我们今夜哪里都没法去了。
能跟人聊聊,至少聊聊托尼,让我如释重负。马克斯甚至听说过他,还记得一个政府委员会,一本历史学著作和其他一鳞半爪的印象,其中包括一场关于拨款资助人文学科的公共辩论。
1973年临近冬季,我收到一封母亲转来的信,是我的老朋友杰瑞米·莫特写的。他还在爱丁堡,仍然在开开心心地忙着博士学业和他的新生活——那些半地下的风流韵事。按照他的说法,每一次恋情告终都没有什么麻烦,也不会追悔莫及。我读到这封信是在某天早上,当时我正在上班路上,遇上难得一见的情况,居然成功地从拥挤的、臭气熏天的车厢里一路突围,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座位。那个要紧的段落出现第二页写到一半的时候。在杰瑞米看来,那最多也就是条比较重大的八卦消息而已。
“如果你见过,我很想听听你对他的印象,仅此而已。”
“顺便说一句。不要对这份工作失去耐心,我碰巧知道有一个非常有趣的项目正在上马。甜牙。正是合乎你追求的东西。我已经替你说了句好话。”他没等我回应。他噘起嘴唇,耸耸肩,沿着公园巷往大理石拱门方向走去,而我还站在原地看着他,琢磨他到底有没有说真话。
我们这群睡眼惺忪的人终于醒过来,毕恭毕敬地站起来看着演讲者离开房间。他一走开,马克斯就转过身直盯着我看。他后脑上的那道纵向的深沟格外敏感,似乎有什么特异功能。他知道我暗地里将他的整个人都重新组合了一番。
他这么坚持,让我挺吃惊的。“这有什么要紧呢?”
“一定是这样。”
如今我们甚至会花更多的时间,跟登记处的另外几十个姑娘待在一起,学习严格的文件检索与发掘规则,没有人告诉我们,可是我们渐渐领悟:保密许可是一层层同心圆,而我们被扔在外围的一片黑暗中,备受冷落。那些叮叮咣咣作响、时好时坏的手推车载着文件送往整栋大楼的各个部门。它们只要有一辆出点错,格雷特雷克斯就知道该怎么用他随身携带的迷你螺丝刀修好它。于是,那些比较势利的女孩就给他起了个“杂务工”的绰号,她们认定他的仕途前景不妙。这一点对于我而言倒是挺幸运的,因为尽管当时我仍然满怀悲伤,却开始对马克西米利安·格雷特雷克斯有了一点兴趣。
我们默默地走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是独生子,从小在寄宿男校长大——他不知道当事情跑偏了方向时,该如何跟一个女人说话。我也一言不发。我生气,可我不想赶他走。当我们在公园栏杆外的人行道上停下来道别时,我比刚才平静了一些。
“不算特别想。”
我们坐在草地上,避开别人的视线,话题又回到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上个月白厅和苏格兰场都发现了炸弹。最近军情五处正在继续调整组织结构。我们这些新手,有一小部分,就是包括雪莉在内的更有前途的那拨人获得提拔,他们从“托儿所级别”的登记处工作中脱身,也许已经全力投入了这个新热点。他们占了一个个房间,紧闭的房门里会一直开到很晚。我给落在了后面。为了驱散挫败感,我像过去一样,抱怨自己总是困在过时的战役中。那些讲座的迷人之处,类似于某种死去的语言。世界被稳稳地分成两个阵营,我说。苏共对于扩张的传教士般的狂热,就跟你在英国教会里看到的那种没什么两样。俄罗斯帝国固然压迫民众、腐败堕落,却也陷入了麻木不仁的昏迷状态。新的威胁来自恐怖主义。我在《时代》周刊上读到一篇文章,自以为在这方面已颇有见识。不仅仅是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或者各种各样的巴解组织,遍布欧洲大陆的地下无政府主义者和极左组织已经开始放置炸弹、绑架政治家和工厂主了。红色旅,巴德尔—迈因霍夫团伙,在南美洲有图帕马罗城市游击队以及几十个类似的组织,在美国有共生解放军——这些嗜血的民粹主义者和自恋狂都跨越国境彼此勾连,在这里,他们很快就会成为某种威胁势力的代表。我们的面前已经有了“愤怒之旅”,那些比他们可怕得多的家伙都会陆续跟上的。而我们在做什么呢,我们还是在把大部分的人力物力,用在跟苏联商贸代表团那些无关紧要、趋炎附势的家伙玩猫鼠游戏吗?
