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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人 作者:川端康成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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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秋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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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小孩子,才十四岁,可能十五岁吧。”

弓子和昭男的这门亲事已经无从谈起。敬子瞒着弓子把昭男抢走了。

这是两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房口是土间,窗户很高。

“哎哟,弓子你也这么想?我赞成,可是……”

“太可怕了。”弓子盯着昭男,忽然大声说,“大夫,您的领带非常漂亮。”

平房前面的炉灶的柴火烧得正旺。

“说是有电话,乙津的四号。”

敬子对昭男系这条领带来家里做客当然高兴,可一条领带让自己如此思绪万端,与其说犹如少女一样动情兴奋,不如说是因为自己与昭男的恋爱有悖情理,恐于前景暗淡的预感。

恬静悠闲的农村小街,也有酒馆,左边的草原上孤零零地矗立着公共澡堂的烟囱。

“老师讲的故事太可怕,吓得我睡不着。”

英子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弓子,大概以为弓子没有这样的体验。

“叫得太厉害,可就失去优雅了。”英子戏谑地斥责虫声。

“英子说得对。”

小卖店的收音机不断播放台风将于今晚后半夜或明天上午登陆的天气预报,山中却一片宁静。

“没有。”

“在清的房间里。”

“我带泳衣来了。”弓子赤脚站在浅滩里,“不过水太凉,游不了。”

她想起小时候清吻她时,两个人的嘴边都觉得冰凉。

“今年夏天和哥哥他们一起来的。来了一看,觉得找几个朋友来一定有意思。夏天人多,什么人都有,有好事也有坏事。小卖店前面的树林子里有小屋子,住夏季学校的小学生,还有平房住情侣。那女的一出来,大家就起哄,真叫人同情。洗澡是公用的,非常不方便。”

“妈妈呵护昭男,是不是就因为这个缘故……”弓子朴素的想法使她心头一阵轻跳。

“跟我们在一起嘛。是唱爵士乐,对吧?”

“我想一个人过日子,打算和既不喜欢也不讨厌的人结婚。”英子的口气好像已经决定下来似的。

外面雨骤风狂,院子里的树木哗哗作响,从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什么东西被风吹刮落地的声音。

“真的,我也常常想离家出走。”说这话的是朋友们最羡慕的有钱人家的独生女。女同学们似乎都梦想她那样的幸福生活。

“当然寂寞,所以才跟我们到这地方来。”英子说。

“哦?”

弓子把旅行包放在一旁,走进香喷喷的厨房。

“不是搭帐篷吗?”敬子看了一眼清,“弓子,你去好了。整个夏天哪里也没去。去吧,心情轻松一下。”

电话就在小卖店里。

“大西老师为什么不结婚?”弓子嘟囔说。

要说奇怪的,是以前认识的客人以及一些差不多连名字都快淡忘的人,最近接连不断要求设计各种款式,数量剧增。这就和赌博差不多,说不定会商运亨通。

饭菜已经摆好,三个人正等着弓子。

敬子的视线从弓子胳膊上移开,说“我去泡一壶热茶来”,逃离而去。

“路上小心点。”姑娘们匆匆忙忙告别分手。

这种事还是不说为妙。弓子将手掌轻轻按在胸上。

天主教的学校里,单身的修女并不稀奇。大西老师没受过洗礼,却不结婚,自由自在,恐怕有让女学生们好奇猜测的难言苦衷。

英子也转过身,两人在微光中对视着,天真调皮地笑起来。彻夜未眠,脸色显得有几分苍白。

弓子说,从新宿乘中央线到立川,转乘公共汽车,到什么地方再转一次公共汽车,在秋川溪谷有平房可以住宿。

“跟俊子聊到三点才睡。”

“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弓子重复英子的话。

“妈妈,你眼睛怎么啦?”清问。

俊三是给朝子买的钢琴,但多是弓子弹。弓子一坐在钢琴前面,清就挨近她站在身后。弓子开始害怕清,只要对示爱的清点一下头,这一辈子就离不开他。而且清和弓子住在一个家里,经常逼她表态。

“口袋里?要是你爸爸在外头把这纸头从口袋里掏出来,不觉得厌烦吗?”

