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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人 作者:川端康成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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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春天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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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子的心这才松懈下来。

敬子轻轻地出了他的房间。等她洗完澡,躺在床上,弓子还没睡,被子边上露出课本。敬子想可能是去了歌舞伎座精神兴奋的缘故。

“让清替我去。”敬子想出个好主意。

“风停了,我去打针。”敬子站起来,“我要是隐退下来,能栽培蔷薇也不错。”

“是中途溜出来的吗?”

川村依然看着外面,点点头说:“看看今天的天气就知道今年气候反常,早上还很暖和,现在又冷下来,说是快入春了,还这样。”

“是一种向往吧。”

弓子对清不再躲避,是她对清的隔阂已经瓦解冰消,还是仅仅因为她长大以后能够应付自如?

“风很大,可是一点也不冷。今年春天会不会来得早?”弓子说。

“可能因为看不懂吧。”弓子一边说一边转过身让敬子看腰带,“腰带系得别扭吗?”

清也好,朝子也好,小时候都没过上好日子。

敬子没有陪弓子去的勇气和自信。事到如今,弓子和昭男没什么可相亲的……但是,也许田部在郑重其事地制造这种形式。

“可明天要出门,妈妈不愿意做发型吗?”

“这几年,过了三月还下雪,倒春寒。”清回答。

“要不要吃点什么?”

难道现在要抛弃自己的一切,把真诚奉献给所爱的昭男和弓子,让他们结合在一起吗?敬子淌下冰冷的泪水。

“弓子是穿和服出去的吗?”

“那您还回去吗?”

敬子一下子心口堵得慌。弓子搅得男人如痴如醉、魂不守舍,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她简直就是一个小妖精。敬子转过身背对着弓子闭上眼睛,手放在肚子上,这里面还是一个谜。

“您是指弓子的事吗?”敬子犹豫地试探。

“……”

“我想让清替我去。”

“夫人的蔷薇扔在目白那边,太可惜了。能不能盆栽?”

“这可难说。和蔷薇一起过日子,总比去自杀或跟社会过不去好吧?”

“总觉得身体还没完全调过来。看戏的时候要是痒痒起来,多讨厌。”

“您今晚也去看戏,还没去吗?”敬子的口气很温和随便。但那次不愉快的分手并未忘却脑后。

“朝子呢?”

“还没睡啊?”

“要咖啡吗?”

敬子想说他是为你失恋的,但说出口的却是:“田部先生净开这样的玩笑。”

“岛木先生大概也是避世隐居、与蔷薇过日子的心境吧?”

“噢。”

清和弓子一去,田部也该知道自命不凡的如意算盘不可能畅通无阻。至少昭男心知肚明,即使对弓子心有所动,也会知趣而退。

皮炎可能是流感的后遗症,只能静脉注射。在钙里配点其他成分,从撑开的血管注射进去,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但一会儿就发困。现在皮炎已经消失,但浴后和活动身体后有点发痒。不在乎的话,也不觉得。敬子想今天最后看一次就不来了。

“看歌舞伎啊?好几年没看了。”弓子兴高采烈。

“好地方是哪儿?”

敬子还有一件事想问医生。她从一月份开始一直没有例假。说更年期似乎还早了点,但经常听人说“早期更年期症状”。自己会不会也得了这种病?外表也好、情绪也好,都很健康年轻,女性的例假怎么忽然就不来了呢?但是,敬子像黄花闺女一样在医生面前羞于启齿。她还担心会不会是怀孕。这不是不可能。她怀清和朝子的时候,很快就有反应,浑身发冷,食欲不振,马上意识到自己就要做母亲。可现在食欲旺盛、精力充沛。不是的。敬子自我否定。而且医生细心谨慎的诊断也令人害怕。

“妈妈你不在,我让芙美子帮着系的。和服和腰带都弄得皱皱巴巴不成样子。”

“好地方就是好地方。”弓子笑着重复一遍。那笑容带着些许少女的羞涩,敬子怀疑她会不会和昭男悄悄约会。

“很好看。”

敬子极力忍耐克制着。“一开始我以为是您对朝子和弓子采取主动,看来是误会。”

“那时候是什么时候?”