他仍然在用某种特殊的方式揣摩我,仿佛希望能将这场谈话引到什么具有深远意义的方向。
随着春意渐浓,我也越来越喜欢马克斯,渐渐到了稍稍迷恋的地步。不跟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晚上我就跟雪莉出门,我会觉得自己缺了一点什么,我会烦躁不安。回去上班我便松一口气,在那里,隔着几张办公桌,我能看到他埋头看文件的样子。可是这根本就不够,很快我就会试着安排下一次约会了。必须面对的一点是,我确实喜欢这类穿着品味拙劣的老派男人(托尼不算),骨架大,身型瘦,有股子教人很难驾驭的聪明劲。马克斯为人处世,有点儿孤高傲世、宁折不弯的味道。他那种习惯成自然的克制淡定,让我觉得自己非但很笨,而且凡事都看得太重。我担心他其实并不喜欢我,只是出于良好的教养才没说出口。我想象他私下里定了各种各样的规矩,种种正确的观念秘而不宣,而我常常会越界冒犯。我心里越是惴惴不安,对他就越是感兴趣。唯一能激活他,能让他的态度温和起来的话题,就是苏共。他真是一流的“冷战卫士”。在那些让别人心生憎恶、义愤填膺的地方,马克斯却相信,是良好的意愿与人的本性加在一起,才联合设计出了这一场充满阴郁圈套的悲剧。俄罗斯帝国数以亿计人的幸福美满因此遭到了致命的危害。没有人——哪怕是帝国的领袖们——愿意选择他们如今陷入的局面。对策的要诀是:循序渐进地使其逃离,无须丢失颜面——通过耐心地劝诱与刺激,通过建立信任来达到目的,同时,对于他所谓的“真正可怕的念头”,也要坚决予以反击。
那年春天暖意融融,我们的友情与我们坐过的各种长椅周围的大树和灌木一样,尽情盛开。起初,我迫不及待地超越了亲疏界线,问他,学者父母施加给独子的压力是不是导致他生性羞怯的原因。这问题冒犯了他,就好像我侮辱了他的家庭。他跟典型的英国人一样,讨厌解释自己的心理活动。他态度生硬,解释说他并不觉得自己属于这种情况。如果说他见到陌生人态度比较保守的话,那是因为他相信,在弄清自己正在处理什么样的局面之前,最好言行谨慎。在那些他熟知的、喜爱的人面前,他是相当放松的。后来事实证明果然如此。在他温和地鼓励之下,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我的家庭,我的剑桥,我可怜的数学学位,我在《?谁?》上的专栏。
“想起来了就告诉我。”
“马克斯,你在审问我吗?”
那么,当我在那一整段时间里都将身体挺得笔直,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边沿,交叉双腿,把笔记本紧贴在光溜溜的膝盖上做笔记时,我究竟为何如此异样?我的专业是数学,我以前当过象棋手,我也是一个需要安逸享受的女孩。辩证唯物主义是一个安全的封闭系统,这一点跟审查程序差不多,但它更严苛精密,也更吊诡复杂。更像是一道莱布尼兹或者希尔伯特的公式。人类的雄心壮志、社会关系、历史沿革,与一种分析方法错综交缠,其表现力惊人,就像巴赫的赋格曲一般,完美到了非人的地步。有谁能对此充耳不闻,从头睡到尾呢?答案是,别人都可以,只有我和格雷特雷克斯不能。他总是坐在我左前方,相隔一步棋的距离,我能看见他的笔记本上写满了他的圆体字。
“对,我记得。”
“那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他指了指我手中的钢笔。“记了一大堆笔记嘛。”
有一回听讲座时我走神,将他打量了一番。他头颅两侧的骨头古怪地鼓起来,耳朵就支楞在上面,而且那两只耳朵的颜色显得特别粉嫩。不过,令视觉效果大大夸张的是他的老派发型,后脑和两侧的头发都按照标准的军人规格削短,这样的发型让他后颈上的一道深沟显露无遗。他让我想起杰瑞米,更让我不快的是,他还让我想到剑桥数学专业的本科生,就是那些在辅导课上让我颜面扫地的家伙。不过,他的面相颇有欺骗性,因为他的体格看起来精瘦而强壮。我在想象中重塑他的发型,让他头发留长,这样就能盖住耳垂和整个头部,一直留到衣领顶部,即便在莱肯菲尔德宅邸,这样的发型也是完全允许的。这件芥末黄的格子花呢夹克衫应该换掉。即便从我的角度斜斜地看过去,也能看出他的领带结打得太小了。他应该开始管自己叫马克斯啦,然后把他的螺丝刀放进抽屉里。他写字用的是棕色墨水。这也得改一改。
“别傻了。我只是特别爱管闲事罢了。原谅我。”
“芬兰的。在群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