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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灵的诗韵 作者:梁晓声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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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官贴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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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使劲握了一下我的手,低声说:“你看我是那种女孩子吗?”我知她绝不会变成像她们那样,我完全相信这一点。我常想,中国人目前缺的到底是什么?难道就是金钱吗?为什么近几年生活普遍提高了,中国人反而对金钱变得眼红到极点了呢?在十亿中国人之中,究竟是哪一部分中国人首先被金钱所打倒了?!社会,你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他常说:“别看那些与外国人交往的中国人今天扬扬得意的样,保不准哪一天又会倒霉,到时候哭都来不及。”麦克将那些被碰掉的塑料穗全部接过去,从容不迫地往吊灯罩上安装。我见父亲那种表情,怕麦克敏感到什么,又补充介绍道:“在复旦时,我们俩一个宿舍住过呢!”麦克安装完毕,对父亲笑笑,落座,也说:“我和晓声是非常好的朋友,我在中国交往的第一个朋友。那时还是‘四人帮’时期呢,我们的友谊是经过了一些考验的。”说着转脸瞧我,意思是问我——对吗?“正是这样。”我对他说,也是对父亲说。父亲“哦,哦……”应着,退出屋去,再未进来。如今,一个中国人能称一位外国人为自己的朋友,倘若这外国人又是来自所谓西方世界,诸如瑞典这样一个“富庶国家”,并且还是一位年轻的博士,那么仿佛便是某些中国人不寻常的荣耀了。

门户开放,各种各样的外国人来到中国。“贴”者们又大显身手,以更高的技巧去“贴”外国人。此乃“贴”风的第三层次。我看也就到此了。因为“火星人”三年五载内不会驾着飞碟什么的到中国来。据说“火星人”类似怪物——果真有的话,不论技巧多么高超的男女“贴”者,见之也必尖叫惊走。“贴”风有层次,“贴”者则分等级。

有些中国人,真像“贴树皮”。其所“贴”之目标,随时代进展而变化,而转移。研究其“贴”的层次,颇耐人寻思。先是贴“官”。“某某局长啊?我认识!”“某某司令员啊?他儿子和我是哥儿们!”“某某领导啊?他女儿的同学的妹妹是我爱人的弟弟的小姨子!”七拐八绕,八竿子搭不上的,也总能搭上。搭上了,便“贴”。此真“贴”者。还有假“贴”者,虽也想“贴”,却毫无机遇,难以接近目标,在人前做出“贴”者语而已,为表明自己是“贴”着什么的。

那天我是推着自行车,带儿子到北太平庄商场去买东西。儿子要吃雪糕,尽数兜中零钱,买了四支。交存车费时,没了零钱,便用一元向那卖雪糕的老太婆兑换。她却问:“还买几支?”我说:“一支也不买了,骑车,还带孩子,拿不了啦。”她说:“没零钱。”将一元钱还我,不再理我。我说:“我可是刚刚从你这儿买了四支啊!”她只作没听见,看也不看我一眼。倒是看自行车那老人,怪通情达理,说:“算啦,走吧,走吧。”又摇首道,“这年头,人都变成‘钱串子’了……”所幸并非人人都变成了“钱串子”。否则,吾国吾民达到了小康生活水平,那社会光景也实实在在并不美好。看来,生活水平的提高与民族素质的提高,并不见得就成正比。

在这一点上,颇体现了中国人的国际态度——不搞种族歧视。

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写作,父亲来叫我,说家中来了一位个子高高的外国人。我到北京后,素少交际,更从未结识过外国人,心中不免十分疑惑。回到家中,果见一外国人静坐以待——申·麦克,他是我大学时的外国留学生朋友。自从他离开复旦后,我从未见过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到中国来了。想不到他竟从天而降,我们彼此的高兴心情,不必赘述。我向父亲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瑞典人。”麦克站起身,头触到了吊灯罩子,噼里啪啦掉下无数塑料饰穗。他脸倏地红了,立刻弯腰去捡。他那高个子,弯下去就很困难。

港客照我看也分三六九等。

“贴”港客,比“贴”某某领导某某干部实惠。小则打火机、丝袜、化妆品、假首饰什么的,大则录音机、照相机、彩电、录像机等。只要替他们在内地效了劳,论功行赏,是不难得到的。港客还似乎比某某领导某某干部们大方。你要从某某领导某某干部家拎走一台录音机?休想!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习惯收受而不习惯给予的。“贴”领导干部者,实“贴”权势二字也。古今中外,权势都并非可以白让人去“贴”的,得“上税”。以靠攀附上了某种权势而办成一般人们办不成的事的,统计一下,不付出什么的有几个?“贴”港客者,实“贴”钱“贴”物也。钱亦物,物亦钱,都是手可触、目可见的东西,“贴”到了,实实在在。

