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友善的警告。”
“有点枯草热。”
“在这里我的级别很低。我应该是最后才知道实情的。别人已经看到我们俩常在一起……”
可是马克斯只是羞赧地一笑,没准还有点脸红,可是在昏黄的灯光下分辨不清。所以,也许我说对了,他的父母替他选择了专业,不许他从事体力劳动,现在又替他选好了妻子。想到他内心深处其实脆弱不堪,第一阵悲凉不禁涌上心头。我已经出局了。这情绪里还夹杂着几分自怜。人们都说我长得漂亮,我深信不疑。我应该一辈子都春风得意,享受特权:美女对男人次次都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事实正相反,他们要么弃我而去,要么死在我身边。要么跟别人结婚。
“我觉得我们应该局限在非虚构领域。”
“可这是大好消息啊。谁是——”
“我怀疑。不过这故事让军情六处显得很白痴很浮夸,所以在这里广为流传。无论如何,甜牙行动的目的就是要辟出一块我们自己的天地来,不受六处和美国人的牵制和约束。至于让一个小说家掺和进来,那是后来彼得的突发奇想。在我看来,这是个错误——太难掌控了。可我们现在就得做这件事。这位作家并不一定得是个冷战狂人。只要对东方的乌托邦或者西方那若隐若现、萦回不去的灾难阴影心存疑虑就行了——这种事情你懂的。”
自从那天跟雪莉聊过以后,我回家路上就格外小心,可我并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迹象。话说回来,我也不晓得应该找什么。我们的培训里可没包括这一项。我有一点从电影里看来的模糊概念,于是我走在街上时会原路折回,还会窥视街上数百张出现在高峰时间的面孔。我试过上地铁一路到底,除了绕上一条更远的路抵达卡姆登以外,一无所获。
“我们要再过几个月才会宣布。”
“当然。”
他说,“前几天那场会上,我记得你对情报司不太了解。情报调查司。它并不是个正式存在的官方组织。八四年成立,隶属于外交部,由卡尔顿联排街派任务,在那一带办公,其成立的目的是通过友好的新闻记者、通讯社,将与苏联有关的信息发布到公共领域,派发事实清单,驳斥谬论,赞助某些读物的出版。好比——劳改营啦,罔顾法制啦,生活腐败啦,压制异见啦,就是常见的那一套。通常会对非共左翼施以援手,还会扶持所有揭穿东欧生活幻想的材料。可是现在情报司变味了。去年它居然试图说服左派,我们有必要加入欧共体。荒唐。感谢上帝,北爱尔兰那摊事已经不归他们管了。他们在全盛时期活儿还是干得很漂亮的。如今他们太自以为是,也太粗糙了。行事还不得要领。传说他们很快就要给砍掉了。不过对于咱们这栋楼而言,重要的是现在情报司渐渐成了军情六处的家畜,一头钻进‘黑色宣传’,玩那些谁也不会上当的骗子把戏。他们的情报信息源很不靠谱。情报司及其所谓的行动组一直在帮着六处重温上一场战争的旧梦。他们一心追求的是童子军式的痴言妄语。所以在五处,人人都喜欢彼得·纳丁讲的那个‘脸对墙’的故事。”
“她不在五处。露丝是盖伊医院的医生。我们两家一直来往密切。”
马克斯跟我说过,他的新办公室比那种搁扫帚的壁橱都要小,其实还是略大一些的。若是将扫帚竖着放,办公桌和门之间可以塞十几把,椅子和墙壁之间还能再塞几把。不过,确实没有能装上一扇窗户的空间。这间屋子呈三角形,马克斯挤在顶点处,我则背对底边而坐。门没法完全关上,所以并无真正的隐私可言。门是往里开的,所以一旦有人想进来,我就只能先站起来,把椅子塞到办公桌底下。办公桌上有一叠信纸,抬头印着位于上摄政街的“自由国际基金会”的地址,还有毕加索画风的图案:一只正在飞升的鸽子嘴里叼着一本打开的书。我们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份该基金会的宣传册,封面上只斜斜地印着一个词儿——“自由”,红色的字母看起来凹凸不平,让人联想到橡皮图章。“自由国际”是一个登记在案的慈善组织,倡导“世界各地人文艺术之杰出成就及其自由表达”。对他们可不是能够随便敷衍行事的。通过翻译或者各种迂回曲折的方式,这家组织资助或者扶持过南斯拉夫、巴西、智利、古巴、叙利亚、罗马尼亚和匈牙利的作家,身在弗朗哥统治时期的西班牙和萨拉查统治时期的葡萄牙的记者,以及苏联的诗人。它资助过纽约哈莱姆区的一家演员团体,亚拉巴马的一个巴洛克管弦乐团,还成功地倡议废除宫务大臣掌管监控英国戏剧的权力。
不过我现在达到了目的,因为马克斯又坐下来,会谈继续进行。他脸上的神色严峻起来,看起来愈发老成了。
“是。”
“他当然前程似锦,基金会肯定乐意为他锦上添花的。尤其是如果他考虑写一部长篇小说的话。准备支付——多少来着?”
