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去世以后，弓子三四岁时曾经在矢代家住过一段时间，并没有留下什么记忆，但记得矢代姑妈给过自己过年的压岁钱和学校郊游时的一些东西。
五十来岁的妇产科医生几乎没有说话。
朝子听医生这么一说，大吃一惊。“有三个月了？”
“没关系。我是来追悼的。即席讲话时故意说点俏皮话，这算什么？岛木先生和我是同年出生的吧？”
一个客人谈到俊三打麻将的故事：“那些一直没有收到稿费的作家来公司催索，岛木先生就拉他们打麻将。作家一打就输，心里非常窝囊，但看到岛木先生的笑脸，自己也就轻松下来。仔细想来，那笑脸其实‘面无表情’。他采取的大概是借麻将减轻债务重负的苦肉计吧？”
“算了，没什么。”清欲止又言，“我想问来参加法事的人要是表示哀悼，该怎么回答？”
“她今年多大？”
高尾瞟了一眼美根子，脚尖踩着桌子横杆，探出身子点点头。“那姑娘可怪了。”他压低声音说，“她在公司的年头很长，老是萎靡不振，人倒很朴实，却显得阴暗忧郁。她好像很喜欢岛木君，照顾得挺周到尽心，不过岛木君似乎没把她当回事。现在闹不清楚，岛木君最后那一天跟她在一起，我们都觉得是个谜。她说觉得岛木君不正常，那天天刚亮就在您家附近等他。”
“今晚就别去了，把门关上。”
但清十分沉着。“田部先生兄弟两人都来吗？”他心里还在惦念。
“大家吵吵嚷嚷要重建公司，其实要重建的不仅仅是事业，人的生命也要重建。活一天，就是生命持续一天，也可以认为是生命的重建。人的生命就是这样每时每刻地重建着。”俊三对敬子说过这样颇为费解的话，是出于生存下去的强烈愿望吗？
“三——”
雨水一直下到七月才停，今年的夏季十分短暂。
“不用推迟。我觉得爸爸不在人世了，可是……”
敬子和清一边走一边不断回头，但没有空车。
“我在家里，该磕拜的也会磕拜。”这时，朝子又看见清，便说：“哥哥，你好像很忧郁。”
黑色的丧服反而衬托出母亲的轻盈娇妍。
但是，雪白的胸前佩挂黑色缎带，显得格外妖艳。一身纯白，犹如舞台上的芭蕾舞演员。
朝子对着镜中走来的母亲说：“我可以不用去吧？”
朝子忽然想起昨天小山在电话里问：“能去探视吗？”探视？什么意思？难道是一个女人自己无缘无故地生病，要一个男人前来探视她吗？
弓子关上门后，钻进蚊帐。
“说不好，弟弟在医院上班，这个时间恐怕来不及吧。”
朝子怀着某种感情，用眼神向昭男表示感谢，然后走出房间。
“您爸爸这样开导我：‘你要开朗活泼，这样才能时来运转。’说得真好。我现在就照他说的那样生活，我想幸福不久一定会降临的。”
“一想起你今天说的话，我就睡不着。”清盘腿坐在蚊帐旁边，“给爸爸举行葬礼，是不是就确认了弓子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朝子像逃跑一样溜出走廊。
敬子不时进来问寒问暖，她还以为朝子演出累病了。
这天晚上，客人走了以后，朝子刚刚睡下，敬子便走进来，依然风姿绰约。朝子一看见她气就不打一处来，便有意奚落说：“还搞辞灵什么的吗？”
“能高兴得起来吗？”
“搞葬礼也好，把事情明确公开，他就是活着也不敢回来。”
这一阵子，这个川村还常常出入家门。清知道敬子做买卖需要依靠他，但这小子好管闲事、多嘴多舌，叫人心烦。
医生用听诊器在朝子胸部听了听，然后用黑色细胶皮管扎住她的胳膊上部，进行静脉注射。“身体放松，跟着我数数。好——”
“您觉得昭男怎么样？”
回到家里，小腹和腰一阵一阵地闷痛，直想呕吐。朝子躺在床上。
“还有一家要她做女儿。”
即席讲话过后，大家自由交谈。有的人从那张桌子过来，也有的人从这边过去。男人们情不自禁地时常瞟几眼一身黑色丧服却哀艳动人的敬子，还有一身素净连衣裙如天仙般光彩耀眼的弓子。
