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窗户望出去,远处的波浪在朝阳映照下亮闪闪地荡漾。
敬子望着车窗外流淌而去的银座的灯光,已经对东京产生眷念之情。
弓子上来的时候打开二楼的电灯,灯光映照在敬子躺着的布帘里。
敬子的眼角淌出冰冷的泪珠。她想自我解脱,既然这个孩子本来就不该出生,现在流产了,这样伤心落泪未免娇溺自己。虽想改换心情,还是止不住泪如泉涌。
川村看敬子稳妥落座,总算放了心。开车的铃声一响,他便下了车。
“今天回大阪吧?”
“他想见你来着。”
“我不想吃。”
“清。”敬子叫清,“还有弓子,你们一起送小山到东京站。”
“是的。你去神户刚走不久的时候。”
“……”
“这种想法很有意思。”她微笑着,笑容里含着淡淡的忧愁。
时间还早,九点左右到商会就可以。敬子身边除了手提包,就是一个不算很大的购物袋,很轻松。她坐进出租车,对司机说:“打算去中山手町三条街。时间还早,你熟悉那附近的饭店吧?我想订一间房间,可以吃早餐,住一天。当然要卫生条件好一些的,但又不能太贵。”
“啊!”敬子立刻站住,脸色阴沉下来。
这时,有人轻手轻脚地上楼。
“他是医生,可能有急诊的病人。”
“烧毁以后,我一次也没回去过,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您说的利马商会那一带战前叫‘图尔路’,是个环境气氛最舒适的地方。”
“自己有医院吧?”
“怎么就愿意黑乎乎地躺着?真怪。”
敬子心中躁动着大海的诱惑。
“妈妈你不用担心,以后再慢慢跟你说。”
“不想去。”
“你们一块儿来的吗?”
“啊!”敬子一看到晶莹剔透的翡翠,心田犹如被甘泉滋润,清新爽朗。那嫩芽般碧绿澄澈、色泽均匀的翠玉尽行洗涤旅途的惆怅,她仿佛置身于充满希望的美丽鲜绿之中。
“神户算什么?在日本呢。”
“不是。不过……”妇人支支吾吾。
她第一次倚靠在昭男身上,也是前往竹芝栈桥查询俊三生死的那一天。
敬子是土生土长、地地道道的东京人,从未离开大都市,偶尔心血来潮,也想去人地生疏的地方旅行,但没想到就这样匆匆忙忙上了夜车。
敬子走进利马商会,对年轻的店员自我介绍:“我是东京的白井。”
但是,敬子打算把孩子生下来吗?
清、弓子、朝子、川村、芙美子,无论是谁都行,希望有人能在身旁轻轻地握着自己的手。此时此刻,敬子就像幼小的孩子一样需要亲昵体贴。但是,她无法叫人来。她摸着自己的手,手是冰凉的。
“办完事,明天晚上就回东京,连逛街的时间都没有。神户一定很漂亮吧?”
热海快到了。
“这么站着,要站到什么地方啊?”
“现在就我一个人。”
其实她心底渴望着有一个人能在身边陪伴自己。昭男气势汹汹地到麻布店质问时,说过他打算出外旅行。说不定能和他邂逅街头。尽管敬子明白他不可能在外面旅行这么长时间,但总有随时相遇的感觉。
敬子生来就是看着珠宝长大的,耳濡目染、心领神会,现在自己有了店铺,更是见多识广、眼高于顶。
敬子病态的神经一听这话,立即紧张起来。“怎么闹别扭?”
这紫里透红的星彩红宝石戴在弓子的手指上该多么可爱。难道珠宝商母亲不能送一颗这样的宝石给自己的女儿做毕业纪念?
还是睁开眼睛吧。身旁的妇人好像刚才也没睡着,她点燃一支烟。敬子主动搭话:“您是住在热海吗?”
敬子用手绢盖在脸上,但神经兴奋得无法入睡。怎么一下子就问人家是不是外科医生……她又回忆起跟昭男的往事。
“朝子,你进来。”
“是的。”朝子在布帘外面问,“妈妈,你怎么啦?”
敬子又看一下她的脸,脱口问道:“是外科医生吗?”