“这个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的上帝。那他怎么会拒绝呢?”
“女人难道真的不能把职业跟私生活分开?我是在竭力帮助你,塞丽娜。你听不进去。我换一种说法。在这一行,人们的想象和实际情况之间的那条界线可能会非常模糊。实际上,那条线是一大块灰色地带,大到足够让人在里头迷路。你先是想象一些事——然后你就能让它们变成真的。鬼影成真。我说明白了吗?”
“哪种男人?”
我说,“坎宁,还有那个一下就被你猜到名字的岛。”
听到话题变了,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我以为你也许知道。”
我告诉了他,于是他静静地用手掩住嘴“啊”了一声。然后他说,“所以他们解雇了她。”
“塞丽娜,够了!”
他耸耸肩。“瞧,情报司在他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候,从来就没要求奥威尔或者凯斯特勒应该把什么写到书里去。不过他们尽其所能,保证让他们的观念在整个世界上获得最广泛的传播。我们面对的是自由的灵魂。我们不会告诉他们该怎么思考。我们为他们的工作提供便利条件。藉此,自由的灵魂曾长驱直入,直抵古拉格。如今,‘苏联精神病’成了新的国家恐怖之源。如果你反对这种制度,就会备受指责,被人当成疯子。某些工党和工会的家伙,还有大学教授、学生以及所谓的知识分子会跟你说,美国也好不到哪里去——”
马克斯往后一靠,双臂交叉抱在前胸,朝天花板瞥了一眼,说,“塞丽娜,很抱歉让你心烦意乱。我真的不知道先令为什么会给解雇,我也不知道你那张报纸碎片是怎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可是,你瞧,让我跟你说一点我自己的事儿,这样公平点。”
他双手从嘴上放开,做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手势。我无权知道真相。
“我订婚了。”
他两只手的手指张开撑住办公桌,俯身向前,他微微倾斜的脑袋似乎指向我身后的门。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扔下我。可我还想说下去。
我猜马克斯大概觉得我很笨。我打断他,说,“如果我喜欢上黑利怎么办?”
我本来打算在退场时掀起一阵暴风骤雨的。可是我先得把椅子推到办公桌底下塞好,才能出去,当我来到走廊上时,我没法砰地甩上身后的门,因为门框早就弯曲变形了。
我说,“是真的吗?”
“跟我有关?”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
我说,“为什么要解雇雪莉·先令?”
“怎么?”
最后我又冒出一个以前就冒出过多次的念头,由着马克斯对我说谎,总比我一无所知好点,至少这样好玩点。我拿出报纸碎片,推给桌子对面的他。他瞥了一眼,把纸片翻了个面,再翻回来,然后放下,凝视我。
我想他没有说明白。我临时想起一句机灵的反驳,可他却已经受够了我。还没等我开口,他就用更为平静的口吻说,“最好还是走吧。做好你的事情就够了。把事情处理得简单一点。”
“可你不这么想。”
“真的吗?在你这个级别能有这个待遇,太了不起了。”我没理会话里的嘲讽。“我可不是在说莫斯科中心。我是说那些搞监视的。有人进过我的房间。”
“这仅仅是猜测,还是你确实知道些什么?”