“您觉得吃惊吧？就最近的事。现在经济萧条，又是夏天的淡季，不会有好工作，我这样挽留过她。公司的人都说岛木君的死对她刺激很大，脑子有点不正常。可是离开公司以后，她立刻换了一个人，快活明朗，真是女人十八变，把我们惊得目瞪口呆。”
在朝子看来，这一切都无聊透顶。本来说没钱，还花在这上面。这是母亲打肿脸充胖子，好虚面子。这难道不是演戏一样的伤感吗？要让朝子说，这种什么也不留下、踪影渺茫的人，活着的人也不用为他操心，让他无声无息地走好了。这才是葬送极端自私的人的最好方式。
“要是什么都不搞，别人连个烧香的地方都没有。”
什么是“剖检”？大概就是“解剖”吧。敬子说：“最近，我们一家子都受到昭男大夫的关照。”她微微低头表示感谢。
“穿洋装就行，凉快……”敬子说。
“三十人……也许更多一些。”
“法事完了以后，有多少人集会？”清问。
参加者到齐以后，三四个人发表即席讲话。因为敬子和弓子在场，谁都避讳直接提及俊三自杀一事。
虽说还了谷村装订厂的部分债务，但俊三毕竟还是挪用公款，尽管如此，公司还给他举行葬礼，这无疑出于同事的善意，或者由于俊三平时的人品。
“这么大热天特地前来参加，实在不好意思。”
“我琢磨着，做了牌位摆在遗像前面，再叫和尚在他的公司给他做法事。我也是刚知道他家信日莲宗。”
没有痛苦，没有烦恼。
“他们挑的这张照片很像弓子。”敬子不留神话到嘴边，赶紧收住。她看见弓子已经在忍着不让泪水淌下来。
矢代的妻子是俊三的姐姐，曾陪俊三去热海找京子谈离婚的事。
敬子回到会场，向高尾表示感谢。川村还在对清和弓子唠叨。
五十来岁的妇产科医生对手术本身只字不提，面无表情地好像一味在安慰朝子。但朝子感觉到无法预料的危险。
敬子往门口瞥了一眼。
现在是什么时候？哪有心情谈这种事？！敬子注视着朝子的脸，看着她那只有母亲才能觉察出来的似乎变薄的眉毛、静脉浮现的病态的皮肤、可怕的眼圈，不由得声音严厉起来：“朝子？！”
下了出租车，从楼房侧门进去，看见黑白相间的幕布已经张挂在走廊上，还摆着几个花圈。
还没等敬子开口，朝子就抢先说道：“我不给你添麻烦。你说没钱，我一分钱也不要……”说完闭上眼睛，“只是想让你听听我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的愿望。”
“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儿，有我在，还有……”敬子想起弓子的母亲，但话没说出口。
南星座的演出获得好评，报上也登出了评论。于是大伙儿议论着，到了秋天原班人马去大阪或者名古屋演出同样的剧目。
不知不觉，边上的桌子开始冷清，三三两两的已经有人走了。敬子知道川村和田部都从位置上时时看着这边，但她忙于应付人们的慰问寒暄，根本无法离座。
俊三是和美根子同衾之后才去死的吗？那又是在何时何地？敬子满腹疑团，俊三的往事又历历在目，浮现上来。
朝子一边描眉一边对这两个人大为嫉妒。
“二——”
敬子看了一眼朝子，没把她的话往心里去。
他是个好人。
“说不好，明天我给你打电话吧。”
出租车在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前紧咬着前面的大轿车的屁股，来一个急刹车。
把屏风撤掉，办公室显得宽敞，再打开三面的窗户，比想象的要凉快。灵桌上摆着披挂黑色缎带的俊三的大照片。照片里的俊三爽朗地微笑着，细一端详，似乎略带忧愁懦弱，但轮廓端庄深沉，气质风雅凝重。
“定了吗？”
“不年轻了，有二十五六吧。”
“对不起。”
“当然是开玩笑。”矢代连忙笑着说，“弓子，钢琴又进步了吧？”
“白井女士。”护士在门口轻声叫着。
敬子推断俊三已经自杀，说把公司的同事和一些朝子不认识的人叫到家里来，商量要不要举行葬礼。清也回来了。