敬子没有回答。这时,她的下腹部像收缩一样疼得一阵比一阵厉害、一阵比一阵急促,浑身汗水津津。她紧紧抓着床单拼命忍受着。流产。过了一会儿,敬子明白这无疑是流产的征兆。
敬子来到元町的杜拉铝街。她觉得这儿很像最近池袋西口的商店街,街道建筑大量使用杜拉铝,显得崭新漂亮。
“不在?上哪儿去了?你脑子怎么也转不过来?”敬子少有地责备弓子,然后把被子拉到额头上盖住。
“你问我,我哪儿知道。有人下车,就有座了。”
“是朝子吧?小山呢?”敬子问。
敬子在这个商会订的货主要有准备自己加工用的假宝石,已经做过各种切割的玻璃钻、锁链、饰针,以及外国的新潮项链、戒指等。她第一次远地进货,带着不少现款,看到满意的东西,买起来毫不犹豫,出手阔绰。
“您的同伴还是没来,我一路上坐下来,太感谢您了。”敬子说。
“行吗?”
“走就走吧。”朝子轻轻拉开布帘进来,摸索着走到敬子床边。
当她满心舒畅地抱着鼓鼓囊囊的购物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时,忽然感觉下腹部隐隐作痛。
“我不仅第一次去神户,出门旅行也是头一回。您知道中山手的利马商会吗?”
敬子的同业者向她介绍一家神户的贸易公司——针对外国人经营妇女用品杂货店的利马商会,为了订购的商品,她不得不仓促赶去神户。
“真可怜……”敬子低声自语。这句话无法全部表达对不复存在的孩子的复杂感情,但除了“真可怜”,她又能说什么呢?
“今天?朝子也去吗?”
敬子用旅行者茫然淡漠的目光看着上班和上学的人流在车站里熙来攘往。
“老这么呆呆地站着,心里不踏实。”来送行的川村在长长的火车里四处寻找座位,最后也无可奈何,“人太挤。”
“不。”
敬子几次咬牙强忍着死去活来的剧痛,但坚决不叫大夫,也不让弓子服侍,自己偷偷地服了止痛剂。在药力的麻醉和肉体的疲劳作用下,她沉睡了几个小时。
“那个人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可是,当她坐出租车回到家里,看到全家人的面孔,刚才的痛苦竟然忘到九霄云外,高高兴兴地把礼物分送给他们。
司机回头看了一眼敬子,似乎打量这位客人的衣装,然后把敬子拉到靠近海边的饭店里。
出了利马商会,从坡道下去,敬子觉得神户的街道富有异国情调,她在陈列着高级商品的洋货店前看到漂亮的西式点心,就像小孩子一样馋涎欲滴,非买不可。东京也有同样的商品,可在这儿看就觉得跟东京不一样。海港就在附近,似乎成为城市的感觉。
弓子从厨房把晚饭端上来,朝子便走出布帘。敬子在床上听见他们三个人吃饭的声音。
妇人在热海下车以后,敬子环顾一遍车内,不少乘客已经睡着了,坐在她前面的男人也伸直双腿轻声打呼噜。
“有点累了。小山几点走?”
“朝子,你好好告诉我。”
傍晚的火车。二等车连座位都没有。
“姐姐和姐夫有点闹别扭的样子……”
归根结底,这是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
“本来是给同伴占的,差两分钟就要开车,大概不来了。要是在新桥上车,那就请您多包涵……不过,我们在热海下车。”
“为什么?”
“啊。”敬子略一犹豫,轻松地说,“好,还请多多关照……我也可以登门拜访。”
敬子哀叹自己的孤寂。作为一个女人,一辈子没有被男人刻骨铭心地爱过,最后连一个男人也没拴住,现在在神户的街道上独自彳亍。
敬子对这个白白净净、和蔼亲切的女人怀有好感,更想了解她,比如说她的丈夫呀、孩子呀的情况,但不便冒昧。敬子从手提包里取香烟时,掏出一张印有“珠宝·钟表·装饰品 美宝堂”字样的名片谦逊地递给她。“我是干这一行的。倘若方便,请光临敝号。”
“那太不凑巧了。”敬子想把那条领带送给小山。
“噢。”
没有。她连是否怀孕都半信半疑,连医生也不敢告诉。敬子的确曾想给昭男生一个孩子,还想再怀抱一个自己的婴儿。到这个岁数,倘若自己能为此忍受再大的耻辱,可是又将怎样伤害清、弓子、朝子这些孩子的心灵啊!不知道弓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噢,请稍候……”
“以后?小山不是已经走了吗?”