“去‘大波斯菊’剪头发。妈妈一会儿也来吧。”

“弓子现在还悄悄地爱着昭男吗?”心中的疑云时常升起,而且每次都燃烧成青焰,使她黯然神伤。弓子的心实在难以捉摸,敬子想弄个一清二楚。她开始仔细观察弓子。

敬子忽然惴惴不安,自己和俊三生活的六七年里一次也没有过。她似乎已经遗忘了这种事。当年确实也想和俊三生一个,自己希望把纯洁无瑕的新生命抱在怀里,这无疑是对俊三爱情的象征。但后来她觉得自己不会有了。等到和俊三闹别扭以后,心想幸亏没和他生下孩子,不然更遭清和朝子的讨厌,也让弓子伤心。

“不要。我想吃自己去厨房找。”

“就是考试。上床后还想看会儿书,不然没时间。明天下午还要出去。”

“又穿和服,又烫头发。这么个天气女士们还讲究打扮,我算服了。”

川村说完,望着外面。这时,一辆小车停在店前。川村机灵地立即开灯。车上的客人径直推门进来。

“……”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的背影立在店铺门外的灯光里,然后似乎在叫出租车,举起手往前走去。从马路对过传来出租车拐弯停车的声音。

“是吗?”

“照你这么说,戒指也应该很好卖啊?”敬子顶他一句。

川村看着敬子丰厚晶莹的乌发,奇怪她的年龄怎么好像一直停留在过去的时间里。他说:“您在隔壁,告诉我一声就好了……”

“铅周是什么意思?”

敬子谢绝美容师的雨伞,顺着屋檐回到店里。冰凉的雨水淋湿了脸颊、双手。店里还只是川村一个人。

敬子盘算,清代替自己去,田部就明白他的如意算盘不能如愿以偿,昭男也会心知肚明、知趣而退。看来这一招立竿见影。用昭男的话说,是“捉弄”。

敬子得流感发烧以后,得了皮炎,像一种过敏性顽症。以为消下去了,手臂和脖子上又出现荨麻疹似的红斑,发痒。现在连续去医院进行静脉注射。

敬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人正是昭男。她下意识地一下子站起来,惊愕地僵在那里。当她抬起眼睛的时候,昭男已立定在眼前。

既然弓子满不在乎,敬子当然不能显露出为难棘手的样子。她觉得弓子在这段不和自己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变了样。虽然说不清楚具体在哪儿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但无疑变得富有女人气质了。两三年前的朝子也是这样。现在弓子脱下校服以后,格外注意自己如何化妆、洋装是否得体这些装束打扮的效果。穿上一件并不新的对襟毛衣,也要在镜子前又是摸看领子,又是把下襟翻上翻下,让敬子撞见还不好意思。她对新的东西、别人的东西尤其敏锐地关注。

“外面很冷。”弓子又冷又累,闪动着明亮的眼睛。

“星期一开始就是‘铅周’。”

但是,最近弓子对敬子不像以前那样撒娇。朝子会不会给她系腰带?朝子也可能从外面直接去歌舞伎座。

清一回来,敬子就对他说:“清,明天你替我去看歌舞伎,是田部先生给的票。同时监督一下朝子和弓子。”

“是要出去吗?”敬子问。

川村不由自主地送敬子到门外。敬子觉得他还在看自己的背影,但没有回头。

敬子从医院直接回来,在店门口往里瞧一眼,自言自语道“没客人”。川村没发现她。敬子没进店,却进了隔壁的“大波斯菊”。

敬子刚才想躲开要去见昭男的弓子,在清和弓子出门以后再回来。她在“大波斯菊”要求用香波洗头,然后冷烫。

雨悄悄地停了,天空的云彩透出薄薄的浅紫色。

准备回家的川村从大门探出半个身子。“夫人,您休息吧。星星都出来了。”

“他表面上来责怪我,其实是向我诉说心中的痛苦。他对我还留下这点温情。”这么一想,敬子渐渐平静下来。她觉得现在除了像母亲或姐姐那样爱护关心年轻的昭男以外,无法从苦恼中自拔。

“我不去了。”