敬子被田部出其不意地反问，心头涌上一股热流。但没等她回答，人们便从室内出来，向她告辞。田部也相机告辞：“那再见……请多保重。”说完，走上天色还很明亮的街头。
弓子悄悄地把双脚缩上来，蜷曲着身子。
其实，清并不是因为天气炎热或者参加并非生父的俊三的葬礼而脸色难看。他回家后，心头受到对弓子卑屈地悔恨交加的折磨。听说俊三自杀，清顿时感到强烈的同情，第一次感受到对俊三深沉的爱。他是自觉自愿参加俊三的法事，没有半点勉强。他还想在俊三的灵前表示歉意，并且为弓子起誓。没有俊三的家庭所发生的微妙变化，也是使清心情忧郁的原因。
“话虽是这么说，母女兄弟，乱哄哄的。人再齐全，但如果没有爱情，一个不爱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爱的人比孤儿更孤独。”清说。
“能去探视吗？”
“不，不是这个……怎么说呢？不论是气氛还是时间，都让我这样的人觉得不像那么回事。就是说，不严肃。”
有时清气得真想找茬狠狠整他一顿，叫他再不敢到家里抛头露面。
朝子脱内衣的时候，双手颤抖。
“明治四十年吧？是同年。真可怜呀。”
“那我等你的电话。”
弓子从清不悦的声音中感受到他的关怀。
“昨天晚上，她在电话里说没有丧服。”
清对川村那副色迷迷的猥琐嘴脸一直十分讨厌。
“非常时髦漂亮。我老婆没女儿，羡慕极了，说您有这么好的闺女，能不能把弓子给我们……”
这个情节，敬子也听美根子说过。
明天将有一个生命从朝子的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弓子。”
清、弓子和敬子并排站在遗族的位置上。
“后来在电视上看过她的节目，是关于美容的……”
田部使劲摇摇头。“我刚才一直瞅着，这么漂亮的姑娘，不趁早求您，怕被别人抢走。我也给四五个人介绍过对象，年轻人往往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我看只要合适，就从旁帮他们撮合一下。”说完，发出爽快的笑声。
小山打来电话。
“白井夫人您辛辛苦苦盖的房子……”川村一来，这句话就挂在嘴边。他反对卖房子，“比如说，关西的珠宝商每个月都要来东京几回。要是不住饭店，住您这儿，月租得两万日元吧。”他劝敬子把房子租赁出去。
十二点半，朝子按时来到医院。她找昭男。
“对，会回来的。”敬子回答后熄了灯。
敬子去信通知弓子的母亲，但她没有露面。朝子觉得弓子的母亲态度鲜明、令人敬佩，心想弓子也该回到亲生母亲身边去。
“您看中弓子了？”
“昭男说今天要去大学做剖检，可能来不了。”田部先提到了昭男。
“是没喝够吧？”
“也叫田部先生、川村先生这些跟爸爸并不熟悉的人参加吗？”
“川村跟爸爸不是不熟悉呀，以前……”敬子捉摸不透清到底在想什么。
敬子几乎颤抖着身子，轻轻关上身后的房门。
“当然。”敬子脸色不悦，觉得被这个老熟人川村耍弄了。
清穿着好久没穿的学生制服，竖领紧扣脖子，炎热难忍似的苦涩着脸。
要是开玩笑，莫不是最近对昭男神魂颠倒的心思被他看穿了？敬子心头打鼓，表面若无其事地敷衍着：“今天可怪了，有两家找弓子……”
朝子被带到医疗部，只见入口的台子上放着一个小鱼缸，五六条半厘米长的鱼苗游来游去。朝子似乎视而不见。
小时候，弓子是“父亲的女儿”，靠着父亲含辛茹苦一手拉扯大。
打麻将能通宵不归，也是想忘掉现实，却消耗与现实作战的精力，加重神经衰弱。
弓子穿着睡衣坐在走廊上眺望夜空。
“可以。”
这一阵子，自己都感觉脸形在发生变化。
“……”
但是，即使俊三不在了，公司照样存在下去。正如俊三所说，即使谷村死了，两国照样放焰火。