那几个女“贴”者便口中啧啧有声,表示无限崇拜,一个个眼角荡出风骚来。

三等者,行诈行骗,不择手段,要从内地揣两兜钱回去吃喝玩乐罢了。

“你的眼力不错。”我冷冷地说,决定今天扫扫这两个港仔的兴。

他没想到我会对他说出如此不客气的话,怔怔地望了我片刻,不悦而辞。其后旷日不至,我以为我把他得罪了。他终于还是来了,并诚恳地因那番说过的话向我道歉。

我称麦克为自己的朋友,不觉得在名分上沾了他什么光。他视我为朋友,也肯定不会自认为是对我的一种抬举。他的博士头衔,在我看来也并不光芒四射。他获得这学位的论文——《中国古代民歌研究》,还是在大学时我帮他搜集资料,抄写卡片,互相探讨之下完成的。

走到马路上,走了许久,我一句话未说。她欲抽回手臂,然而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不安地问:“你怎么了?”我这才说:“听着,你知我将你当妹妹一样看待,你就要调到广州去工作了,那里这类港客也许更多,那类女孩子也许更多,如果你变得像她们一样分文不值,一样下贱,你从此就别再见我了。见了我,我也会不认识你!”

以后,他几乎每星期六晚上都到我家中来做客。他喜欢喝大米枣粥,喜欢吃炸糕,黄瓜罐头,还喜欢吃饺子。我们就每个月让他吃上两顿饺子,更多的日子只以粥相待。

一等的正派地办事业和正派地经商。

继而“贴”港客。港客本也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炎黄子孙,龙的传人,我们同胞。相“贴”何太急?盖因港客在“贴”者们眼中都挺有钱。有钱,现今便仿佛是“高等华人”一类了。其实,他们除了比一般内地人有些许钱,究竟“高”在哪儿呢?就钱而论,香港也绝非金银遍地,香港人也绝非个个都腰缠万贯。“港客”中冒牌的“经理”、伪装的“富翁”,心怀叵测到内地来行诈的骗子,近几年仅披露报端的还少吗?

只好曲一膝,跪一膝,像一个高挑儿的外国小姐,正行着屈膝礼时一条腿抽筋了。我忍笑帮他捡。父亲冷冷地瞧着他,又冷冷地瞧着我,不知我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认识了这个外国人,而且称他为“朋友”。父亲是怕我出了点名,忘乎所以,犯什么“国际错误”。父亲习惯于将“里通外国”说成“国际错误”。对与外国人交往这种事,父亲的思想认识仍停滞在“文革”时期,半点也没“开放”。

司机又去问一个小贩,小贩说:“先买我一条裤衩我再告诉你。”司机长叹,自言自语:“唉,这还是在首都啊……”

我的女伴的脸,早已羞红得胜似桃花。她的确是位美丽的姑娘,那几个女“贴”者与之相比愈加显得俗不可耐。

有一次,我在北太平庄碰到这样一件事:一个外地的司机向人询问到东单如何行驶路近,那人伸手毫不羞耻地说:“给我两元钱告诉你,否则不告诉。”

对方一怔,旋即说:“真羡慕死你啰,有这么美丽的一位妻子哟,一看就知道她是位电影演员啦!”

“咱们交个朋友好不好呢?我们是……”他摸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一股芬芳沁入我的鼻孔。名片我也有。二百张。印制精美。我们编辑部为了工作需要,给每个同志印的,也是喷香的。我用手指轻轻一弹,将那张名片弹到地上,说:“你们可不配与我交朋友。”他打量了我一番,见我一身衣服,旧而且土,问:“您是什么人物哇?”口气中含着蔑视。

我虎起脸,正色道:“请你别在我家里侮辱中国人!”