“夫人,您注意着点儿。”川村交代一句,出门回家。

不大一会儿工夫,听见车子停在门口的声音。敬子正用脚指尖寻找拖鞋的时候,芙美子过去开门。敬子又坐回床上,膝盖以下钻进温暖的毛毯里。

“时间长了就变色,同时也跟年龄有关。”

“清代替您去。清……”昭男欲言又止,却用自我嘲笑的口吻说,“您是想捉弄我。而且就这么做了,还装聋作哑……”

弓子在盥洗室洗了脸和手脚出来。敬子看着她擦掉淡口红的嘴唇,说:“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吧?”弓子只是点点头。

但是,昭男避开敬子的眼睛,烦躁地点燃一支烟,甩过来一句话:“您装聋作哑,这会成什么样子?”

“什么鬼天气!”敬子听见弓子的声音。还有清的说话声。

“没有。”敬子努力控制自己,表现出心平气静的样子。可这到底是更年期的征兆,还是怀孕的征兆?在为女人身体上发生的残酷而讽刺的疑虑感到束手无策时,敬子又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年龄。

弓子盯着敬子看了看,说:“头发一剪短,这个地方特别容易脏。”她一边拢起脖颈的头发,一边轻松地走出去。

“就是朝子姐姐结婚那一天。妈妈那时候就用的这个口红吧?您自己都说像二十岁的姑娘。”

“为什么我要捉弄您?”敬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发慌。

她比朝子个子小,却想穿高跟鞋。“妈妈的鞋我穿着正合适。”她把敬子的仿麂皮黑高跟鞋套在自己脚上,按着裙子欣赏高跟鞋,还久久地坐在敬子的三面镜前,细致地修磨指甲。

“妈妈也有向往吗?”

“好像很有趣,可是看不懂,而且总觉得心神不定。”

已是早晨。外面风声四起。

“穿和服看歌舞伎的人多吗?”

“以后外国人到店里来,你就穿和服当翻译。”

“您不是生病了吗?我还以为您躺着呢。”

“在你现在这个年龄的时候,也迷过很多东西。”

吃过早饭,朝子冒风出去。

昭男很痛苦。不仅对敬子愤恨,而且对自己厌恶,这实在少有,他难以控制动荡的心灵。现在除了敬子的事,昭男不会有其他的痛苦了。看来他并不因为和敬子分手而心情舒畅。说不定他的痛苦中还缠绕着对敬子的思慕之情。在歌舞伎座见到久违的弓子,然而她跟清在一起,于是昭男如坐针毡,才如此失态,不顾一切地跑到敬子这儿来。因为敬子,自己才失去弓子,也许昭男悔恨交加。总之,他已经失去了平静。

“弓子还是不抹口红好看。抹浓口红,嘴唇会变色。”

敬子如梦初醒般抬起头说:“川村,那个人来的事不要对清他们说。”

“怎么样?”

“不行,不行!夫人您一辈子都不能隐退。”川村说。

“您是来探病的?”敬子低声说。她相信昭男说的,但出乎意外的震惊使她的心情无法平静,不知说什么好。她不知道昭男从哪儿来、为何而来。在这近两个月的日子里,敬子时时刻刻都想见昭男,但又害怕见到他,甚至连街头的邂逅都害怕。现在,在明亮的灯光下,两人相对而立,她觉得全身血管扩张。

把俊三逼出家门,肯定是因为自己对他缺乏真诚。敬子想起俊三离家时候的情景,不禁悔恨交织。倒是美根子发了疯似的寻找,更让敬子内心惭愧。

旅行?他说打算去旅行……敬子忽然一心想跟他一起去旅行。但他说“今晚见到您和弓子以后”,这是什么意思?旅行是为了摆脱烦恼吗?

