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子躺在床上,把毛毯拉到胸部,随手拿过美国的时装杂志《十七岁》。四月号封面的少女拿着灰色雨伞,穿戴着同样是灰色的雨衣雨帽,戴着红手套。她伸出一双戴红手套的手承接缤纷飘落的花瓣,脸上挂着动人的微笑。整个形象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行嘛。田部大夫喜欢你。”朝子斩钉截铁地说。
川村下来对清和弓子说:“这次怎么不让大夫看,真怪了。”
敬子一边急忙用白色的包装纸把小盒子包起来,一边在情绪坏到极点的肚子里打定一个主意。
“刚才吵架跟这个也有关系。我对你没有丝毫私心,不会束缚你,不像妈妈和清那样,对你的爱自私自利。我是自由客观地看待你……”
“学校考试从此结束了。一下子茫然失神。”
但是,敬子让弓子摸着她的额头和脉搏,笑着说:“你瞧,没有发烧,什么事也没有。我不是不可以起床,现在是慎重一点才躺着。毕业考试很重要,不要请假。”
“为什么?”弓子惊讶地问。
“有了孩子,就不好离婚,等着当寡妇以后再说吧。”
敬子心想再不能被她在自己身旁时的天真稚气所蒙蔽。“弓子,别看书,回答我的问题。”
弓子觉得不回到敬子的身边,自己就无法支撑下去。回来一看,敬子对自己的爱丝毫没有变化,但生活方式发生巨变。她逐渐明白敬子的店铺在等着自己,也需要自己。在和新的敬子的生活中,弓子既没见过昭男,也没听到昭男的事。
“夫人,还是请大夫看一看吧。”川村固执地劝说,“自己诊断,万一耽误了可怎么办?”
弓子奇怪为什么在这个家里现在不提“昭男”二字。后来,田部忽然寄来戏票,她在歌舞伎座见到的昭男与往日大不一样。过后一想,更觉得蹊跷。田部夫妇的旁边是朝子、清、弓子挨着坐,弓子的下座是留给昭男的。昭男在序幕第一场结束时才匆忙进来,他怒气冲冲、烦躁不安的情绪连弓子都能感觉出来。昭男好像心不在焉,别有心事,弓子也没能安心看戏。
“你不知道吗?弓子爱田部大夫。她离家出走、住在姑妈那儿的时候,还和田部大夫见过面。是我让他们见面的。”
“女人开店铺、有工作,在现代社会不算新鲜事,但是像这家店铺以美好优雅的情趣经营高雅的生意,实属罕见。”
“最关键的首要条件是没有丈夫。”
“火车费我掏。”
敬子不由得抬头盯着弓子。
朝子结婚那天夜晚,敬子迟迟未归,清向弓子逼婚。弓子只觉得一个人生活才能彻底改变人生,于是下决心离家而去。后来,听到父亲还活着的消息,她悲喜交集,“父亲的生对他人是一种威胁”。连亲姑妈都不愿对弓子提起俊三的事。姑妈也好、弓子也好,仿佛都觉得俊三的消息是自己的奇耻大辱,互相隐瞒。
“我要弹钢琴,会出汗,穿无袖的露着胳膊好看。”
“就是重得牛驮着都出汗、多得屋里都塞得满满的意思,是指藏书很多。”
说这话之前,她想要是弓子对昭男一往情深,私奔而去,自己能忍气吞声地过下去吗?她的胸间狂燃着怨尤嫉恨的烈焰。
过几天学校的事一结束,她就在店里帮忙。整天在家里那种气氛的包围下,总有一天会接受清的爱情。弓子想到这里,眼前忽然浮现出昭男的面容。那是一张弓子心中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的充满温柔情意的笑脸。
其实,朝子不说敬子也早已知道,弓子对昭男怀有少女的恋慕之情。如果这是强烈的爱恋,敬子会一狠心干脆远离弓子。
回到店里后,弓子也无法把昭男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敬子。可是,她情绪兴奋得难以入睡是否因为见到昭男的缘故呢?虽说清还要学习,但对敬子讳莫如深,一回来就钻进自己的房间。这又是为什么?
“……”
桃花般艳美的红唇。这是上帝的赐予。
“什么?”敬子简直目瞪口呆。
“我对他才是负担。”
敬子的确从心底感谢自己身上被别人羡慕的那些东西。
有句话说:“年轻的时候为了爱而活着,年岁大以后为了活着而爱。”真是如此吗?如果真的有为了爱而活着和为了活着而爱,二者又如何区别呢?哪一方才是真实的?
