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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灵的诗韵 作者:梁晓声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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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年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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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知青的年月,曾伐过木。在深山老林中,在三角帐篷里,在月隐星疏的夜晚,坐大铁炉旁,口嚼香酥的烤馒头片,听伐木工们讲过这么一件关于虎的“逸事”——清晨,一名伐木工刚推开“木刻楞”的门,骇叫一声,慌缩迈出的脚,急将门插上,且用木杠顶住。

一名老伐木工终于看明白了。他们的住处一向是备有各类外伤药的。他命别人找给他,之后就带着药迈出“木刻楞”,从容地向那只受伤的雌虎走去。别人在他走出去后,立刻又用木杠顶上了门,都从门缝往外瞧……

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虎气。

虎宁肯在笼子里,也不情愿上表演场。狗、猴、熊、海狮,却宁肯在表演场上按驯兽员的口令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表演同一节目。那时它们嘴中有物嚼着,体会着区别于笼的快活。

我属牛。从电视里,报刊上,几次见过人将活牛推入虎园,供虎扑食的事。人说:“这是为了虎的生存,培养虎的凶猛本能。”人做什么事都是能找出堂皇的理由的。我却认为,不仅是为了虎的生存,也还是为了人观看。那一张门票不是很贵的吗?倘不以活牛喂虎,看的人会那么多吗?门票归门票,牛价是另算的。成牛三千,幼犊一千。只买得起门票的也只能看看虎。买得起牛的才有幸观看猛虎食牛。这常使我心生某种怜类之悲。许多事,在中国都变得有点儿邪。尽管如此,我觉得非虎的过错,对虎还是保持着三分敬意。乃因——虎也是可以被驯来表演马戏的,但虎的表演不失起码的自尊。狗表演的出色,驯兽员便不失时机地往狗嘴里塞糖。于是狗作揖。对狗,我其实也是心怀敬意的。我敬军犬的忠诚,敬猎犬的勇敢,敬牧羊犬的“尽业”,敬“代目犬”对人的服务精神,敬看家犬的不卑不亢。甚至,敬野狗对自由的选择。我不喜欢的只有两类狗——宠物犬和马戏场上的表演犬。它们之间的区别不大。前者表演给少数人看,后者表演给众多的人看。狗一表演,就不太像狗了,像猴了。

我小学六年级时,还从一本少儿杂志上读到过这样一则关于虎的“逸闻”——苏联某科学家,在考察过程中独自遇到了一只虎。他正坐着吸烟,听到背后有不寻常的响动。一回头,一只虎已经悄悄走近了他。近得只距他五六米了。逃跑根本来不及。他镇定未慌,注视着虎,掏出口琴,以若无其事之状吹起来。虎迷惘了,困惑了,卧下了,也研究地注视他。口琴声一停,虎便站起接近他。他只得又吹。虎经几起几卧,接近到了他身旁。他则衔琴而舞。边吹,边舞向一棵大树。虎亦步亦趋,寸步不离。他舞至树下,虎也跟至。他壮着胆子将口琴塞入虎口。趁虎玩口琴,他攀上了树。虎终于玩得索然,仰头望他一会儿,怏怏而去……

据我想来,人与时代的关系,似也可用人与虎的关系来比。

但是人虎不期然地相遇的情况毕竟太少了。而人谋杀虎的情况太多了。所谓“兽死于皮”,皮一珍贵,再凶猛的兽,对人而言,谋杀之易都不在话下了。

猴嘴里被塞了糖,马戏场上的表现尤其乖。熊也那样。海狮更不例外,一条小鱼足以使它表演起来乐此不疲。但没见过驯兽员在虎表演之前或之后,往虎嘴里塞东西。这方式对虎不灵。驯兽员迫虎表演,靠的是电棍和长鞭。你看虎表演,总能看出它是多么的不情愿。狗、猴、熊、海狮,都会为得到一口吃的而反复表演。在马戏场上,虎也不得不表演。但虎绝不肯反复表演。吃的、电棍和长鞭,都不可能迫虎反复表演。虎为生存而表演,虎不至于为取悦而表演。

我更能接受虎吃人的说法。

我敬那名敢于为虎爪除刺的老伐木工,也敬那名临危不惧的苏联科学家。

虎一被列入被重点保护的珍稀动物,关于虎其实并不吃人的“科学”言论也就多起来了。我相信某些人虎相遇,虎未伤人的事。但我认为那肯定是个别之事,是人的侥幸,比如以上二例。而更多的情况下,据我想来,人若手中无枪,甚至连武松闯景阳冈时所提的哨棒也没有,并且所遇是一只饿虎,那么,十之八九,人的下场是很悲惨的。

我敬虎的不可彻底驯化的尊严。

于是两只虎轮番趴在那儿和伐木工们比赛耐性。雌虎离开,雄虎留守;雌虎回来,雄虎离开。雌虎离开时,一只前爪瘸拐着。它回来一趴下,雄虎便替它舔那只爪……

人的猴气一重,时代就张扬它本身的虎气。时代的虎气一旦强大于人应具备的虎气,人就反而陷入了被迫表演的误区。中国目前的表演太多了。

而虎宁肯要笼中的自由。

“猛虎啸于前而不色变,泰山崩于后而不心惊”——虎年之中国人,或该开始蓄备如此定力。

众人惊问他看见什么怪物了,何以吓得面无人色。他抖抖地说可不得了,门外趴着一只虎。都不信,纷纷凑窗往外看。果然!那虎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得多,估计站起来有一头三四岁的牛那么高。趴在门外两米远处,虎视眈眈地瞪着门。有人惴惴地说:“快把窗钉上!”是的,那框架单薄的窗挡不住虎。若虎想进入,只消跃起一蹿,窗便注定会被撞开……于是众人七手八脚翻出钉子、锤子,拆床板,从里面将窗钉死了。都觉安全了些,就一个个虔诚反省——是否谁无视山规,冒犯了兽中之王?东北一代代的伐木工,一向将虎膜拜为“山神”,劳动中禁忌颇多。一个个反省了一番的结果是,并没有什么冒犯“山神”的行为。莫非它饿极了,堵在门口,想人出去一个,它吃一个吗?得不出别的结论,似乎也只有以上的结论合乎逻辑。挨至中午,虎不离开。挨至晚上,虎还不离开。天黑了,伐木工都睡了。心里都这么想——看谁有耐性?然而那一夜,谁都没睡好。因为虎在外面时时发出长啸。天刚亮,第一个醒来的伐木工从门缝往外一瞧,不禁倒吸冷气。

时代也是不可被彻底驯化了像狗、像猴、像熊、像海狮那样完全按照人的示意反复为人进行表演的。

雌虎的一只前爪很深地扎入了一根木刺。那只爪已经脓肿得非常厉害了。老伐木工替它挑出刺,挤尽脓,敷了药,并包扎了药布。他这么做时,雌虎很配合,很乖顺。雄虎则围着踱来踱去,警惕地监视着,防范着……

以后,每隔数日,伐木工们便会发现有一行虎踪自远而近,又由近而远——门外,或留下一只死兔,或留下一只死狍……

虎仍趴在那儿,舔自己的一只前爪。而且,不是一只虎了,是两只虎了。前一只可能是雌的。后来的一只可能是雄的,因为比前一只更壮大。门外雪地上一片红,显然它们刚吃过什么,又显然是后一只为前一只叼来的。雪地上的虎踪说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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