“我没问。”
“弓子,你马上给朝子打电话,就说我回来了,想见他们,小山走之前一起来一趟。”敬子迅速吩咐完,伸直身子躺在床上。可是身体总觉得不对劲,一量体温,三十七度五。她一边甩着体温计一边问弓子:“打电话了吗?”
“朝子你不去大阪吗?”
两个人好久没有这样手拉着手,母女之情交融相通。
敬子伸出手,抚摸朝子的肚子。
“是的。我也想请您收购一两件东西。”
“中山手的利马商会?是不是在半山坡上卖高级品的店铺?”她在回忆。
再也不能见他了。敬子有一种彻底断绝的感觉。昭男的孩子在肚里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地还想和他见一次面。但是,现在已经说不出“我怀着你的孩子”这句话了,即使说出来,恐怕昭男也不会相信。
店员走进里屋后,敬子用行家的眼光浏览陈列柜里的珠宝。
到达东京站的时候,两条腿哆嗦颤抖,勉强走出站口。
车到横滨时,已是夜间。身边的妇女似乎正在瞌睡,她三十上下,穿着深蓝与灰色相间的雅致匀称的洋装,看似具有良好的教养。
“谁?”
洁白得泛青的床单平坦地紧绷在床铺上,浴室也很干净明亮。
敬子一个人在窗前,面对港口感到寂寞难忍。索性去香港走私一回……她自我戏弄似的一边嘟囔一边走到门厅。
敬子和俊三长期生活期间,从未梦兰,所以跟昭男短暂偷情,也从未想到会珠胎暗结。当她和昭男分手后,还真切怀念他的缱绻柔情。
“我老家在神户,战争的时候全被烧毁,就搬到这边来了。”
“一句半句说不清楚。好像姐夫生朝子姐姐的气,一吃完饭,两个人就回去了。姐夫连饭也没吃。”
“这次小山来接我,可我……”
这么早的时间,芦屋高级住宅区的贵妇人还不会上街购物,但敬子从容温雅的做派俨然当地的贵妇一般。
“我才不后悔呢。”
“不,第一次去。”
“噢,嗯……”
“妈妈。”
“到时叫我起来,别误了火车。”敬子对服务员交代后,躺在床上。脑子里似乎旋转着无数光球,在眼皮后侧闪耀刺目,无法入睡。她心里告诉自己不累、不累,身体却异常疲惫。
“给我订一张今天晚上去东京的火车票。”她对服务员说,“来的时候太仓促,坐深夜才有的普快,时间太长。”
这座面山的城市呈现舒缓的坡度,透着初春温馨柔和的气息。
冰冷的感觉从手逐渐爬到胸部。这难道是无意之中的犯罪吗?
生意洽谈顺利完成,敬子浑身是劲,迎接明天开始的工作。
“住在东京的东京人没有故乡。”
“神户。”
“不,也收购。做珠宝生意的一般都这样。靠进口毕竟有限。”
那个人要是院长夫人,显得太年轻,莫非是哪家医院院长的小老婆?她要卖珠宝。女人实在不可思议呀。
“那就请多关照。”
“你怎么啦?”布帘后面传来朝子的声音。
“你再打电话问一下。”
这时,弓子上来问道:“妈妈,你在哪儿吃饭?端到这儿来吧?”
她回到饭店以后,放了满满一盆热水,温暖身子。
从站台看六甲山似乎不太远,敬子觉得很新鲜。太阳还没出来,看不见山地的层峦叠嶂,土地的颜色跟关东也不一样。
“妈妈,趁现在还没客人,你先歇一会儿。”弓子一边说,一边收拾敬子脱下来的衣服,“妈妈,你走以后,小山姐夫和朝子姐姐来了。”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吃。”接着,敬子低声对朝子说:“朝子,你现在去车站吧?”