敬子走到布帘外面。
“身体还好,不过接待这么多客人一定很累。”
“在家休息吗?”
“不用。休息几天就好了。”
昭男以前对弓子提到敬子时也叫“妈妈”,这次却称“你母亲”。
“这一阵子都不回来了。如果有什么事找我,我在下北泽。弓子,你跟我联系。”
大家都盼望弓子毕业以后能在敬子的店里帮忙。弓子也觉得违背大家的意愿坚持在外头就业的想法不够稳重。
“妈妈起来行吗?”
“是啊,你是个没出过东京的大小姐啊。”
“……”
“癌症?……”
“可不是嘛。”
朝子说她安排弓子与昭男见面,使敬子怀恨在心。嫉妒的狂涛一阵一阵冲击她的胸间。他们何时何地见的面?是敬子与昭男分手之前还是之后?昭男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只字不提。
“虽说是这样,还是请大夫看一下好得快。”
敬子整整躺了两三天,周围的人比她本人还担心受怕。
敬子一闭上眼睛,自己吻过的昭男的嘴唇立即浮现出来,她又睁开眼睛。从神户旅行回来已经一个星期了。昨天就起来接待客人,但一直没有洗澡。
在一旁的清听不下去,便说:“什么叫不想坐火车?岂有此理!”
要蓝宝石还是要猫眼石,石油公司头头的夫人和围着她转的太太们迟疑不决,连敬子都觉得疲劳,但拼命抑制着不在脸色上流露出来。这是个贵客,要尽力热情周到地接待,可是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再加上刚才跟朝子吵架的气还没消。
万一真的碰上父亲,该怎么办?想见面、想看见他平安无事的样子,但又觉得不该见、见不得,这两种心情交织纠葛在一起。
小钻石镶边。川村说:“还有这个天然珍珠,估计能卖十二万。”
敬子好久没有上来。
“代我向他问好?为什么?”
第二场结束,幕间休息的时候,昭男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弓子低着头。“好,休息吧。”那一头的田部站起来,朝子和清也站起来,弓子跟在最后走到门外走廊上。昭男等着弓子出来,问她:“你母亲呢?”
弓子喝完红茶,觉得不知道如何安排今后的去向。已经没有了缠人的读书。明天开始学校放假一个星期,然后彩排毕业典礼、打扫熟悉的教室卫生、整理书桌。也许考试的紧张劳累过后,产生了这样厌倦沉闷的情绪。但是,刚才朝子说的清和昭男的事更让她苦闷难过。
“……”
“病了。有一点……”弓子勉强用像小孩子的口气回答。
弓子抵在枕头上的嘴唇仿佛要对她说话,看着看着,敬子不由得泪水夺眶欲出。
“朝子,你真不打算去大阪和小山一起过吗?”敬子郑重其事地问她。
“啊。”
谁家的金丝雀在高声长鸣。清脆悦耳的婉啭声忽远忽近,持续不停。楼下不时传来女士们的哄堂大笑声。
当然,弓子无从知道田部大夫的哥哥热衷于把昭男和自己拉到一起,但昭男一走,她的确感觉到戏曲和剧场显得空虚。
敬子花钱大手大脚、铺张浪费,川村则为她精打细算、开源节流。虽说店铺很有起色,但现在还只是维持家庭生活、还清开店贷款的程度。
“我们也开一间富有风趣的店铺吧。”
弓子习惯似的说:“现在去工作吗?”
