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总是在不断地行走,多少人如同花木长在你必经的路口,得到后又要失去,拥有了又会遗忘。无论是清淡或是隆重的告别,都不要把记忆带走,因为任何的离别都意味着你是天涯、我是海角。时光终会让彼此老去,一切的过往是否在有一天都将归零。当我们走到无路可走的时候,岁月会给人生的戏曲写上剧终,包括情感,包括生命。
苏曼殊这次东渡日本就是为了寻找养母河合仙,她虽是苏曼殊的养母,可当苏曼殊懂事以来,第一声母亲唤的就是她。也许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叫若子的母亲,那个悲剧性的女子和苏杰生悄悄地发生一段恋情,生下苏曼殊就离尘而去。五岁之前的苏曼殊在河合仙温情的呵护下成长,那时候的他就是一株种植在日本的樱花树,也许很柔弱,但却有一方适合自己的水土。六岁被父亲带回了广州老家,这株樱花树无法适应岭南的气候,只能渐渐枯萎。
一个满腹才学的中国人,身处乱世,又怎能置民族安危于不顾,独自欢娱于日本岛国。樱花固然浪漫,爱情固然甜美,人活在世带着使命,还应有许多的追求,在生命尚未结束的时候又如何可以放下责任转身离去。他们的爱情就是那枚苦涩的青果,等不到成熟就要被采下,青涩的味道在记忆里留存一生。
苏曼殊忘不了日本,也无须忘记日本,不论他在天涯的哪一端,心飘荡得有多久,都想要回去看看。回去,回日本去,一只孤雁飞渡茫茫沧海,抵达梦里的岛国。那里有给过他亲情的养母,尽管已经落得下落不明;有给过他爱情的菊子,尽管已经魂不所归。每次想起,苏曼殊心中既温柔又凄凉,他喜欢这种不声不响的痛,无须别人懂得,只留在自己的心里,一个人怀念,一个人孤独。
八年之后,二十三岁的苏曼殊再一次悼念这段爱情,觉得遗憾已是多余。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就算当年菊子不死,他生命的过程或许会有所改变,可是结局还是会相同。人性是多么懦弱,只喜欢为过错寻找理由,多少人爱上那么一句话: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是的,多少爱可以重来,多少人值得一生等待。碌碌红尘,每一天都有无数的相逢无数的别离,每一天都在演绎不同的悲欢离合,谁也不会是谁的永恒。岂不知,这八年,苏曼殊又爱过了多少人,有过多少情感,只是他深知,给不起承诺所以隐忍地爱,又落寞地离开。
当年苏曼殊带着遗憾与愧疚离开,可每当他茫然失措时就会想起日本,这个给过他柔情与伤痛的岛国。人总是这样,无论日子过得多么仓促,走得有多远,在疲倦、孤寂的时候都会停下脚步回首过往的漫漫路途。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完好无损地存在,并不会因为时间而淡去多少。可我们却习惯了看到这些伤,习惯依附这些伤,去回忆从前那些美好而破碎的日子。大千世界纷纷扰扰,我们不断地寻觅,不知道哪里才是最后的归宿。也许最初的地方,就是记忆永远停留的角落。
一个在你年少时爱慕了许久的人,突然某一天将他弄丢了,然后又不断地将之寻找。流年匆匆,你被岁月老去了容颜,当有一天,你寻找了多年一直盼望见到的人就站在身边。你曾无数次想象重逢时该会是怎样惊心的模样,是拥抱还是热泪盈眶,却不知,韶光已将一切都改变,你们再也不是当年的自己。一个你思念了半生的人,一个你梦里梦外都想要见到的人,原来已经这样苍老,苍老到就只是一个陌生的人。你甚至连相认的勇气都没有,就选择了落荒而逃,希望在这瞬间擦去过往所有的记忆。丝毫印记都不要留存,当初的惊艳,当初无限的依恋,像是被上苍有意愚弄的笑话,让人不知所措,不知所措到无言。
这个暑假,苏曼殊返回上海,又和陈独秀踏上了东渡的旅船,抵达日本,为了寻母。日本就是他第二个故乡,二十三年前的初秋,他在这里出生,十五年前樱花开放的时节,他在这和一个日本女孩发生刻骨的爱情,可每一次开始都是以悲剧收场。就像那年的樱花,开到最灿烂的时候,被一场风雨无情摧折,连叹息的时间都不给,留给看客的只是无尽的遗憾。
六岁那年离开日本,苏曼殊就开始了他飘荡浮沉的生活,进寺庙出家为僧,入红尘四海飘零,在风起云涌的乱世尝尽人间辛酸。十五岁那年,他回日本寻到了养母河合仙,河合仙带他来到出生地——距离横滨不远的樱山村。也就在这个美丽的小山村,他遇见菊子,初尝了爱情的甜蜜。如若不是苏曼殊的本家叔叔用莫名的理由将他们拆散,苏曼殊又是否会和菊子在日本那个小山村安度流年?