尽管人们都说自己依然年轻漂亮，其实……敬子的眼光落在已经黯然失色的手指上。这时，美根子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坐在弓子身旁攀谈起来。
坡道口阳光强烈，没有地方躲避。
“不过，五百日元不会有收益，我是把一切都交给公司安排。参加缅怀会，我们也跟其他客人一样。”
“你们直接回家吗？”
田部又不是没看见敬子一身丧服。在俊三的追悼会上，怎么提起亲来？！太不懂规矩了，不像平时说话办事周全得体的样子。
一旦进了医疗室，就成为只能服从医生意志的无能为力的患者了。
“还收会费啊？”
弓子穿着带花边的白色连衣裙，胸前佩挂黑纱。
“京子好像没来……”敬子一直惦念这个人怎么不来，她想矢代可能知道。
“说是手术，其实非常简单。躺在医院一两个小时，等麻醉药劲儿一过，您就可以走着回去。”
俊三的现代社从楼房侧门进去后在走廊尽头。这是一栋小楼房，一楼除了仓库、楼梯，出租做办公室的房间就一间。这样，走廊就可以利用起来，给俊三举办这种既是辞灵仪式又是追悼会的治丧活动。
敬子心想，要是清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是这样愁眉苦脸、故意作难，让人提心吊胆，还不如不去。
敬子本来就没想朝子会去。可是，朝子不应当着弓子的面这样说话呀。
敬子全身僵直发紧，朝子这样告诉自己已私订终身，使她无言以对。她觉得有点站不稳。
朝子今天身体不适，关在房间里，也许病得正是时候。
“感觉怎么样？”
明天的手术再也不能推迟了。
“看上去就像月亮逃跑似的。”弓子一边说一边回头看敬子，“妈妈，姐姐是病了吗？”她站起来，要往朝子的房间走去。
“这么大声，别人听见……”
“什么觉得怎么样？就说两句客套话，长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
“……”
“公司也是债务累累，刚刚开始重建，哪有这笔开支？”
此话一出，敬子胸口一阵难受。
敬子的客人陆续到来，朝子不便多说。
“我们想秋天就办。小山没钱，现在跟哥哥住在一起。结婚以后，就搬到外面租房子住。结婚仪式也从简，搞个茶话会什么的，让参加的人出会费。妈妈你要是打算为我准备嫁妆，最好把这钱给我算了。”
京子的回避即使不是为着敬子，莫不是也为着弓子吗？
“哦，还有另一家吗？”
灵前烧香结束后，参加岛木俊三缅怀会的人们集中到离公司两三条街的一座楼房五层的餐馆里。形式像鸡尾酒会，考虑到日本人不习惯自始至终站着，便摆上每张坐五六人的桌子。上的菜有冷盘、三明治，还有啤酒、橘汁，服务员转来转去，往大家的鸡尾酒高脚杯里斟日本酒。
敬子觉得被京子暗算了一下。但是，要是俊三的两个妻子同时在葬礼上露面，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之下，谁的脸都没地方搁。
美根子似乎把想对敬子说的话说给弓子听：“当时我没有信心，要是现在……”她的眼睛闪动着火热的光焰，对用自己的身体把俊三留在世上充满自信。
反正是坐车去，其实用不着顶着太阳走，找个地方站着等车就行，可清好像急着办什么事似的，一刻也不能忍耐。
朝子憎恨俊三，可怜胎儿，她眼角发热，泪水欲溢。
长期以来，弓子甚至含着一种同性恋的感觉，对敬子修长的粉颈、浑圆的窄肩、丰腴的胳膊无比羡慕。但是，父亲不在了，自己还能像以往那样偎依在敬子白嫩温暖的胸怀里吗？弓子忐忑不安。
“啊？你们定下来了？”
“没有呢。”
“拒绝了吗？”
敬子身穿黑平纹罗纱服，系着罗纱黑带，然后把薄绸和服长衬衣脱下来，换上白麻半短和服衬衣。
这才使朝子下决心去医院，不再拖拖拉拉一天推一天。
敬子看着女儿骤然消瘦的眼圈，心头一阵颤痛，但接着听到朝子尖酸刻薄的话：“别净把钱花在无聊的地方。”