然而“贴”者们为了捞到点好处,明知对方是骗子,也还是要不顾一切地“贴”将上去。骗子身上揩油水,更能显示其“贴”技之高超。

其实麦克的话,对某些中国人来说,是算不得什么侮辱的。他不过说出了一种“下贱”的现象。“贴”外国人者,已不仅是为了钱,为了物,还为了出国。“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们的老祖宗自尊若此,实乃可敬。

三等“贴”者,只有依旧去“贴”港客了。一边“贴”住不放,一边又不甘心永远沦为三等,有俗话说:“骑着马找马。”

一名服务员小伙子来撤菜盘,我问:“看过电视剧《今夜有暴风雪》吗?”那几天正连续播放。回答看过。我说:“我就是原作者。”小伙子笑了,说:“能认识你太高兴了,我也喜欢文学,就是写不好,以后可以去打扰你吗?”我说:“当然可以。”就从记事本上扯下一页,写了我的住址给他。那港仔讷讷地不知再啰唆什么话好,识趣地退回到他们的桌旁去了。那一伙俗男荡女停止了调笑,用各种目光注视着我们。我的女伴低声说:“咱们走吧。”我说:“不,饭还没吃完呢!你听着,我出一上联,看你能不能对——男‘贴’者,女‘贴’者,男女‘贴’者‘贴’男女。”她毫无准备,低下头去。我又说,“听下联——红苍蝇,绿苍蝇,红绿苍蝇找苍蝇!”说罢,站了起来。她也立刻站起。我低声说,“挽着我的手臂,咱们走。”她便顺从地挽着我的手臂,与我一块儿走了出去。

一等“贴”者,“贴”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加拿大人、意大利人、瑞典人……

还有一次,我在一家饭店与我一位中学语文老师的女儿吃饭,邻桌有两个港仔,与几个内地“摩登”女郎举杯调笑,做派放肆。

“贴”者为男性,不过令人讨厌;“贴”者为女性,那就简直越发令人作呕了。男性“贴”者凭的是无耻和技巧,女性“贴”者凭的是无耻和色相。凡“贴”,技巧也罢,色相也罢,总都是无耻一点。恰如馒头也罢,火烧也罢,总都少不了要用点“面引子”。

我从书包里翻出自己的作协会员证,放在桌上,说:“我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虽然是小人物,可这家餐厅的服务员中,就必定有知道我的姓名的。”

某一时期内地穿港服者,留港发者,港腔港调者,港模港样者,“贴”港客者,假充港客者,着实使我们的社会和生活热闹了一阵子。

他这次是到驻中国的一个办事机构工作的。他从《青年报》上看到介绍我的小文章,才询问到我的住址的。

她红了脸,正色道:“为什么?”

其中一个港仔,吐着烟圈,悠悠地说:“我每分钟就要吸掉一角七分钱啦!”炫耀其有几个臭钱。

二等“贴”者,就“贴”黑人。

有一次麦克对我说:“你们中国人如今在外国人面前怎么变得这么下贱了啊?和外国人认识没三天,就会提出这样那样的请求,想摆脱,却纠缠住你不放……”

榆树上有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肉虫,我们北方人叫它“贴树皮”,又叫“洋瘌子”。寸余,黑色,有毛,腹沟两侧尽蜇足。落人衣上,便死死贴住,抖而不掉。落人皮肤上,非揪之拽之不能去。虽去,则皮肤红肿。似被蜂刺,二三日方可消肿止疼。这一点类同水蛭,样子却比水蛭更令人讨厌。而且它还会变色,在榆树上为黑色,在杨树上为白色,在槐树上为绿色。

另一个港仔,不时地朝我们的桌上睃视。终于凑过来,没事找事地与我对火。然后盯着我的女伴,搭讪道:“小姐,可以敬一杯酒啰?”

“因为你实实在在是太美丽了呀!我来到北京许多天啦,没见过您这么美丽的姑娘呀!”那种港腔港调,那种涎皮赖脸的样子,使我欲将菜盘子扣他脸上。

我冷冷地说:“谢谢你的奉承,她是我妻子。”

二等的就难免投机牟利。

有一次我到北京饭店去访人,见一脂粉气十足的妖丽女郎,挽着一位矮而胖的五十余岁的丑陋港客,在前厅趋来复去。女郎本就比港客高半头,又足蹬一双特高的高跟鞋,犹如携着一个患肥胖症的孩子,实在令人“惨不忍睹”,那女郎还傲气凌人,脖子伸得像长颈鹿,“富强粉”面具以下就暴露出一段鹅黄色来。仿佛被她挽着的是拿破仑。真让你觉着内地人的脸,被这等男女“贴”者们丢尽了。

我们在生活中,不是经常能看到一些人,为了巴结上某某首长,或某某首长的儿子女儿,极尽阿谀奉承,钻营谄媚,讨好卖乖之能事吗?图的什么呢?其中不乏确有所图者。也有些人,诘之却并无所图,仅获得某种心理安慰而已。仿佛“贴”上了谁谁,自己也便非等闲之辈,身份抬高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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