“酣睡不是很好吗?反正明天是星期天。”

敬子连说一声“再见”的时间都没有,连送行的机会都没有。她茫然呆坐,把一旁的川村忘得干干净净。

“夫人,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美容师问。

“可是,我……”

但是,敬子又在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中,梦见自己赤裸着冰肌雪肤落落大方地和恋人约会,那甘美销魂的愉悦久久在体内颤动。

寒冷萧瑟的傍晚,连雨声都显得阴暗昏沉。

“啊,尽量快一点。”美容师说。

“你一个人系得还真不错。”

“您去哪儿了?他们坐车出去了。”

鲜艳的红唇映在两面镜子里。敬子慌忙擦掉口红。

得了流感后,一直在附近的医院看病。这个时间,医生正准备下午的出诊,一般病人不多,但今天大家可能都等着天晴后才出来,坐在候诊室的椅子上等候。敬子翻看着摊放在膝盖上的电影杂志。

“这样系就可以,前面也让我看看。”

在朝子的婚礼上,弓子对昭男的表示大胆得旁若无人,她是否自我意识到了呢?今晚让清陪弓子去看戏,这样做也许同时伤了昭男和清两个男人的心。昭男那样大动肝火找上门来,至少说明他对敬子怨艾恼恨。昭男说得有道理,田部请看戏,可以婉拒。实在拒绝不了,自己就硬着头皮去。既然十分珍惜与昭男相爱的那些记忆,就应该无论什么时候都忠实于自己的感情。心灵必须始终真诚。让清代去,这对昭男、弓子和清都缺乏真诚。“难道我对任何人都缺乏真诚吗?”敬子缩起两腿,把膝盖并在一起。

弓子走后,敬子静静地坐在镜子前面。陪着弓子出现在昭男面前,简直是经受酷刑的折磨。

“真拿她没办法。住一天换一家,太不像话。”敬子半是开玩笑地说,到底掩饰不住心头的不安。

“没有,今天没有……”

“你们回来啦。”敬子说。

敬子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她刚刚在大海里游完泳,水珠在胸脯上流淌,乳房丰满坚挺,肚子平坦光滑。

但是,看到昭男像受到奇耻大辱似的气势汹汹打上门来,敬子又后悔和恼恨。昭男是对自己处境的尴尬可悲忍无可忍,才中途退场跑来的吗?如果是这样,他的激动不正好证明对弓子有意吗?证明他与敬子分手后仍然对弓子念念不忘吗?也许正因为以前一直对敬子怀着好感,才这样怒气冲冲上门算账来的。敬子更想了解昭男的心了。

“姐姐说要排练,最后一场没看先走了。她说今晚住在排练场附近的朋友那儿。”

昭男把香烟在雕花玻璃烟灰缸里掐灭后,站起来。

“我是弓子你的监督人,你不告诉我去哪儿,就禁止外出。”

“戏怎么样?好看吗?”敬子试探着。

“去哪儿?”

“他还笑得挺开心。”

“最近穿和服的人多了,连这样的天气都不少。”

敬子了解弓子的脾气,在自己身边特别爱使小孩子气,但今天竟然没有纠缠着自己非陪她去看戏不可。这使敬子产生了新的不安。

“妈妈,您就跟那时候一样,显得又年轻又漂亮。”

弓子以前不是这个样子。

去年秋天,敬子和昭男看完蔷薇花展、走上百货商店屋顶的时候,她说自己现在要是二十岁的话,就想要孩子,让昭男大吃一惊。

敬子锁门熄灯,上了二楼。一个人索然无味地吃过晚饭,对女佣说:“我上床躺着,不睡觉。你收拾完先休息吧。”然后把布袜子和腰带脱下,和衣躺在床上。清和弓子看完歌舞伎回来会问什么问题?弓子的绝色不仅让清,而且让昭男神魂颠倒、痴迷着魔,敬子实在无能为力。

“清不上来了?”

敬子出来也没跟弓子打个招呼,要是天气转晴,因为是看歌舞伎,弓子也许想穿和服……她仿佛觉得弓子会打电话来让自己给系腰带。

“监督?监督什么?”清不解地回头看着母亲。

“怎么啦?”

“谁来接的?”