朝子看母亲愁眉不展，皮肤却越发光滑细嫩，眼睛嘴唇越发鲜艳美丽，觉得不可思议。
美根子却不卑不亢地送来致意的目光，那眼神甚至还含着微笑，像一只漂亮的白猫。
“要不默默地低头，要不说一声谢谢，只能这样吧。”敬子回答说。
“三——”
她不知道怎么被推出手术室的，只感觉到雪白的墙壁和中午的耀眼强光，接着听见婴儿的哭声，大吃一惊。
“我的爸爸早就死了，今天要是有人问起来，怎么好回答？我又不会撒谎……”
朝子相信他会绝对保密。这可能不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同情，而是对母亲的安慰体贴，但那也没关系。可是看昨天晚上母亲那种眼神，说不定她已经有所察觉。要是母亲向他打听，他会替我隐瞒吗？
“九——”
弓子点点头，看着坐在右边的敬子。
“你们一黑一白去吧。真鲜艳！”朝子回头对弓子说。
昭男微笑着，像点头又不像点头的样子，看着朝子清澈明亮的眼睛。
清和弓子站在敬子身旁，很自然地向告辞的人们低头致谢。
“我们在为岛木君举行葬礼之后，又在这里召开岛木君缅怀会，我总觉得岛木君在冥冥之中正注视着我们。”在俊三之后继任当总经理的高尾说，“啊，大家辛苦了。岛木君常这样勉励大家。也许他会像平时一样面带最美好的微笑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指的是什么？”敬子给弓子解围。
“还打麻将……”清不以为然地嘟囔着。
“一——”
“妈妈，告诉你，我有一个同学，他的母亲失踪了。那是战争空袭的时候，他的母亲在日本桥的白木屋旁边，轰炸的强风把她的眼珠刮掉了。我见过他的母亲，长得比你更漂亮。从此以后就找不到她的踪影，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家的爸爸说不定也是牛脾气发作离家出走的。”
“一听说岛木君死了，那姑娘立刻辞了公司的工作，现在在酒吧间当招待。”
“对，这样心情轻松一些。”
“做完法事以后，召开岛木俊三缅怀会。这是公司出的主意，参加者每人交会费五百日元。”
“如果他出现在我们面前，便是岛木君此生最杰出的幽默。遗憾的是，岛木君并非如此出色的演员。我们举行葬礼和缅怀会，不是为岛木君吊丧，而是希望他仍然活在我们之中；同时也因为似乎是我们导致了他的身故而向他表示歉意。岛木君从不责难别人，所以大概也不会责难我们。但他离开我们以后，我们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一个不责难别人的人无论对家庭还是对公司是何等重要！”
“酒吧间的女招待？”
田部伸了伸宽厚的后背。“弓子好漂亮呀。夫人，把这位小姐配给昭男怎么样？”
敬子从方才开始一直惦念着两个人。一个是俊三的前妻京子。她既没来烧香，也不来参加这个缅怀会。另一个是美根子。她在敬子的左边，正背对窗户坐在桌旁，悠然自得地品尝着杯中酒，比平时美丽。
但是，月末给俊三做法事的这一天比伏暑还要溽热。这天是俊三失踪第七十五天。
“你吗？”
敬子去轮船公司以后，俊三的公司也进行了调查，该查的都查到了，推断十七日夜里跳海自杀的可能就是俊三，但没有确凿证据。
“爸爸在外头人缘很好。”敬子说，“公司的同事说，缅怀会开完以后，再打追悼麻将，还有奖品，说一等奖奖品是爸爸的烟盒。”
朝子试着慢慢坐起来，脑子还很清醒，胸中的憋闷已经烟消云散。她急忙掏出化妆盒，照了照镜子，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便下床走到走廊，看见年轻的母亲正搂着婴儿睡觉。
“夫人，有空请上我家来，弓子也来玩。姑妈可喜欢你了，常提起你。”说完，矢代离去。