“这就怪了。朝子为什么要那么说呢?弓子,你刚才说现在还没有喜欢上什么人,那么,慢慢地也就跟清好了吧?”敬子口气缓和下来。弓子点点头。
每次都是朝子惹敬子生气,她总是和妈妈对着干,说一句顶一句,而且越说火气越大。但是,弓子知道她们俩很快就会消气和好,所以只是觉得又吵架了,并不大惊小怪。
“旅途疲劳,水土不服。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又吃得不合适,就坏了肚子。”敬子极力掩饰。
“小姐,晚饭吃什么?”芙美子在布帘外问她,“您爱吃的花椰菜和维也纳香肠还有。”
“您的先生看来活得命长,您在地下看着他和年轻的女人再婚的时候,就享受到充分的自由了。”
“她还自己洗衣了。我说我来干,她不让。虽然是洗内衣内裤,毕竟是个病人呀。”
敬子替清向弓子求爱,也觉得说话不利落,更何况自己和昭男的事做贼心虚,问心有愧。如果弓子说一句“妈妈你自己不是也喜欢田部大夫吗”,敬子将一败涂地,无言以对。
“没有为什么。这是感觉,是灵感。再见。”英子快活地走进国营电车站。
敬子被包围在顾客们抬起的脑袋中间,没有看见弓子。
“行,别感冒就是了。”
“不愿意。”
“我可能过几天还要见田部大夫,就代你问好。”
敬子也担心弓子支持不住。她感到弓子的情绪又像海贝的身体一样收缩着。弓子如此紧张,不正好说明昭男是她的心上人吗?
但是,敬子并不松口:“清从小就喜欢你。你也非常清楚吧?”
“姐姐怎么瞎说呢?”弓子惊讶得几乎头晕,“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没那回事。我哪有那样的人?!没有!谁也没有!”弓子手指尖发冷,眼前发黑,心头发颤,跟红羽毛募捐那天勉强回家病倒的感觉差不多。
清笑着替弓子回答:“前些日子得了流感,后来转成皮炎,还往医院跑。不过身体没问题,就是不愿意到这种热闹的场所。”
弓子不知不觉地迷迷糊糊睡去,在似睡非睡之中,仿佛听见朝子声色俱厉地指责的声音。
朝子冲着清直眉瞪眼地说:“你要这么说,我还有话呢。哥哥你不是给她造成不幸吗?!好好瞧瞧弓子吧!”然后挑拨离间地大说弓子怎么爱昭男、自己怎么让弓子和昭男见面。
“感冒以后得的皮炎吗?可能是别的原因引起皮炎。小孩子生病,如果发高烧,也会出疹子。”
“再见。”朝子挺着肩膀刚迈出步子,又回头亲切地小声说,“弓子,已经毕业了?”
“我觉得清很可怜。”敬子声音细弱,“要是弓子能一直在我身旁,那该多好呀。”
我对亲生女儿朝子都没有这样……如果自己这种奇怪的心理无法抑制的话,那么弓子喜欢昭男胜过清的心理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当敬子断定俊三已经死去以后,她对昭男似乎是为了活着而爱。难道弓子是为了爱而活着吗?
“那好,就这样。”她像追赶大汽车一样跑去。
“什么也不想吃,我睡觉。”弓子心想至少对芙美子还可以任性地耍点性子。
弓子稍稍避开敬子的目光,脸色渐赧。她也知道,总有一天敬子会这样开门见山地盘问自己。可一旦事到临头,敬子的态度冷漠疏远,她忽然觉得六神无主。当然,弓子还不至于张口结舌。她下意识地把手边的《十七岁》放在膝盖上随意翻着,眼睛并不在上面。
“还是换成蓝宝石。”夫人又变卦了,“索性,有好珍珠的吗?”
市面经济萧条,暗淡多事,而敬子出售高级奢侈品的店铺却顺利地走上轨道。愉悦兴奋之情如甘泉流淌,充满她的心田。
“妈妈精神年轻,连闹病都是小儿科的吧。”清带着轻蔑的口气。
女儿朝子也养出满腹牢骚来,看来结婚以后也不怎么美满幸福。作为母亲,总是为子女操不完的心,可是急也没用,现在人家是一对夫妇,敬子不好插手太深。
“哪儿也不去,不就谁也爱不了吗?”敬子正要接着说下去,只听川村一边叫“夫人,夫人”一边上来。“您瞧,有这个东西寄售。”
川村关怀备至,恨不得马上就请医生,让敬子惶恐不安。
川村以行家的口气说:“凭经验。小姐,我教你。”
“这位客人来了吗?我去见见。”敬子和川村下楼去。
其实,用不着敬子告诉她,清已经好几次直接向她倾诉爱慕之情。
“要不我问一下夫人。”
“……”