敬子无论如何也想在昭男休息的最后一天请他到家里来。

敬子最近工作忙起来,觉得没必要那么匆匆忙忙急着把房子处理掉。在经济萧条时期,居然工作进展顺利,简直不可思议。

大西老师皮肤粗糙发皱,她用手背摁着嘴唇打哈欠。

“你想想看,双方都不被爱情束缚,不是很轻松自由吗?”

“不知道。”

“来客人了?”

“这样独立的房间,要是一个人能在这儿生活多有意思呀。”弓子感叹地说。

弓子心想,其实用不着特地把那么重的东西大老远背来。

“男同学说是来读书的,女同伴不是少嘛,他们就三五成群地怪叫乱喊,真可笑。”

“不行,不行。”清摇头,“女孩子们挤在平房里能读书吗?!叽叽喳喳地疯闹一通。”他明显表示厌恶,“聊的都是不着边际的事,还是不去的好。”

她们把手电筒放在枕边。英子看着蜡烛说:“咱们聊到这根蜡烛烧完再睡觉。”

敬子像淘气不好好吃饭的姑娘一样把吐司撕开。这时电话铃响了,她麻利地站起来。

但是从第二天开始,又接连是九月秋老虎的炎热。

弓子吃早饭的时候,看着敬子如一阵清爽活跃的晨风吹进来。她一边从烤面包器上拿出吐司一边说:“妈妈像用仙水洗过一样,变得年轻漂亮。”她用纯真的赞美的眼光看着敬子,毫无揶揄之意。

弓子翻过身,看到英子的肩膀透着微亮。曙光已从高高的窗户悄悄爬进来。

“谢谢。但看着再年轻,妈妈可是年过四十的人了。”那声音充满活力,往吐司上抹黄油的动作也利落爽净。

“挺合适的。”敬子想掩饰自责的心情。

两人谈兴甚浓,毫无倦意,越谈越想谈,越谈越兴奋,但脑子开始迟钝,话就像纺车一样接连不断地往外倒。

后来,弓子跟着敬子长大,或者说离开了父亲。但是,一旦父亲真的消失不在,她又常常觉得自己爱的只是父亲一个人。

弓子想起父亲死在水里。

生火做饭,饭盒吊在炉火上。一会儿,米饭香气扑鼻。

清板着脸走出去。

“去洗个澡,换件衣服。”

弓子开始讲述野营生活,但她时刻提防着不能透露英子接吻的秘密、大西老师的“肠子”梦、昭男长得像爸爸这些事,所以不能畅所欲言。

“弓子,你也知道男人的领带漂亮不漂亮吗?”清感到意外,也看着昭男的领带。昭男的脸唰地通红了。

“那个老师是大家崇拜的偶像吗?不是同性恋的对象吧?”清问。

他说怀疑患者得的是肠黏连,但又怕可能是妇科病,所以也让妇科大夫到场。

“这种时候,酱汤也是好东西。”有人说。

清和弓子的学校都是中旬开学,暑假还剩一个星期。

昨天晚上,她抽签和英子睡在一起,知道两个人小时候都被人吻过。难道这五个姑娘中,就她们两个被人吻过吗?

弓子想把清的事告诉朋友,但她不能像英子那样视为不足挂齿的区区小事,满不在乎。

“田部大夫来了。”

“好像点了眼药水一样闪闪发光。”

“哎呀,真恶心,早饭都咽不下去了。”

弓子洗完澡,没有涂脂抹粉,只洒了点化妆水,换上条纹棉裙子和无袖罩衫,清爽轻快地回到和式客厅里。

脚底下的沙子慢慢地坍塌,河水漫过脚踝。

敬子断定弓子会回来,也准备了她那份餐具。弓子对她的体贴感到高兴。

弓子想起清对自己的行为,颤抖着声音问:“那是你多大时候的事?”

这句话也包含着比男人年长的女人的无奈与郁闷。

弓子拿着纸和铅笔又回到电话旁。

弓子心情激动地听英子的故事。

平房的四周是草坪,草坪上有石砌的炉灶、石桌和圆木椅子。

敬子想让弓子从夏天开始由于俊三的事情积累的忧郁愁闷稍稍舒畅一些。

“那多没意思呀。好容易来一场暴风雨,还回去,真没劲儿!”

“大家都没睡好吧?”大西老师问。

蜡烛差不多还剩下一半。

“在哥哥的房间里?”弓子感到意外,“正在听唱片?”