“危险！”敬子大叫一声。弓子一下子抱着敬子。
“他是日俄战争爆发后的第三年生的。”
昭男没来。田部和行业不同的陌生人坐在一起，没有话题，寂寞无聊。敬子一边觉得必须主动过去打招呼，一边却问身旁的高尾：“那个漂亮的短头发姑娘是公司的小林小姐吧？”
“一——”
“还是梅雨季节，我和岛木在餐馆吃饭，她刚好也进来。岛木君就介绍给我。”
“再见一面？朝子，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敬子努力搜索对那个小伙子的记忆。
俊三离家出走后，弓子做梦也没想到父亲会死去。当她听到父亲可能已经自杀的消息时，犹如霜打孤蓬、无力自持。
美根子说话的强调语气都变了样。但她没把俊三“自我感觉长得漂亮，你就是美女”这句话说出来。
朝子的舌头渐渐不听使唤，似乎坠入无法抗拒的睡眠。
川村也走出来，缩头缩脑地站在敬子身边。“夫人，这鸡尾酒会有点走过场呀。”
“想和他结婚。”
一会儿，与楼房气氛很不协调的和尚念经的声音勾起敬子无法抑制的悲哀。
“您说的是朝子吗？最近她忙着舞台演出……”敬子一边回答，一边觉得朝子今天不该不来，“您认识她吗？”
弓子被敬子娇生惯养，这样的养女在自己身边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少女，其实对敬子起到一种“嫁接”的作用。这一点，不仅弓子没有发现，恐怕连敬子也没有觉察到。敬子为了长葆姿色，对镜精心妆饰的时候，也时常从弓子朝气蓬勃的青春中吸取营养。
“妈妈，你干的事很悬，就说今天的法事吧……”清欲言又止。
弓子跟敬子过以后，与矢代姑妈就像断绝关系一样没有来往。
清一听，气呼呼地说：“妈妈最疼弓子了。”
“干吗？！”朝子也从床上气势汹汹地盯着敬子。
她和田部站到安静凉快的廊窗前。
一般说来，母亲年轻漂亮，做女儿的会引以为豪。但也许朝子个性太强，她可不这么认为。她自己总是对着镜子浓妆艳抹、精心打扮，哪怕一个小疙瘩，要么抹得了无痕迹，要么故意突出引人注目，实在费尽心机。敬子为了挽留岁月，也是刻意修饰，但俊三失踪以后，她没有心思梳妆打扮，反显得天生丽质、别有风情。这不能不令朝子妒火中烧。
“您家的大小姐最近还上电视吗？”矢代问。
敬子通过人们的这些回忆，在脑海里浮现出俊三富有魅力的活生生的形象。
朝子已经意识朦胧，数不上来了。
弓子在敬子身后半步左右，走在她的影子里，清一回头，她就眯上眼睛。
“我没看过。”
“还有这桩事呀？”
敬子看田部站起来，便对美根子点点头，离开座位走过去。
出了家门，三个人各怀心思，默默地走下坡去。
是隔壁病房的婴儿在啼哭。天气炎热，所有的病房都大门敞开，所以听得真切。
“是嘛。”
“前些天……什么时候？”敬子想不起来。
“看完演出回来的时候，在后台门口……”
敬子受了朝子一肚子气，又看见清一脸苦相，便没好气地说：“这么热，还穿这个！”
这时，两人的谈话被打断了。走廊上传来清的脚步声，电灯又打开了，蚊帐里透明亮堂。弓子慌忙用薄麻被把脑袋盖住。
敬子今天晚上不想和她争论，正要往外走，朝子却把她叫住了。
八月，弓子看着棉絮般的白云在夜空飘浮。一过中旬，风声开始带上初秋的凉意。
“举行葬礼，要是爸爸还活着，一定会大吃一惊，赶紧回来的。”弓子说的与朝子截然相反。
“我在这儿工作，恐怕这地方你未必来……”美根子把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名片背面印有酒吧间的位置图，弓子天真好奇地看着。
停在车站前的出租车在阳光照射下热气烘烘。年轻的司机穿着白衬衫，后背沁出汗水。他车开得太野，坐在里面提心吊胆。
“二——”
敬子还想自己替田部和川村等人出会费。