父亲一天到晚板着脸,愁眉不展,隐于自我孤独之中。问他一件点个头就能解决的简单事情,他也不明确回答,让去问敬子,最后还厉声责备别人“讨厌”。父亲病态一样跟家里人故意过不去、闹别扭,故意回避大家、离群索居,而敬子一直忍气吞声。年幼的弓子很同情敬子的处境。父亲在生母从热海出来那一阵子情绪最糟糕。弓子曾认为父亲到如今才跟母亲离婚,是为了跟敬子正式结婚,但一旦怀疑这是为了自杀,她简直无法自持。父亲在家里,觉得自己成了敬子生活的累赘,没脸见人,愁肠忧煎,心烦意躁。可是他一到外面,似乎就不想回家。弓子深切地感到对不起敬子。
弓子也惦念敬子回家的时间,而且坐立不安地盼望她早点回来,那是因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的习惯。
不过,只要店铺保持这个势头,到明年就可以省心。清大学毕业后即使暂时找不到将来有发展前途的工作,先读研究生也行,或者在家赋闲一段时间也可以,敬子都负担得起。弓子愿意的话,可以上大学,或者继续学习在学校时作为选修课的钢琴。弓子最好在店里帮忙,但一个女店员还雇得起。
川村说得没错,店里的确很忙。并不仅仅是购买贵重的珠宝和手表的顾客,还有像弓子这样的高中生,在陈列柜前挑来挑去花了近一个小时,才买走二三百日元的小饰品。在办公楼工作的年轻女办事员拿来饰针,要求根据西服的颜色修改。将近傍晚,一群花蝴蝶般的女人拥进店里,叽叽喳喳了好长时间。
敬子把夫人太太们送出门外后,抓着楼梯扶手慢慢上了二楼。
“算了,就是它了。”夫人勉勉强强地说。
弓子敏锐地看见昭男像挨了一刀一样,表情扭曲阴沉下来。她忽然一阵心跳。清的声调即使对昭男没有明显的敌意,也带着冷漠的反抗。
“有那么英俊的儿子,还有这么可爱的女儿,您真幸福啊。”弓子听见客人在身后对敬子的羡慕声。
“一辈子里有一年,半年也行,想依靠自己的力量自由自在地生活。”
“弓子,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我说的你听听就行了。”
敬子如果现在就和弓子开诚布公地谈话,推心置腹,把所有的事情都说透,双方就不可能无拘无束、轻松自在地相处了。这哪里像个大人样儿……敬子把眼睛一闭,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弓子。
敬子想继续问下去,但昭男的名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金丝雀还在歌唱。“听远方的鸟叫,比自己家养的鸟更有春天的情趣。”翻开《十七岁》,露华浓的口红广告是一幅艳情照片。弓子现在看到这些东西,不禁心旌摇曳。
弓子也居然装洋蒜,一点口风都不透,没事儿样地回到敬子家里来。
“好。”
朝子不跟小山一起去大阪,敬子和清说她几句,她就把弓子搬出来,把清说得目瞪口呆、萎靡不振。
这是弓子离开敬子家后第一次见到昭男,想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到妈妈家里来了,但连说这么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天气真暖和。”朝子走到弓子身旁说。小山回大阪以后,她就一直住在敬子的店里,现在好像也是刚从家里出来。
“你这么横行霸道,只能给他造成不幸。你好好想一想吧!”
“我现在不想坐火车。”
“妈妈今天也净让人捉摸不透……”弓子本想避开话题,却觉得自己的心态也会被看透,便低下头。
“客人走了?”弓子醒过来。
“今天是最后的考试。”
弓子脱下校服,挂在衣架上,穿上红毛衣,然后在厨房的餐桌旁和女佣芙美子一起吃面包。后面的晒衣场挂着许多白衣服。
没有人不及格补考。不过,弓子的朋友们既没人上大学也没人决定去工作,好像都在学烹调、缝纫这些出嫁的“必修课”。
“可是就跟社交俱乐部似的。”
于是弓子上午去学校参加毕业考。正好就业的第二次考试通知单寄来了,弓子一看,是下午考试,便自言自语说:“算了。”如果两次考试都及格,自己又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是否就业,还不如干脆以敬子生病为由不参加第二次考试来得痛快。
“妈妈,你睡一会儿吧。我到下面去,吃饭的时候再叫你。”
时间很晚了,两个人才相对坐在餐桌旁。