“出于兄弟之爱。”
“我觉得她压根就不可信。这些具有毁灭性的、能吃掉男人的女人只不过是某种男人的幻想罢了。”
他的视线猛地从他手里的表格上抬起来。“如果你不愿意揽下这桩差事……”他的口气冷冰冰的,我开心起来。
我弄不清他在想什么。他的态度里似乎不带个人好恶。他不喜欢甜牙行动,或者不喜欢我在里头扮演的角色,可他很冷静,甚至冷漠。他就像是个倦怠的店员,催促我买下一件他明知道不合适的礼服。我想逼他失态,将他拉近。而他在忙着跟我交代细节。我得用我的真名。我得去上摄政街会见基金会的人。在他们眼里,我供职于一家名叫“尽情书写”的组织,该组织捐助资金给“自由国际”,让他们发给被举荐的作家。当我最终去布莱顿时,我必须保证随身没有带着什么能让人联想到莱肯菲尔德宅邸的东西。
“如果我告诉你,你会对我直言不讳吗?”
于是我们就这个问题以及其他事项讨论了一会儿,我意识到,从他的角度看,我们已经不再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我再也不能要求他亲我了。可我不想接受这样的结果。我从地板上拿起我的手提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包纸巾。直到去年开始我才停用那块绣花滚边、还在角落里用交织字母绣上我的名字缩写的棉布手帕——那是母亲给我的圣诞礼物。如今纸巾就像超市手推车一样,渐渐成了随处可见的东西。整个世界越来越“一次性”。我轻揉眼角,想下个决心。那张留着铅笔记号的三角纸片就蜷缩在我包里。我改变了主意。如果把纸拿给马克斯看,可能完全正确,也可能大错特错。非此即彼。
“哦,你知道,我房间里的东西挪了位置。我想监视人员也够笨的。”他定睛注视我。我开始觉得自己很傻。
“让我们聊聊你给他写的信吧。我得看看草稿。”
“好吧。我尽量打听。然后我就把什么都给他。”
“那就是敲诈了。”
“这事归纳丁的部门管。奇怪的是,居然会派你去布莱顿。通常我们不会用这种方式介入的。通常是让基金会选人,我们步调一致,共同完成任务。除此之外,我觉得整件事情,呃,不管怎么说,这不是我的,呃……”
“如果作家发现我们一直在替他付房租,会怎么样?他会火冒三丈的。”
“多久——”
“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好啊。那我们就招他进来。”
“但不管什么样的爱他都不会有。他就是个无赖,而且懦弱无能。我不明白他怎么会关心弟弟,关心他出了什么事儿。”
“塞丽娜,小心点。如果你假装比我知道更多的事情,如果你在登记处待了几个月就把那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见闻拿出来炫耀,那你会让别人误解的。自从出了剑桥那三位和乔治·布雷克之后,大家到现在都草木皆兵,士气也多少有点萎靡不振。如今他们总是草草得出结论。所以不要装得好像你比我更懂内情似的。不要再提被人跟踪的事。实际上,我想那是你自己的问题。”
“什么意思?”
这话说得委实浅薄。我不太愿意向自己坦白,他订婚的消息让我多么心烦意乱。他始终方寸不乱,这一点大大激怒了我。我想刺激他,惩罚他,现在终于得逞,他站起身,微微颤抖。
“这件外套挺像样的吧,”马克斯说。“我希望你能同意。他们到处表明立场。没人会把他们跟那些情报司的共产党间谍混为一谈。总体上更微妙一些。”
“你真的认为黑利不适合我们吗?”
“以后再也不会了,马克斯。也许我们的友谊危害了你的前程。”
马克斯说,“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
“哦,我不知道。受虐狂。负罪感,要不就是那种厌憎自己的男人。也许等你回来就能告诉我了。”
“两年。可以续约。”
他穿着深蓝色正装。比他平时天天穿的那件芥末黄夹克衫好多了。他正在蓄发,所以两只耳朵看起来似乎不那么招风了。屋里唯一的光源摆在高处,铁皮灯罩下只有一只灯泡,勾勒出他的颧骨和嘴唇的弧形轮廓。他看起来肤发光洁,相貌堂堂,而且与这个狭窄的房间颇不相称,就像是一头野兽困进了小一号的笼子。
“你没事吧?”