“就是因为要来暴风雨才回去。”

昭男今天系着敬子送的领带,立即引起弓子的注意。这大概是弓子第一次评论男人的领带吧。

敬子如同吞咽一团烈焰般痛苦。但现在她一心迷着昭男。

“男性化的女人不是很有魅力吗?”

一到下午,云脚跑得飞快。一会儿,山雨时下时停。姑娘们赶快下山。到达新宿的时候已是黄昏,浓云密布,大有乌云压城之势。

俊三的爱从不外露,藏于内心深处。但弓子从小由父亲抚养,她随时感受着深沉的父爱。

“看来你还不知道爱情的痛苦和可怕。不过,我也不知道。”

“哦,你开始注意男人的领带了?”

“知道。”

清嘴里不说,心里想起在车站开小卖店时泼辣干练的敬子来。

“看看大西老师,我觉得单身也不坏。”

敬子迫不及待地想和昭男单独在一起。

“好像四间一组。夏天夜里,这儿一堆火,那儿一堆火。晚饭以后,就在草坪上尽情跳舞。”

“图画老师带队,四个人,都是女同学。说这时候比较安静,可以住在平房里。”

“妈妈想回到二十岁那时候,哪怕一天也好……”

阳光照射的地方,小鱼成群结队。一个男人拿着鱼叉和鱼篓在下游叉鱼。

“二十岁?”弓子大声嚷起来,“再不走,同学们就把我扔下了。”

英子的家是久负盛名的一流男服裁缝老店,亲戚很多。英子比弓子更早熟,身材也很高大。她的思维方式和言谈举止跟凡事没有主见、随着别人的弓子形成鲜明的对照。

“啊,你回来了。”敬子红扑扑的脸蛋转过来,“有台风,我想你一定会回来。”

案台上摆着四个西餐盘子,上面满满地盛着白色的菜花、红色的胡萝卜和绿色的青椒。野营回来的弓子觉得五颜六色,十分好看。

“没有。”

“就像自己崇拜自己一样……”清语带微讽。

弓子双手把裤腿提起来,像小孩子一样踩着水溅起水花跑。

弓子准备就绪以后,敬子仍然坐在梳妆镜前不急不忙地化妆。

“知道。”

弓子离家的时候,就盼望着遇上一场暴风雨。她想多待一天。

那是天真无邪的时代。弓子并没有选择清,当然不要负什么责任。

“台风吹刮平房,一定很有意思,可惜没有看到。”弓子最后说,“我还求老师别回去,可是不行。”

弓子明天下午三点在新宿站与同学会合,敬子主动帮她收拾行李。

“我非常讨厌做饭。你瞧瞧,只要到这儿来,全是女的做饭。”英子的理由出乎弓子意料之外,“还是像王子和公主那样,吃现成的,自己舒舒服服地游玩,这才叫痛快。”英子在毛毯里面乐得笑起来。

桌子上有罐头大马哈鱼、醋拌黄瓜。

“什么怎么啦?”

“岛木。”大西老师叫弓子,“在那儿发什么愣呀?快上来。脚泡在水里会发软,晚上又要睡不着觉。”

人的一截肠子从烧瓶里蹦出来,钻进医生的嘴唇,使之窒息而死。大概没有比这更丑陋不堪的接吻的梦了。

“真烦人!”

“弓子,你睡懒觉,没看见早晨的彩虹吧?”俊子说。

敬子看着她的后背,无奈地闭上眼睛。“弓子。”

看守人和大家一起把卧具搬到平房去。

弓子对大西老师“肠子”的故事恶心得直想呕吐。如果这是老师做的梦,可能她也有深恶痛绝、悲惨痛苦的接吻的回忆。

“没那回事。长得又漂亮又温柔的女人才是女学生崇拜的偶像。”

弓子回到电话机旁。“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去。要准备什么东西?”

清又从医学的角度问昭男关于女同性恋的问题。昭男随口敷衍几句,改变话题:“明天要给一个年轻的妇女做剖腹手术。”

少女们沉默不语,似乎是对大西老师这句话表示反抗。

“是鬼怪的故事吗?”