“啊,很不凑巧……”敬子冷淡地回答。
总之,他们喜欢干什么,干就好了。敬子觉得自己是为周围的人而活着。这种想法能使她心情平静,同时也给她增添勇气。敬子在战争中失去丈夫以后,只能如此自强自立。
“可为什么呀?”弓子也为自己的大声不好意思。
“刚才的客人说你钢琴弹得不错。”敬子把话岔开。
“清也许是为了爱才活着。你懂事以后总是回避清,我不是没有感觉。他一见到你就走不动路,纠缠着你,心里急躁烦恼,闷闷不乐,甚至拿我出气。可是你这次回来以后,你的态度也有了变化,他的情绪就好多了……”
敬子流产以后,一个星期没有洗澡。她觉得弓子睡着时天真稚气的嘴唇更比平时玲珑红润。跟弓子相比,自己的身体和嘴唇不知是多么污浊肮脏。
敬子把女顾客购买的蛋形墨西哥猫眼石放进紫色小盒子里的时候,手指头都觉得发软。
“两点才开始试映,我看还有时间,就在家里泡了一会儿。要知道早出来就好了,又跟妈妈干了一架。”
“就为送西服特地跑一趟大阪,我还舍不得火车费呢。”
“太太说,她们来聊天,心情愉快了就会买东西。”
川村从一旁冷静地观察弓子的接待应对,满意地点着粗脖子:夫人有了一个好帮手,弓子待人接物亲切和蔼,热情明快,有一种强烈的魅力把客人吸引过来。
弓子好像听见有人叫她。上下一身黑、反而显得华贵的朝子从马路对面走过来。
敬子随意拢起头发,也没有精心化妆。弓子从侧面看过去,犹如宗教画上的女性。她稍稍低下头,轻轻走上楼梯。
“我想穿无袖的衣服参加感恩会。”
敬子听了这甜蜜体贴的话,反而更加着急。
弓子下了天桥,坐上都营电车。中午时分,车里人很少。她迅速睃了一眼车内,倚在窗旁站着。又憋不住了。弓子开始注意上上下下的乘客、来来往往的行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了这种习惯,自己想改,却总是改不了、憋不住。她的心灵或身体深处一直在寻找父亲。
清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弓子哪儿知道?从姑妈家回到这儿以后,弓子跟清处得相安无事,清出门之前,一般都告诉她几点回来。她虽是“嗯”地点点头,但现在才意识到只有恋人或者夫妻之间才这样事先通气。
弓子不能佯作不知。
她想起这几天躺在床上阅读的横光利一的长篇小说《天使》中的少女雪子那清纯可爱的形象:“忽然萌生这种孩子气的想法,如果要比喻的话,应该把这个姑娘比作什么最适当呢?脑子里出现摆在朝晖辉映的贴金屏风前的花篮中,舒蕾初绽的桃花那恬适优美的韵致。”
“我也学妈妈的样子。”弓子自己洗了黑袜子和手绢。她把手绢贴在窗玻璃上。
“要是把弓子硬嫁给哥哥,比我跟小山结婚更不幸。”
只要一提到昭男,敬子就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对弓子冷眼相向,没个热面孔。
敬子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弓子在摇晃的电车里回忆着歌舞伎座那令人满腹疑虑的一晚发生的事情,差一点没坐过该转车的车站。
“不用!就照你说的做好了。”
“……”
今天敬子听朝子给西服缝纫店打电话:“我是小山。前些天定做的那件衣服,你们寄到大阪去。”接着告诉对方小山在大阪的住所。
“咱们这里面谁最先结婚?”一个姑娘问。
弓子站起来,掀开钢琴盖。她要在感恩会上演奏钢琴。她想通过琴声忘掉敬子刚才说的话。她想一直弹下去。
在感恩会上演奏钢琴要露出丰腴健美的胳膊,敬子深感自己和弓子已不可同日而语。胳膊显示着年龄。敬子的胳膊肥胖松弛,肉懈得目不忍睹。已婚者与处女的胳膊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电车里也没有一个人像父亲,于是弓子松了一口气。水果店、衣料店、香烟铺、牵着两只牧羊犬的女人、骑自行车的少年、小汽车……各种各样的街景一幕接一幕从弓子的眼前流过,英子刚才说她最快结婚的话忽然像牛虻一样在耳边嗡嗡直响。
著名音乐评论家的夫人、建筑家的年轻太太,对她们来说,两三万日元的东西,哪一个不是跟买点心一样满不在乎。敬子对她们的阔绰实在羡慕,可是这些夫人却对敬子的生活态度叹羡不已。
“怎么啦?干吗这样看我?”
