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曰:“中国女人很多,缺乏知识的,也就只配做打工妹。既做打工妹,也就只能认命。”
以上几段,都是我平素读报阅刊时有心抄录下来的。不知我这篇小文的读者们,包括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身为寻常命、寻常人的女读者们,读了会有何感想?反正我现在又重抄录之时,顿觉那一股子谄媚、取悦、羡慕、心向往之、大有“同性恋”倾向的俗秽之气,直冲肺脾,若不克制着,怕就要喷呕于纸了……
中国当代并不缺少男文化人和女文化人,并不缺少“知识女性”或“知识男性”,起码不像缺少起码的社会良知、社会道义、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那么紧迫地缺少。但却十分紧迫非常紧迫地缺少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尤其缺少真正意义上的女“知识分子”。
“知识女性”和女“知识分子”,显然是极不相同的两个概念。
我曾不止一次地也是不厌其烦地对到过我家的女编辑、女记者、女专题节目制作人们坦诚相谈:“你们让我发表点儿与女性话题有关的言论,这当然是看得起我。但我偶尔关注的,乃是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当代中国女性的物质和文化的文明的状态,包括精神的和心理的状态。
她们中,有些听了我的劝告,已转而去关注自己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姐妹了,并且从后者庞大无比的群体命运中,很是发现了些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可做。
前者们往往更加对一切与女性的时髦相关的事物发生浓厚兴趣。因为她们往往自以为有了“知识”,便拥有了尤其要享受时髦的特权。中国妇女的总体时代命运的改善,真的不能寄希望于她们。她们对她们的同性姐妹们的关注,远不及那些温爱中国女性的男人,义务感和责任感也远不及他们。
看来仅仅“知识化”未必就会使女性在精神品格上自立自强,正如仅仅富起来未必就会使男人成为文明人。
靠一张脸子的姿色从炒地皮中赚几把“暴利”,谈得上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经商”?怎么凭她一张脸,地价就可以降下来?还不是慷国家之慨集体之慨?掰开了揉碎了说,还不是权色交易之一种?与靠“诚实的劳动先富起来”完完全全是两码子事,也与靠兢兢业业的奋斗取得事业的成功有着本质的区别。
富婆、款姐、靓妹、明星、“白领丽人”、漂亮买办……翻开今日之报刊看看,哪一期少得了有关她们的内容?从她们的衣食住行到她们那点子所谓隐私和绯闻,当然还包括她们的“官司”,经常的你抄我,我转你,连篇累牍,不厌其烦,不厌其详——倘统计一下便可得出结论:绝大多数出自于“知识化”了的当代女性的手笔。也就是某些女编辑、女记者的手笔。没有“知识”,端的就能当上编辑记者吗?而她们的行文,又往往透出股子掩饰也掩饰不了的俗秽之气。
每年都从全国的大学里派生出前者们,却只能从众多的前者们之中派生出极少的后者们。
然而女“知识分子”的确是在派生着,从一批又一批、一代又一代的“知识女性”中派生着。为数很少,淘汰率很高。中国女性总体之时代命运的嬗变,首先依赖于她们的代言的义务感和责任感。对于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中国女性,她们是她们的“青鸟”。她们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中国女性的总体时代命运之典型特征,时常剖析给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姐妹自己看,热忱地唤醒着她们的权利意识和积极的、健康的性别意识,同时剖析给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男人看。并且,以她们虔诚的良知,感染百分之五的中国男人以及百分之五的中国女人,亦即成为大款、富翁乃至富豪的男人,以及幸运的、最有机会接近并受宠于金钱与权力的女人看,影响他们和她们至少付出一些爱心和仁慈。
那一种超然的口吻中,真的是毫无悲悯,有的只是对自己幸运地跻身于“知识女性”的矜傲,以及对无知识的同性姐妹们之命运的漠视……
那学生会的女干部却说:“中国很大,天灾人祸在所难免。”
我下这一种结论是多少有一些根据的——我曾统计过1994年内的几种妇女刊物,其中为中国当代女性群体权利和权益大声疾呼,将关注之视角直接聚焦在大多数中国女性命运现状方面的有质量的文章,十之七八竟出于男人们的手笔。而十之七八的“知识女性”不可救药地迷津在百分之五不到的这些幸运的女人身上。体现出棒打不回头的“追星族”或“同性恋”心态。由她们而氤氲成一片的大文化帷盖下的小文化风景,与其说是什么“女性文化”之一部分,莫如说是对于严肃的有阅读价值的女性文化的不良浸淫、消弭和伤害。她们身为女性,却仿佛无性。她们意识不到或者意识到了也不承认,她们其实是以某些男性的眼光去盯视那百分之五不到的女人。婢女取悦于女主子或男人垂涎于婢女,往往都是那么一种目光。而她们又并不情愿将目光望向自己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同性姐妹。她们对后者们既没有男人对女人们的温爱,更没有女人对女人们的悲悯。对多数男人来说,她们是不可能受尊敬的女人;对多数女人来说,她们是不可能被亲近被信赖的女人。
我问:“同是女人,你就不悲悯她们?”
