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还在纷落,窗外的青石板路还是那么湿滑,可苏曼殊已经等不起,在阳光到来之前,他就要离开。他就是这样,一如从前选择逃离,披上袈裟,风雨兼程。其实他走得一点也不潇洒,万千情丝缠绕于身,他是否真的可以彻底斩断,彻底放下?人生有太多的隐忍,而这些苦是自寻而来,就像肩上的行囊,轻重是自己所把握的。
《红楼梦》里,贾宝玉和林黛玉邂逅在贾府,就是前生注定的劫。他们不是单纯的萍水相逢,一切都有前因,前世有过相欠,今生得以遇见,便为了还清宿债。他们的情缘就是几载光阴,债清之时就是缘尽之日,所以无论他们多么相爱,终抵不过人世的风刀霜剑。当宝玉兴冲冲掀开新娘的红盖头,看到世外仙姝寂寞林成了山中高士晶莹雪那一刻,就是他不能躲避的情劫。《神雕侠侣》中,小龙女在断肠崖上纵身一跃就是十六年,而杨过孤身一人浪荡江湖,用整整十六年的光阴等待一场似是而非的约定。这十六年,就是他们命里无法逃脱的劫数。相比之下,用十六年的劫换一生在古墓的厮守,他们亦是值得的。
花雪南亦为这个年轻多情的和尚心动过,当苏曼殊用一个午后的时光对她诉说自己辛酸的过去,花雪南听后想用自己的温柔和真情,来慢慢修补他千疮百孔的伤口。丁香是一味药,她痴心地以为把自己研成粉,熬成药,就可以治好苏曼殊多年的宿疾。当她勇敢地向苏曼殊吐露真情时,苏曼殊却说:“与其结为注定走向痛苦的夫妻,招忧惹怨,不如各归四海,反倒值得回味。”在苏曼殊看来,与其朝暮相处在一起,到日后心生厌倦,不如将美好的时光封存在记忆中,想起时翻出来,细细咀嚼,更有无穷韵味。
或许柳永也会是苏曼殊偶然想起的一位词人,人和人之间最微妙的情感就是缘分,千古帝王无数,千古词人无数,千古红颜无数,能让我们想起并为之怀念的却仅有那么几个。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其所在的城,喜欢与之相关的一切,因为你会觉得与之相关的事物,都沾染到他的温度和气息。我相信,苏曼殊看到樱花必定会生出难言的情结,纵然看到一只南飞的孤雁,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
苏曼殊自问只是一个平凡的男子,他无力抵抗世间任何美丽女子的诱惑。她们的才貌与成熟的心性是致命的一刀,为其散尽千金属不值一提的小事,哪怕为红颜丧失性命也无遗憾可言。苏曼殊对她们倾囊相待,也许是他的真心令她们感动,苏曼殊窘困之时,这些歌伎亦相助于他。这不禁又令我想起了北宋那位风流词人柳永,他一生奉旨填词,潦倒在烟花巷,词是知己,歌伎是情人。他死后无钱安葬,是往日与他有情的歌伎纷纷解囊,将他葬在北固山,他所能带走的也只是不可一世的才情,留下一阕《雨霖铃》,供后世在冷落的清秋时节来回地翻唱。
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其所在的城,喜欢与之相关的一切,因为你会觉得与之相关的事物,都沾染到他的温度和气息。
在世人眼里,苏曼殊同样也是一位情僧,仓央嘉措的情带着一种忧郁和凄迷,苏曼殊的情则带着几许疏狂和放纵,或许许多人都以为,这个痴傻和尚放任的行为,是既负如来又负卿。但真正处心积虑为他设想,又觉得他的所作所为都情有可原。佛说,饶恕是最大的美德,愿每个人都拥有一颗宽容慈悲的心,饶恕别人,也饶恕自己。
苏曼殊从青楼走出来,躲进上海某个公寓,淡定心闲,自习梵文,静悟佛法。这个时候,他又俨然当自己是个出家的僧人,在佛祖面前虔诚不已。岂不知,消不了多少时日,他又会毅然转身,行走他乡。也许读到这里,许多人会想起仓央嘉措,因为他写过一句令人铭心刻骨的诗: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也因这句话,在世人眼里仓央嘉措是个不折不扣的情僧,他是为情来到世间,却与佛有着万世不灭的奇缘。这个悲剧性的人物最终离奇地死去,给遥远的西藏濡染了一层更神秘的色彩。