“弓子，你要是不愿意，可以把法事推迟，也可以不做。”
“你放心，一切都会很顺利。”昭男说，“你来看看我家里养的斗鱼孵出的鱼苗。今天早晨刚拿来的。”
敬子也顾不得清的情绪好坏，自己先着急起来。
“不好。”
“啊。”
“啊，好。”敬子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美根子。她的目光与美根子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相遇时，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吓得心头扑通乱跳。
弓子的美丽像明月升起一样光艳照人。在这暑热里，她的肌肤新浴方罢，透着淡淡的蔷薇色，连略含忧伤的眼神也叫人心荡神迷。
“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明天。”
美根子上身是黑白格纹罩衫，配上黑色百褶裙，衣领旁边别着一个金色贝形饰针，贝壳里面的珍珠精致得足以乱真。面部化妆格外讲究，连指甲也抹上指甲油，丰采绚丽。刚开始敬子一下没认出来。
这两三天，家里客人络绎不绝，敬子穿戴得整整齐齐。
“是我。”朝子回答以后，回头看着昭男：“对我妈妈什么也不要说……”
朝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明窗净几的病房的床上。
“实在对不起。”
清生性孤僻，不爱交往，对人也不随和，但不像朝子那样冷若冰霜、独断专行。
清觉得，自从传言俊三自杀以后，敬子被那些进进出出踏破门槛的客人弄得晕头转向，自己把握不定。
“说是岛木先生缅怀会，我对岛木先生的回忆什么也没讲。这不成了闲聊瞎侃的杂谈会？！”
“对。所以才让你见面，了解他。”
“在公司搞好。在家里搞不合情理，左邻右舍也会闲话议论。”朝子算是口气温和地说完，忽然话题一转：“妈妈，前些天给你介绍的那个小山，觉得怎么样？”
母女之间亲切温暖的感情纽带不知不觉已经断裂了吗？
清见过朝子的未婚夫小山，也认识昭男。清对昭男印象不错，但看到敬子主动接近，两人打得火热，甚至弓子也跟他融洽相处、谈笑风生，心里当然不能平静。
公司开始崩溃以后，俊三星期天在家里也待不住，跑到涩谷和新桥买马票。“不去吗？”他还叫敬子一起去，但敬子不喜欢这种地方。
初诊时，医生为明天的手术，好像在朝子身上做了些准备。
敬子也感觉到这个女人的古怪情绪，真担心她还会冒出什么话来。
“浑身大汗受不了。”
“啊。”敬子远远看着弓子的侧面，“您刚才提的事，是昭男大夫的意思吗？”
“我知道，那个时候他又要工作又要弄钱，脑子已经不正常了。我不能把他留在世上，我自己也觉得活着没意思。他人太好了……”
不过，她明白昭男尽量在给自己宽心。
“弓子，你怎么看？”清停下来，目光锐利地盯着弓子。那目光就像逼着弓子回答喜欢不喜欢自己时一样尖锐。
办公室布置成一个肃穆庄严的灵堂。敬子心想，这儿既不是家也不是寺院，这种异常不正是象征着俊三无处安身的不幸吗？
“在这场战争中，不少以为死了、还为他举行过葬礼的人，后来都活着回来了，以后还会有很多人继续回来吧。”
今天的法事，既像俊三的辞灵仪式，又像追悼会，还像祭奠。哪一样都有悖世俗。
“怎么这样？！那再让你见一面。”
“轻松倒不见得……”
“现在是妊娠反应最厉害的时候，三个月了……”
弓子心头一惊，看着敬子。
年幼的弓子抛弃了父母亲的所有亲戚，一心一意依靠敬子，也的确是下了决心，付出努力，做出牺牲。
白云在皎洁皓月下迅速流动，令人感觉季节的变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