来来去去,江湖风雨,萍踪浪迹,方才在路口邂逅,此刻又要分道扬镳。心中万语千言,抵不过无语的一眸一笑。苏曼殊安顿好河合仙,似了却了一段夙愿,便又回到上海。抵达上海,他想入留云禅寺学佛,但终究未果。又是秋天,落叶纷飞,每一片叶子都带着一种隔世的静美。秋天的路上,有些人已经学会了安静,有些人依旧在行走。
大千世界纷纷扰扰,我们不断地寻觅,不知道哪里才是最后的归宿。也许最初的地方,就是记忆永远停留的角落。
十五岁,一个初知情事的少年,也许他只懂得如何去爱,却不懂得如何去厮守。以他放浪不羁的性格,一个异国小山村,一个平凡的日本女孩,难道就可以将他留住?或许他愿意为她支付一两年的光阴,在樱花树下守候几次花开花落,在海浪声中静待几次潮来潮往。时间一久,苏曼殊必然会厌倦这份简单与安宁,不是因为他薄情,而是命里注定,他要做一只飘零的孤雁,一生飞渡万水千山。
河合仙,这个端庄贤惠的日本女性,因为苏杰生的离去只能孤独地守候在一个小山村。栽种几树樱花,闲度漫漫岁月,偶尔看看遥远的帆船,不知道是否载着她思念的孩子。据说她在无所依靠的时候另嫁他人,卑微的人生被命运宰割得伤痕累累,疼痛到无法言说。我们无法得知,苏曼殊找到河合仙时的情景,那应该是一幅感人至深的画面。河合仙牵系着苏曼殊在日本所有的梦,让他失落的梦、破碎的梦得以重新寻回。以后的岁月,他需要靠这些梦维持住心中对樱花美好的思念。
苏曼殊似乎习惯了和人说再见,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也就顺理成章地将他归结给寂寞。事实上,世间有许多的相逢转瞬就成了陌路。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拥有,哪怕彼此不曾说过一句话,没有交换过任何眼神,这份缘也静静地存在。很多时候,面对迎面而来的匆匆行人,我们真的无从辨认谁才是自己一直寻找的那个人。只是看着繁华一次次登场又退场,上演着相遇的惊喜和转身的迷离。
早春三月,苏曼殊从杭州赶赴到长沙,任教于明德学堂。他教书,一则是因为他喜欢这职业,可以将自己的思想传递给别人,让别人感染他身上与众不同的气韵。再则是他需要一份职业,他的生活一直过得很窘迫,他需要钱买烟抽,买糖吃。也许苏曼殊在物质生活上并不是一个极度奢侈的人,但是他离不开美食,贪吃成性,也许吃可以减轻他精神上的负担。每个人面对压力,都有不同的消遣方式,或放逐山水,或沉迷酒色,或自我封闭。苏曼殊就是一个在红尘中独自行走的痴者,一次次梦境被现实粉碎,还是坚持做自己,坚持爱自己所爱,坚持深尝自己调下的一杯人生苦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