“哥哥在旁边冷言冷语地攻击我,心里不痛快。今晚我不回来了。”
“弓子,别这么说。”敬子的太阳穴不断地跳疼,她用手指压着。
“天气好,妈妈才起来的吧?”
敬子心想,流产也许就是对自己还不醒悟的惩罚。但所谓流产也是她的自我诊断,并不排除更年期的生理失调或更可怕的癌症的可能。
“不想坐的东西就不想坐。哥哥你懂什么?!”
清脸色煞白,一声不吭地走了。这时刚好顾客进门,敬子好像捞到救命稻草一样,而且和客人一谈生意,心情多少得到缓解,平静下来。但是,她没有看见弓子回来。弓子一上二楼,就不见动静,敬子心里总是惦念着。
“你什么时候爱上了什么人,嫁出去成了别人家的人,妈妈都不在乎。不是妈妈管不管的问题,你有你的自由。”敬子的话言不由衷,连自己都觉得虚伪。
“别这么大声。”
“我不能请你吃饭表示祝贺,但送给你一个最好的东西。弓子,你也别对哥哥那么顺从,什么都听他的。”
弓子慌慌张张从电车里滚落出来。为了忘记昭男,她考虑感恩会上穿什么样袖子的衣服。弓子在会上要弹钢琴,还是短袖合适。想穿那双浅蓝色的鞋子,现在怎么打扮也不会受到督学的责备。想到服装,弓子的心情稍觉轻松。她穿过马路,登上嫩芽初萌的悬铃木林荫路。
“你是问清对我说什么了吗?没有,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碰到你的事,清就特当真,往往挂气。”敬子起身坐在床上,“今天也是这样。朝子说你除了清以外还有喜欢的人,清就受不了,横眉竖眼地出去了。”
“我和小山结婚,有谁劝阻过?”朝子大动肝火,莫名其妙地泄愤撒气,“我来阻止弓子的不幸。”
“不知道!不知道!”弓子没好气地连说两遍。
“你已经毕业了,妈妈帮你打扮。”敬子说。
下午,弓子一边在店里照看,一边复习功课。
弓子正在熟睡,抵在枕头上的嘴唇微微张开。敬子看着她的睡脸,刚才的嫉妒责怪好像忘在一旁,重重地吐了一口长气,然后自己也躺在床上。
“‘汗牛充栋’怎么写来着?”
“妈妈生病期间,我不上学,就在店里帮忙,以后补考也没关系。”弓子说,“我跟妈妈商量去。”
“好像初三的汉文课里有。够坏心眼儿的,出这样的难题。”
开场的铃声一响,昭男忽然想起来似的对田部夫妇说,还约了个急诊病人,然后尖锐地看了一眼弓子,疾步匆匆走了。
最后一天考试一结束,姑娘们就像解冻的河流一样欢乐。有的人商量着下午去看电影,有的人打算午睡后去滑冰,有的人叫好朋友到自己家里来玩。弓子跟平时几个朋友一起往车站走去。出校门后,有一段很长的柏油路。天气暖和得似乎樱花都要盛开。穿着冬天的外套走路,肩膀发沉,额头沁出密密的细汗。
“还早着呢,一个黄毛丫头。”敬子打算好好盘问弓子以前避而不谈的想法。弓子果然像朝子所说的那样爱昭男吗?最近是否倒向清这边来了?把弓子的想法弄清楚,对清也有好处。但是,能弄清楚吗?而且,一旦弓子把想法和盘托出,又似乎令人害怕。
“是哥哥说什么了吗?”
弓子看着清。川村苦恼地皱着眉头。“夫人一个人里里外外地忙……是不是增加一个店员……”
妈妈是怎么想的?弓子觉得对不起妈妈,但更强烈地感受到父亲的悲哀。
自己这样的年龄,如果生理现象反常,必须引起注意。敬子在妇女杂志和报纸上看过此类文章,所以心中不安。
如果没有清、没有敬子,弓子悄然萌生的期望的幼芽也许会开花结果。回想起那时候在信角上写《五色彩虹》“她立刻被天空吸去,如昨日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样的诗句,弓子羞愧得无地自容。那时候,她梦见自己由于昭男的事受到父亲的斥责,在无法排遣的极端思念中徘徊盘桓。而且夹在敬子和父亲之间,她左右为难,心情极其沉闷,郁郁寡欢。
“我觉得肯定是弓子。”和弓子并肩走着的七里英子说。
这天,清彻夜未归。
敬子也听得胆寒心悸。
弓子开始担心气呼呼不辞而去的清。但是,父亲的影子钻进脑海。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家,等都没法等,越等越着急疲惫。到后来,弓子都不敢问敬子“爸爸还没回来啊”、“爸爸怎么这么晚”这些话了。
“清这种心情对你是个负担吗?”