敬子给清买了深蓝色的皮带,给朝子买了白色卡口的仿麂皮黑色手提包,给自己买了带花边的法国披肩,给弓子买了类似紧身裤的黑色纯毛裤子和毛衣,还买了准备送人的黑色和绿色的西班牙风格扇形化妆盒、潇洒的苏格兰手织领带。
“别!痒痒。”朝子想挡开,握着敬子的手,“妈妈,你的手冰凉。”
“嗯,是……夫人,您去哪儿?”
“怎么啦?”
“既然小山亲自来接你,不管怎么说,你去一趟大阪。哪怕马上回东京,还是今天去为好。”
“是问小山的吗?八点几分的。”
当她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昏黑。已经傍晚了。入睡时几乎呻吟出声的绞痛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她沉浸在无以复加的孤独凄凉的情绪里。
敬子筋疲力尽,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车已到大阪。车里暖气开得很足,热得脑袋瓜晕乎乎的,被神户拂晓的凉风一吹,赤身裸体般清爽舒畅。
敬子觉得,一旦失去昭男的孩子,也就完全失去了昭男。失去了最后的恋爱,失去了最后的孩子,同时也最后失去了自己这个“女人”。
“用不着。”朝子说。
“嗯。”弓子听敬子语气严厉,赶紧下去打电话,但接着茫茫然走上来,“好像刚走。姐姐也不在。”
“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
“不用。”敬子声音发慌。
金丝雀在橡胶树下清脆婉啭。桌上摆着夏威夷的安祖花。一对年轻的外国夫妇津津有味地把一大盘水果吃得精光。
“谢谢您。我没有名片,我叫津川。”妇人接过名片,一边看一边说,“光卖珠宝吗?”
这么说,这次旅行中流产难道是上天安排的吗?敬子上火车的时候,脑子里根本没想到这件事,但从结果上看,好像是事先精心策划了流产旅行,而且获得成功了?
敬子向服务员问明道路后,准备走着去利马商会。
“这我知道了。现在呢?”
“你要是也能去就好了。”
“神户是故乡,人又在东京,真叫人羡慕。”
“小山姐夫还说今天就回大阪。”
“吃点其他的什么……”
“打了。姐姐接的,说来不了了,向你问好。妈妈发烧了?”
敬子也闭上眼睛,但头脑非常清醒,毫无睡意。眼皮后面清晰地涌现出的不是即将前往的神户,而是平时交往的每个人的音容笑貌以及与他们的纠葛。对昭男的热恋、与俊三的往昔,哀婉悔恨、恩怨姻缘,剪不断,理还乱。在千丝万缕的纷繁交错中,弓子那青春艳丽的形象时隐时现,却无法捕捉。
星彩红宝石标价三十五万日元。能给同行打多少折扣?敬子本想既然出来旅行,花钱就不必太在乎,看来不能随心所欲。她只好转念,让川村去找一找,要没有星彩红宝石,墨西哥猫眼石也行。她又在外国香水、手绢以及小饰品的柜台转了转。
“朝子,听说你惹小山生气了?”
一想到自己身体的变化,犹如芒刺在背。长时间在火车里摇来晃去……刚才她心里就七上八下地打鼓。
“神户?是住在那儿吗?”她的声音带着亲切。
她想起那一天在东京湾轮船栈桥看见的晦暗的大海。那儿的大海没有神户港湾大海的明朗,但俊三一定依然感觉到了从大川走向大海的孤独的诱惑。
“为什么?”
“你呢?”
坐在敬子跟前的妇女笑起来,说:“请坐。”她把放在旁边的手套和杂志拿起来,让给敬子靠窗的座位。
敬子订了一间小房间,端来的早餐意外的可口。
敬子洗了个澡,抖落旅途的尘土,重新化好妆,忽然听见汽笛的鸣叫。也可能是工厂的汽笛,但她当作港口轮船的汽笛声,顿感旅行者的乡愁。
“几点的火车?”
朝子答非所问:“妈妈,听说你回来一直沉睡,是吗?现在是晚上,开灯好吗?”
坐上夜车后不久,从腰部到下腹部疼痛逐渐加剧。这可怎么办?在火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