“噢。”

“是嘛。”

姑娘们肩挎照相机往河滩走去,看到河水,都想游泳。

至少,现在的弓子还不能说太幸福。

弓子赶在下雨前回到家。家里明亮清爽,毫无台风天气的模样。

敬子有可能把房子卖掉,没出手之前请昭男到家里做客。这是她的愿望。可是昭男来了,不得不采取不冷不热的态度,完全成了清和弓子的客人。

敬子要送她到新宿站,但弓子不答应。

“从树林子的绿叶间看上去,漂亮极了。我想到高处看,结果很快就消失了。”

本来犹豫不决的弓子被清这么一反对,立刻决定参加。她跟清对着干其实是一种亲热的表示,但清不懂姑娘的心理。

“你想去就去吧。几个人?都是什么样的朋友?全是女的吗?”敬子问。

弓子向昭男打招呼的时候,他似乎被弓子的艳丽惊慑得避开眼睛。

“是吗。我休息去了,困了。”弓子揉搓着针口走了。

落日余晖里,空气澄爽新鲜,荡漾着草木的清香。

“你说香烟好抽吗?”

“你们这么想,就是因为生活太幸福了。”

“我的家里又是哥哥又是姐姐,还有店里的人,一大堆,乱哄哄的。再加上哥哥姐姐的朋友,一天到晚进进出出,玩得痛快了,晚上随便就住在家里。我的mother以前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住的人多了,房间不够,就占用我的房间。有一次,哥哥和他的一个哥们儿就住在我的房间里。”

“今晚我必须回去,要查资料。”

“怎么说呢……是有一个医生研究让人体某部分器官变活的故事……”俊子开始复述,“一个医生把做手术切下来的患者的一段肠子放在细胞培养液里进行研究。实验获得成功,肠子在烧瓶里变活了。医生看着活肠子,觉得特可爱,叫它‘肠子宝宝’。那肠子也拼命吸取医生给的特殊食物。有一天,医生外出旅行,临走时把研究室的门锁好,谁也进不去。三天后,医生旅行回来,一进研究室就忽然死去。谁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医生的腮帮子鼓起来,大家觉得奇怪,掏出来一看,是一截肠子。这又是一个谜。原来医生出门以后,肠子寂寞难耐,一看医生回来,高兴地蹦出来钻进医生的嘴巴里,使他窒息而死。”

“为什么?”

“稍等一下,我不记下来就忘。”

“听说最近有了恋人。我现在轻松了,无论在哪儿见到他都无所谓。”

“说是在那儿完成假期作业。”

如果有一天跟人接吻的时候,想起大西老师的这截“肠子”,心里会感觉怎样?弓子心头微颤,直想打寒战。

太阳落山后,从树林间可以望见闪烁的星星。姑娘们津津有味地吃着晚饭,柴火映红她们的脸颊。

“妈妈,该走了,不然来不及。”

弓子觉得父亲和敬子之间也有类似之处,但只是类似而已,其实大相径庭。第一,两人没结婚;第二,敬子最近没从俊三那里拿钱;第三,俊三可能自杀了。

“没想过试一试吗?”

敬子穿着烹饪围裙,正从干蒸锅里把蒸全鸡端出来。

远处的唱片乐曲声停止以后,便是能把整个屋顶掀起来的虫鸣。

“老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电影、音乐会、戏剧,可以尽情享受人生的乐趣。”弓子说。

但是,电话是弓子的同学打来的。

弓子也两腮红晕。她被清嘲弄,觉得窝心,但仿佛心弦又被什么拨动,脉脉含羞。

“爸爸也习以为常了吧。再说要是那么斤斤计较,两口子一辈子还怎么过?”

“怎么听起肖邦的协奏曲来了。”弓子也喜欢蒂博和科尔托的这盘唱片。她一边想起蒂博来日本演出的旅途中坠机遇难,一边解开运动鞋鞋带。

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到达平房所在的杂木林。

映照着她的面容、沁凉她的赤脚的河水潺湲流淌。如果弓子不看这河水,河水就在这山中孤独寂寞地流淌,不为人知。流水之心细腻入微,犹如父亲的爱。

弓子听清谈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如果用弗洛伊德的方式来思考,“肠子”的梦也似乎带着某种可怕的性本能。

“刚才她唱歌了。”

但是,昭男既不回答也不看她一眼。敬子心里清楚,昭男也很尴尬,恨不得找个地方藏起来。但昭男那种只把她视为清的母亲的无动于衷的表情又令她难过。

“水壶、饭盒、大米四合、酱油、砂糖、四根黄瓜……为什么要四根?”敬子笑着说,“大马哈鱼罐头两罐、点心、水果、洗漱用具、睡衣、罩衣、毛背心、火柴……”敬子好像也一起去郊游的年轻姑娘一样心情激动,“弓子,你把露营的地点写下来,有事好联系。”

弓子的脑子里掠过清紧逼不舍的目光和送到新宿站的敬子那令人惊惧的年轻秀色。她思忖:我想离家出走的心情和别人不一样。

“英子,你以前什么时候来的?”