如果说当年那场樱花之恋,菊子的死是苏曼殊不可逃离的劫,那么这段秦淮之约,他和金凤的有缘无分,同样是他生命里另一段无法改写的情劫。许多人起先是不相信宿命的,认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经历得多了,被无数个忍俊不禁的结局戏弄。感叹之余,不得不承认,真的有命定之说。每个人都是藏书库里的一卷书,有繁有简,有厚有薄,可故事早已被命运之笔填充,我们从此就是伶人,按着书中的情节在人间装扮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色。
我始终相信,每个人的前世都是一株花草,有妩媚多姿、风情万种的,也有简约平凡、朴素安静的。花草生长的季节不同,性情不同,命运也不会相同。你今生最钟情的那朵花,那株草,一定和你前生缘定。你借着花草的灵魂来完成今生的使命,带着与生俱来的缘分和情结,穿行在悲喜漠漠的人世间,还清该还清的,讨回该讨回的,又欠下不该欠下的。
据说,金凤嫁给商人之后,苏曼殊最迷恋的歌伎是花雪南。花雪南生性温婉、聪慧多情,就像江南稠密的烟雨,绵软得可以抚平他的惆怅。苏曼殊常常沉醉在她温润的柔情里不能自拔,这场烟雨惊动了他的前生,他把她称作是雨中的丁香。许多时候,他们就这样在一个落着烟雨的午后,煮一壶花茶,静听檐雨的浪漫,看光阴缓慢地流淌。花雪南是风情的,一种不张扬的风情,低调的风情,她的风情足以抚慰一个浪子半生的疲惫。
神女有情,襄王无梦。我们没有理由去责怪苏曼殊,怪他既然要不起就不要轻易去招惹别人。无言以对,找不到理由的时候,苏曼殊只将这些当做是生命里的情劫,在伤害别人的时候,同时也伤了自己。也许这些青楼女子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结局,世俗男子一次次给她们希望,又让她们在等待中枯萎。她们应该知道,和顾客之间只是一场游戏、一场交易,你和游戏去谈感情,和交易去讲真心,受到伤害就是咎由自取。
你在落英缤纷的小径行走,与你匆匆擦肩的都是陌生的过客,却总会有一个人让你生出似曾相识之感。也许这个人在某世就是你的亲人,或为知己,所以今生你们从未谋面,亦会有这样熟悉的感觉。相逢一笑,或许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无缘得见,只一笑,就铭记于心,捂暖许多孤寂的岁月。当苏曼殊走进青楼,看到那么多莺莺燕燕的歌伎朝他走来,他亦可以很从容地找寻到一位令他心仪的女子。
尽管苏曼殊真心爱慕这些歌伎,和她们诗酒相欢,可在他心里依旧堆砌了一堵墙,他尊重她们,从来不曾逾越半分。事实上,这些青楼歌伎遇到自己所钟情的男子,甘愿付出自己的所有。她们认为,爱一个人就该彼此交付,彼此索取。对于苏曼殊这个特别的人,不能理解的歌伎们私下纷纷议论,说他是个痴傻的和尚。苏曼殊从不理会别人的眼目和言语,他照旧和她们在精神上相恋,爱得真实,也爱得疼痛。
金凤的嫁离,对苏曼殊来说始终是一种伤害。但这些罪过缘起于他自己,所以他无力去责怪任何人,只好自我沉沦,更加频繁地流连于烟花柳巷,出入于秦楼楚馆。苏曼殊天性多情,旧情依稀还在昨日,当他看到那些美貌多才的歌伎,又一次次为她们心动不已。这一时期,苏曼殊爱慕的歌伎有桐花馆、素贞、花雪南等人,这些女子都是青楼里最为出色的歌伎,无论是才貌还是气质,都艳冠群芳、倾城倾国。
人的一生有许多无法躲避的劫数。劫数,是命里注定的厄运,是灾难,是大限。也许你今天可以与死神擦肩,明天又不知道会卷入何种浩大的灾难里。许多得道高僧可以预知大限所至,常常安顿好一切,端然坐化。生老病死,或许很多人已经可以坦然面对,可编排在宿命里的情劫,总是让人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