我尤其对那些身为各级妇联主办的报刊的女编辑、女记者们坦诚相谈:“作为女人,你可以专去结交那些仅仅靠了女人的天姿而幸运而成功的女性。但作为编辑、记者,你应该意识到你其实是半个女性问题工作者、思想者、调查研究者,干吗偏不去关注自己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同性姐妹?干吗偏漠视她们的存在?干吗不为她们总体的时代命运的改善尽一点儿职业义务和责任?干吗眼睛非像长了钩子似的,专盯着那百分之五不到的女人的生活形态发生兴趣?干吗非要从她们的生活形态中东一把西一把抓出些其实顶没意义也没意思的鸡零狗碎浪费笔墨?长此以往,不但在观念的意识的导向上误自己的同性姐妹们,而且也误己。将大好的年华和有限的精力去做极少数中国当代丽人过分热衷的广告人,那点儿出息总归是有限的。也枉为中国当代之‘知识女性’了!……”
这一些中国女性的“青鸟”啊!我将我的大的敬意,一个当代中国男人的大的敬意,由衷地奉予她们!中国普通女性的当代命运之种种真实现状,将在极大程度上,依赖于她们关注、揭示、解说。至于形形色色的所谓“知识女性”,亦即些个因为有了“知识”便希望附着于百分之五不到的女人身上而终不可能,又不情愿接近自己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同性姐妹的当代小女人,我见得多了。她们从来都只不过是时代闪烁发光的边角料,正如玻璃厂里的玻璃碴子也闪烁发光一样……
“对于那些富婆、款姐、靓妹、‘白领丽人’、这个星那个星一类的女人,我是根本不予关注的。并且我认为,一名中国的知识女性,如果她自诩关注女性问题,首先也应该关注自己那百分之九十五的姐妹的总体时代命运嬗变,好的方面的嬗变或者不好的方面的嬗变。”
大约是两年前,我到北京某大学去讲文学,回来有学生会的女干部送我。途中不知怎么,谈起了南方某地香港资本家开的一个工厂,由于对女工实行奴役式“管理”——下班搜身(防止女工从车间偷出玩具产品),上班铁门加锁(防止女工上班时间内去厕所),致使八十余名打工妹丧命火灾,惨状种种,触目惊心。绝大多数活活烧死在铁门内,铁门上的锁,锁住了她们唯一的一条生路……
“人家姐,除夕之夜,一高兴,就放了五万多元的鞭炮!陶醉在自己挣来的幸福之中……”
这真是一种令人沮丧的现实——当代之中国女性,一旦知识化了,很多一部分,也便同时“准贵族化”了,变成了些个“包法利夫人”式的女人,这就使敬爱女性的男人们,面对这一种知识女性质量平庸的现实,不但沮丧,而且几乎无话可说,只有沉默了。
“我问她——从艺海而下商海,感觉如何?是否很累?她在电话里一笑——感觉好极了!一点儿都不累,轻松得很。比如炒地皮吧,挺高的价,凭我是著名女演员,一接触,价格就降下来了。经商对我来说是件又容易又快活的事儿……瞧人家活的潇洒劲儿!……”
至于凭了美貌投抱于富翁的女人,无论是变成了太太、姨太太,还是贴身丫鬟或偏房小妾,借此而实现了某类女人种种梦想和夙愿自不待言,但也是不必强加给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现今的中国女性充什么楷模的。姑且不论值不值得标榜了似乎希望女人们去学习,首先就根本没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中国女性可以照着去做的前提!中国的“知识化”了的女性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自己的同性姐妹们兜售和炒卖这些个“女性文化”的边角料作甚?
也有些一听我的劝告就紧蹙蛾眉,倒好像我企图诱导她们去堕落似的。我也只有当自己是对牛弹琴了一通。
“她凭着自己的美貌,先是给某港商当秘书,后来那港商爱她爱得没法儿,于是和妻子离了婚,于是她成了亿万富翁宠爱备至的太太。从此不但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而且实现了自己做成功的女企业家的梦想……”
年三十儿晚上放五万多元的鞭炮(当然是北京禁燃烟花爆竹之前的一篇采访)就值得一名“知识女性”那般的艳羡不已?富婆或者富姐的“幸福”的自我陶醉,就真的那么值得一名“知识女性”也跟着陶醉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