昭男见过弓子穿和服吗?朝子结婚那一天,弓子穿的是塔夫绸的礼服,所以他还没见过。朝子今天当然是洋装,就弓子一个人穿和服,这不成了相亲的装束打扮吗?弓子穿和服更显得温柔秀气、美丽动人。

“妈妈,扇雀……”弓子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我的朋友对扇雀崇拜得五体投地。我真不理解那些名角影星狂热崇拜者的心情。”

“川村,你可以回去了。这么个天气,也不会来客人吧。”

但是,川村还在店里,敬子不便坦率直言。

“嗯。”

“白井女士。”护士叫她。

“夫人,今天报上说,培养出了一种蓝蔷薇。”

清回来也不打招呼,敬子觉得有点蹊跷,便下楼转一转检查门是否锁好,然后走到清的房间,看见清坐在桌前。屋里烟气袅袅。清低着头,台灯的灯光映照出他的侧面,从脖颈到肩膀的姿势跟已经去世的父亲一模一样。

“晚安!”是弓子快活的声音,然后她从楼梯跑了上来。

英国蔷薇育种专家麦卡克莱迪花费十年时间和合计一百五十万日元的巨资,于去年培育出世界第一株“蓝蔷薇”。这个新品种可四季开花,花瓣大、花形美观、香味浓郁,而且抗病力强。日本已有进口,预定在五月份举行的“春季蔷薇花展”上展出。

“哥哥死钻牛角尖,您一句话也不说,才促成了这个机会。”

“我就在隔壁嘛。”敬子转过身,把椅子拉到炉子旁边,坐下来搓手烤火。

田部送来歌舞伎票,让敬子左右为难。票是三张,有两张给敬子和弓子,另一张田部大概是给朝子的,没有清的份儿。昭男和田部夫妇他们大概也去。

“坐车?”

弓子换上法兰绒睡衣,外面罩着长棉袍,到盥洗室去了。敬子下床追上去说:“弓子,是洗澡吧?”

“就在隔壁啊?”弓子看了一眼敬子的头发,没有怀疑。她解开腰带上的细带,又将后背对着敬子,那意思是自己还不太会解腰带,让敬子帮忙。

“蓝蔷薇?”敬子也坐下来看这段报道。

弓子对清的态度似乎有所转变。敬子从清的变化中也可以感觉出来。他不像以前那样愁眉苦脸、心烦意躁,转来转去地追弓子。敬子在楼下照应店铺,下班关门上楼,有时看见清正和弓子谈天说地,有时还加上芙美子三个人玩扑克游戏。

“你瞧,培育蔷薇就这么难。我要再种蔷薇的时候,就不要这些橱窗、门窗、镜子,一个人和蔷薇生活在一起。”

“我自己来。”清头也不回。

敬子一听,心里发毛。

“换成蔷薇花怎么样?”

“刚有了点春天的气息,天气又冷下来。”

弓子明天下午参加的是就业考试。其实她觉得不去也可以,但还是想试试自己的水平。再说,如果考试合格,敬子又同意的话,还有出去独立工作的可能。她并没有死心。对敬子说要参加就业考试,她一定不让去,所以神神秘秘地说去一个“好地方”。

弓子把敬子最近使用的黑玫瑰色口红也抹在自己的嘴唇上,敬子发现后,对她说:“弓子,你不适合这种口红。妈妈有颜色更亮丽的,现在不用了,给你。”就从手提包里拿出橘红色的口红放在她手上。弓子将嘴唇上原来的口红擦掉,重新抹上橘红色口红,一照镜子。“啊,真红!”她用舌头稍稍一舔,“这个口红味道好。”忽然回头对敬子说,“妈妈您抹这个不是很好吗……我也给您抹。”然后抱着敬子的脑袋,在她嘴唇上抹口红。

“好地方……”

“对。客人什么时候来都看到同样的花,我觉得这样好。”

弓子继续看了会儿英语书,说:“田部大夫今天晚上好像心情很忧郁,看一会儿就走了。他哥哥笑话他可能失恋了……”

敬子也起了床,从盥洗室的小窗户望着白云翻浮的天空。噼里啪啦的雨点掠过去,露出湛蓝的天色。

“妈妈,还是考试嘛。”

“要花整整两个小时吧?”