“妈妈你不就是坐火车坐出病来的吗?”朝子回答得出人意外。
如果朝子因为只想主要在话剧中演出而与小山翻脸不和,敬子可以资助她一些零花钱;如果朝子想生孩子,敬子甚至还可以出抚养费。但她不知道这样是否就可以让朝子满足。朝子到底希望什么?到底为什么忿忿不平?她似乎是一个天生的牢骚客。
“妈妈,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那时候,弓子还被清强加于人的爱情吓得胆战心惊,接着父亲离家出走。弓子经常生病,大概就是心情不舒畅、胸口憋气难受的缘故。
“……”
弓子回到店里一看,敬子被一群装束艳丽的女顾客围住,脸色有点苍白疲倦。空气里散发着香奈儿和科蒂香水的芬芳。
“女顾客到店里来,说不清楚是来买东西的还是来聊天的。”
敬子的眼睛明亮地看着弓子。这一阵子,弓子看敬子脸色阴暗、神情沉郁,以为她病体初愈,还没有完全复原。
就在这时,与家里人亲近来往的昭男给她一种明朗亲切的感觉,弓子似乎受清新鲜亮的气氛的诱惑,自然而然地想亲近他。但是,敬子的言行举止让弓子疑惑不解。妈妈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隐秘。而且,敬子抑制不住情感的言语也刺伤了弓子的心。所以在银座街头参加红羽毛募捐活动时,她看见敬子和昭男一起散步,受到了刺激,一回家就病倒了。
“她们一进来,身上香喷喷的,楼上都闻得到。”
失去弓子也就失去了清。弓子回到敬子家里以后,清变成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敬子期望弓子对清倾心的心情日益强烈。就是弓子不被昭男夺走,敬子也不愿意对她放手,要爱不释手地永远把弓子置于自己身边。
“等一等……”石油公司头头的夫人又犹豫起来,从小盒子里把戒指捏出来,戴在无名指上端详着,这已经是第五六次了。她一边把戒指跟衣袖的颜色相比较,一边说:“还是显得艳。这样红的蓝的火焰闪动,怎么看都觉得是少女情趣,漂亮倒挺漂亮……”
“听说过好几年还会梦见考试。”
“是祖母绿。有十二克拉。就算一克拉十万日元,也值一百二十万。要是卖给外国人……还带着四克拉的钻石。”
“不是不愿意就算了。小山让你把西服带去,结果收到的是包裹寄去的东西,他会是什么心情?”
“弓子。”敬子翻了个身,“你对清的事,到底怎么想的?是不是觉得他只能做你的哥哥?”
“不依靠男人,经济独立,这才活得有价值。”
朝子不可能知道敬子流产的事,但还是让敬子惊吓得一身冷汗。
此后,弓子再没见过昭男。他好像也没到店里来。
弓子听不出为自己的什么事吵架。
“管它呢,不懂就不懂。这种词反正用不着,记着也没用。”
“珠宝还挺难的。怎样识别就不容易,这价格怎么定?”弓子问。
爱的烈火在弓子心中熊熊燃烧。
敬子和弓子躺在床上,谁也不再提起他。弓子睡着以后,敬子下楼锁门。现在家里既没有晚归的男人,也不会有人深夜来访,所以没有安门铃。
芙美子沉默片刻,说:“哥哥不回来吗?要是三个人用饭,维也纳香肠好像少了点。”
弓子一头躺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手抓着枕头边。以后不论什么时候,对昭男都得避而不见。脑子里毫无清的影子,根本想不进去。
“不知不觉天都黑下来了,睡了好长时间。”弓子随口自语,声音如同少女般纯真。敬子没有回答。
可以说,就是俊三这条男子汉,这几年也是由敬子供养。然而生活供养也好、感情培养也好,未必能使他得到幸福。
弓子一个人待在楼上,羞得面红耳赤。朝子姐姐为什么要那么说……显然朝子直截了当地点了昭男的名字。刚才碰到朝子的时候,她就明确地说“田部大夫喜欢你”。
“我哪儿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