“当然不能。”我赶在他的手移动之前把报纸碎片从办公桌上抢走,藏进我的包里。
“这玩意我能留着吗?”
他站起身,示意会谈结束。我看不出他有没有生气。我怀疑,也许他会产生一个古怪的念头,觉得他奉命成婚的事儿得归咎于我。也可能他在生自己的气。或者我刚才那个包办婚姻的词儿惹恼了他。
我的话冲口而出,来不及收回。“包办婚姻!”
“每年两千。”
他什么也没说,可我还是跟他说了实话,说富勒姆那栋安全屋,还有那张单人床和床垫。
他轻轻地清清嗓子。“那么我们应该进行下一个话题。那些短篇。你打算跟他怎么说?”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真的喜欢他。”
“因为他们轰炸越南。”
马克斯轻快地将他手中的笔记在办公桌上码齐。讨厌的事情已经讲完,现在我们又能继续了。他说,“你对那些短篇到底怎么看?那篇关于孪生兄弟的。”
“我觉得相当好。”
“你瞧,在这种地方工作就是这样……这些都是你的同事,他们性情讨喜、可爱迷人,出身好、有教养,反正诸如此类吧。你们如果不在一起执行任务,你就不会知道他们在忙点什么,干的是什么工作,是否胜任。你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笑眯眯的白痴,还是平易近人的天才。他们突然得到提拔,突然被解雇,而你根本不明就里。事情就是这样的。”
“那么确实有人跟踪我。”
“可是,不足为外人道。”
“要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往他大腿上一坐舔他的脸,他就会拒绝。拜托冷静点。让他来追你。就他的情况而言,基金会还有一大把其他候选人要考虑,他们感兴趣的是,比方说,他未来有什么计划?”
“是。多谢。”
我不相信他一无所知。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将此事不了了之。自从马克斯在海德公园门口告诉我他越来越喜欢我以后,我们几乎没有在一起相处过。我能感觉到他正在往上爬,我高攀不上。
马克斯移开视线。我以为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没想到他沉吟片刻,说,“我们的运作与‘自由国际’之间还隔了好几个环节。即便你成竹在胸,也得将事情安排利落。我们估计,一旦走漏风声,作家们宁愿回避难堪之处。他们会保持沉默。如果他们开口,那我们就会解释,有各种方式可以证明他们本来就知道钱是从哪里来的。而且这条财路不会断。时间一长人就会对某种生活方式习以为常,不愿轻易失去。”
“马克斯,”我说,“我开玩笑的。”
“我很兴奋,精彩绝伦、耳目一新的天才,写法高级,文风美妙而深邃,高度敏感,尤其写到女人,他好像了解并洞悉她们的内心,跟大多数男人截然不同,我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他更多,想——”
“呃,好吧。不过,在第三世界国家,人们都觉得,关于自由的问题,苏联可以给他们上一课。战斗还没结束。我们要鼓励正确的好事。正如彼得看到的那样,塞丽娜,你热爱文学,热爱你的国家。他觉得把这件事派给你正合适。”
“我觉得很糟糕。我没法相信一个无神论者会懂《圣经》。或者装扮成一名教区牧师布道。”
我猜,我用了零点零几秒调整自己的表情,他一下子就窥破了我的困惑。
我觉得我们其实是在谈论黑利,而不是埃德蒙·艾尔弗雷德斯。马克斯的声调显得颇为别扭。我想我已经成功地给他灌了一口醋。我说,“我觉得他很有魅力。聪明,杰出的公共演说家,有玩恶作剧的天分,喜欢冒险。只不过他不是她的对手——她叫什么来着?——琼。”
“谁跟你一起去的?”
看来他准备把我已经猜到的事儿告诉我了:他是个同性恋。这下我倒有些难为情了。我本来不想逼他忏悔的。
“还有一件事,马克斯。这话我只能对你说。我觉得有人在跟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