“看不进去了,我睡觉了。晚安。”弓子熄了灯。

炉子上放着水壶烧水。

楼下传来热闹的声音。敬子没有下去,感觉到四周的冷清。

敬子正在重新抹黑玫瑰色口红,弓子穿着灰裙子和红毛衣进来。

那个时候,敬子就抹着这个口红和昭男接吻,她用手绢擦去沾在昭男嘴唇上的口红。这块手绢一直没洗,现在还小心保存着。

弓子把和服与和服衬衣放在床上。“没有榻榻米的房间,不好叠。”

“您不是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没有资格这样郑重其事地见弓子吗?”

其实,那是女人从内心深处发出的一种爱的梦呓、空想的梦话。如今已经分手,难道还……昭男年轻英俊的相貌在敬子的胸间浮现,她困惑害羞,眼前的一切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上沁出细汗。

敬子把票放在钢笔盒里,但她不对弓子和朝子说自己不想去。

弓子出走、与昭男分手,恐怕都可以归咎于自己的爱缺乏真诚。

一会儿,下起雨来。上午没有顾客。川村翻看着报纸。敬子用杯子给卡特兰浇水。这已经是第四盆卡特兰了。

“记着关煤气开关。”

“为什么会心神不定?”

敬子一下子脸红了。

“妈妈,这个好。”弓子的手依然搭在敬子的肩膀上。她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少女,而是一个女人。

她梦见自己做了个美梦。镜中的门打开了,昭男进来,扔给她一条大浴巾。浴巾像降落伞一样张开飘落下来,裹住她的身体。她用浴巾的一角擦脸,脸上并没抹眉黛和口红,浴巾上却黑一块、红一块。莫非眉毛脱落了?敬子惊惧得大叫一声,睁眼醒来。

给头发吹风的时候,美容师说:“昨天您的小姐来了。我都看呆了,从学校毕业以后,出落得多么标致啊。美容院的隔壁就是漂亮的珠宝店,还有如花似玉的小姐,我也非常……”

第二天中午过后,清和弓子一起出门。敬子看着他们的背影,心头掠过一阵不安。

敬子闭上眼睛。年轻的美容师一边从鬈发上拔下发针,一边说:“像今天这样天空变化无常,很少见。又下起雨来,气温变冷了。”

敬子感觉到,正如朝子从她这儿拿走各种东西一样,弓子也无意识地、极其自然地开始侵占她的领域。

“可以了。”医生说。

敬子请昭男坐下,自己坐在他对面。昭男连雨衣都忘了脱。面对仪容俊秀的昭男,敬子心头涌起犹如昨天刚刚相会的亲热温柔的情感。

“妈妈,您还没睡啊?我回来了。”

“不,没关系。这个天气,反正店里也没客人。”朝子结婚的时候,她匆匆忙忙烫了个头,头发长长了。虽然必须死板地长时间坐在椅子上,但比起回到店里无事可干心神不定,还是轻轻松松地把自己交给别人摆布好。头发分成几绺,用粉红色的卷发夹夹住。

“过些日子。”

“我哥哥的做法,您一开始为什么不明确拒绝?”

弓子像偶人玩具一样慢慢转动身子,说:“妈妈,你去哪儿了?我还到医院去找寻你。”

但是,川村就在旁边。

“嗯。我编造说还约了个病人。”

“不洗。洗完澡,身子暖和,睡得太酣。”

“明天我不想去看戏了。”

“回去?”昭男眼光锐利地看着敬子,“别挖苦我!今天我算知道自己傻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他像克制着一种什么情绪,“我本来打算今晚见到您和弓子以后出去旅行。”

“盆栽也好什么也好,现在这样靠零星时间伺候,开不出好花,雇人又不值得。”敬子想起扔掉蔷薇的时候,正在热恋之中。

“啊,是车子来接的……”

田部说昭男失恋,他在歌舞伎座看见了什么?敬子想从弓子嘴里多探听点情况,却又烦自己这样做。田部看到昭男中途逃走,一定明白自己的如意算盘遇到了困难,也会看出昭男对弓子一往情深。清和朝子又怎么想的呢?其实,敬子最想知道弓子是否意识到了昭男对自己的爱却佯装不知,以及是否意识到了自己对昭男的爱。

“老是同一种花。”川村说。

“就在隔壁。”

“谁来接的?就是车子啊。夫人您出去没告诉他们,弓子说先去医院找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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