石桌上摆着六个人的早餐。

“真不可小看他。”敬子觉得有点气恼。

“我不能说。”那个时候,小弓子弹木琴弹得很好。那乐曲的节奏勾动了清的爱意。

但是,无论在自己家里还是昭男的家里,都不可能得到爱的机会。无奈归无奈,有时也怨恨哀叹命运的不济。

“好像是都下西多摩郡乙津。”

大家把行李卸在平房后,跟着英子去看守人的小屋取劈柴。一切都很新鲜有趣。看守人开一间小卖店,货架上摆着啤酒、汽水、橘汁、梨、苹果、奶糖、蜡烛、蚊香等。

“你们这个年龄,大概正是模仿大人行为的时候。”大西老师说。她今年四十二岁,没结过婚。

“你怎么啦?对不起,我不该吃饭的时候谈手术。”昭男连忙道歉。

朝子看见了自己给昭男买领带,难道她把这事告诉清和弓子了吗?不会的。朝子不是那种藏不住话的人,更何况她平时跟清和弓子也不怎么说话呀。

敬子失望沮丧,却若无其事地叫弓子。

这么看来,昭男像是幸运的使者。其实,昭男本身不会给敬子带来幸运。但她转念一想,有缘遇上他就是一种幸运。现在,敬子不是获得了无论从她的身份地位还是人世常理来说,都几无可能的爱情吗?

“树林子里有几间这样的平房?”

“两三年以后,哥哥告诉我,那个人说他喜欢我。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恨。趁着我年纪小不懂得拒绝,占便宜。现在还怀恨在心呢……”

“要是有恋人,一起来挺有意思的。”弓子说。

“到秋天就这个样。”

过了石桥,穿过茄子地和西红柿地中间的道路,又来到一条河的岸边,水量很大,但清澄干净。过了桥,开始上坡,丛丛灌木里盛开着瞿麦花、紫阳花。

敬子的生活像伴随着明朗轻快的音乐旋律,生气蓬勃、精力充沛。

“我心爱的男人必须是像父亲的化身那样的人。”

“妈妈,我回来了。是有客人吗?”

“这是大西老师做的梦吗?”弓子问。

夜风鸣窗,一派山间寒秋的气氛。

当两人单独在一起、敬子委身于昭男的怀抱的时候,她如同从世上所有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幸福无比。过去不复存在,未来不去思考。

弓子希望在深沉朴实的爱情中宁静地生活。她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昭男五官端正的脸庞。他那双眼睛像父亲,声音也像。

弓子脸色煞白,一听“肠黏连”,就想起“肠子”。

“怎么样?野营有意思吗?”

说她们“大睡虫”的朋友脸上也挂着睡眠不足的痕迹。

四十多岁的女人为寻找与小情人幽会的地点满街奔跑,这还要持续多久?

朝子去外地演出、弓子去露营、清上学,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和昭男幽会。

敬子感到害怕。这与其说是女儿的直觉,不如说是神秘感应的作用。她似乎觉得话里话外带着对自己不贞的严厉谴责。

“别再摆弄了,看又弄回去了……”

她预感到总有一天,清和弓子要责怪她这次请客吃饭。

“说不定谈过恋爱才不结婚。”英子说。

大家抽签决定睡同一个房间的伙伴。

“他后来呢?”

“嗯、嗯,还有呢……嗯,嗯。”弓子用柔和的鼻音回答,没完没了地聊着。

河水里映出弓子的面容,显得孤寂忧愁。

抽签的结果,弓子和英子睡在同一间平房。

弓子一行从立川乘公共汽车到武藏五日市,再转乘公共汽车到十里木下车。

没人回答,只听见流畅舒缓的音乐声。

昭男撇开敬子,与清和弓子兴高采烈地谈天说地,按说是给敬子救场,但她惊愕地发现自己对弓子也怀有嫉妒之心。

蜡烛格外明亮,一会儿就熄灭了,但两人毫无睡意。

“噢,往返电车费和公共汽车费一共二百五十日元吧?不会太远。平房住宿费是六百日元。”

弓子一下子噎住了,看着敬子。敬子没说话。

“你觉得那就是自由吗?”英子反问弓子,接着自问自答地说,“也是。比起我的mother来,老师要轻松得多。我的mother……”英子犹豫了一下,或者说不知道如何谈起,“她说自己极不愿意向爸爸要钱,连我们的费用都是写在纸头上悄悄塞进爸爸的口袋里。”

弓子使劲抑制心头的激动,怕英子听见她急促的呼吸。

昭男和清、弓子坐在一起,仍然是毫不逊色的年轻人,显然与敬子不是同辈人。

弓子把父亲和家庭抛到九霄云外,以真正开朗的少女心情和同学们欢笑喧闹。

两个人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被别的平房的朋友叫醒了。

清问:“野营过得愉快吗?”接着,昭男也问了一遍。

她偎依在昭男怀里,诉说“相见恨晚,我要是晚生二十年该多好,生错时候了”,可依然无济于事。

“谈过恋爱才不结婚?嗯,也有这样的。”弓子自问自答地说,“她不觉得寂寞吗?”

照这样下去,卖房开店的想法会让敬子心动,大有跃跃欲试之势。

清平时不爱说话,跟弓子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是阴沉着脸,摸不透他脑瓜里究竟想什么,但今晚居然和昭男聊得很高兴。敬子觉得奇怪,心想清也一定有什么难言的心事。

敬子的勃发生机给年轻人也带来明朗的气氛。朝子的冷嘲热讽、清的胡搅蛮缠一时收敛起来。

弓子在电话里极力推辞什么事,最后把话筒放在一旁,走到敬子身旁商量:“同学们说开学以前去奥多摩野营,叫我一起去。您说呢?”

雨声和音乐声中,似乎没人发现弓子已经回来。

敬子更是心神不宁。

“可不是嘛,我也是第一次来。”教图画的大西老师也回到了少女时代,活泼欢快。

“我回来了。”

“这叫马头刈山。”七里英子告诉大家。

敬子无法抑制这种冲动。她明白这种关系不会长期延续下去。自己比昭男大十几岁,什么时候成了人家的累赘,就痛痛快快地分手。她觉得不能给他的人生留下污迹。这是敬子人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的恋爱冒险。一方面神魂颠倒、情肠炽烈;另一方面岑寂无奈、清醒冷静。

敬子很晚回去的时候,夜雨化作茫茫浓雾。

“就像今天晚上这样,这两个哥们儿聊得可火热了,不过净是些鸡零狗碎的破事。我装作睡觉,其实根本没睡着。早晨我醒过来的时候,哥哥已经起来走了,他的朋友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我。弄得我特别不好意思,就问他看什么。他忽然吻了我一口。那天一整天在学校里都觉得恶心,胸口难受。”

“我可不。我才不和恋人到这儿来呢。”

敬子经常外出,弓子以为她忙于工作。

“老师睡好了吗?”

弓子拿来维生素注射液和针头,挨到昭男身旁坐下,一边看昭男用消毒棉擦她丰润白皙的胳膊,一边说:“今晚就住在这儿……瞧这狂风暴雨的。”

“爸爸死后,我变得多愁善感,对不起妈妈。”即使父亲不好,弓子也曾经多么盼望妈妈爱他、体贴关怀他呀。

“有意思。”

他没有流露出暗示自己是敬子情人的任何痕迹,哪怕一个细小的动作、一丝轻微的眼神。

“收音机广播台风预报了。趁还没来,大家下午回去吧。”大西老师说。

“不过,那没意思。”

“坐出租车去,我的小姐。”敬子应声而到,像一管崭新的钢笔般美丽耀眼,令弓子惊倒,觉得赶不上敬子。

“睡吧,天都亮了。”

“大西老师才不会成为那种对象呢,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像女人。”

弓子回到有一段时间没住的与朝子共同的卧室,换上睡衣,无精打采地躺到床上。如飞瀑直落渊潭的雨声并没有妨碍她酣睡。

“刚好让他给我打一针。累了,腿没劲儿。”

但是,新恋情使敬子朝气蓬勃、精力充沛,这不足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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