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得直挺挺的,好让我欣赏她,她垂下眼睛,一副多情种子的样子。半裸着。除了我,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如此这般暴露过自己。太晚了。过了七十五岁,她永远也不可能在我以外的任何人面前这样显露自己。在这幢校舍里,她只在我面前这样出现,而且永远是礼拜天午后,当其余的学生全都出门,我们也参观过动物园之后。我必须在她定下的那段时间观看她。
“你看出来啦,”巴尔贝小姐温和地对我说道,“这个,这是件漂亮的睡衣……”
“幸亏你来了……”
我们如果去得太晚,就会发现蟒蛇已经躺在鸡毛床上打瞌睡。我们仍然在它的笼子前面站上好一会。已经没有什么可看了,但大家都知道片刻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谁都会站在蟒蛇前面,思绪万千。那是凶杀之后的平静。那无懈可击的罪行是在雪白微温的鸡毛里完成的,那些鸡毛使小鸡的无辜显得更现实,更具有慑服力。那样的罪行没有污点,没有流血的痕迹,也没有悔恨。那是可怕灾难之后的秩序,是犯罪场所里的平静。
那一切持续了两年。每个礼拜天。在那两年里,每礼拜一次,我必须首先观看一次暴力吞噬,吞噬者的长度和蜿蜒的体形都精确得令人眼花缭乱;接着是另一种吞噬,这种吞噬速度缓慢,没有具体的形状,而且是黑色的。这一切发生在我十三岁到十五岁之间。我当时一定得观看那两种场面,否则会得不到足够的教育,会“造成我自己的不幸和我可怜的母亲的不幸”,会找不到丈夫,等等……
它盘成一团,黑黑的,亮亮的,像露珠一样发光,光泽比山楂树上的露珠更清纯。它的形体值得赞叹,圆得丰满,柔软,壮实,像一根黑色大理石圆柱不胜千年的疲劳而倾覆,最终盘成一团,并突然瞧不起它背负的沉重的自豪感和波浪起伏似的缓慢。这时,蟒蛇被体内的能量刺激得浑身哆嗦,它通过极其悠然自得的消化过程将小鸡融入体内,有如沙漠里灼人的沙子吸收水分;这样的圣餐变体是在神圣的宁静中完成的。在那绝妙的体内宁静中,小鸡变成了蛇。在均匀的长管内,两足动物的肉以令人晕眩的幸福不声不响地溜进了爬行动物的肉里。它的形体本身就难以辨认,滚圆的,外部没有任何明显的抓捕器官,却比任何爪子、手、掌、角或钩更有攫握能力。不仅如此,它浑身光得像水,众多物种中没有一样比它更光滑。
“什么样的生活!……”她叹着气说。
“我看出来了,”我总这么说,“正是这个,漂亮睡衣,我看出来了……”
这种缺失折磨着她,这是错失从未来过之人的遗憾。镶嵌着“无价”花边的粉红色连衫睡裙裹着她,有如一块裹尸布,让她显得鼓鼓的,活像一只瓮,紧身的部分则将她拦腰勒住。我是唯一一个她展示她日趋衰竭的肉体的人。其他的学生可能会告诉他们的家长,而我,即使我把这事告诉了我的母亲,那也无关紧要。巴尔贝小姐收我当学生是给我们面子,因为那是我母亲格外坚持的结果。城里别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接受一个本地学校的小学老师的女儿到自己的学校就读,他们害怕为此而让学校失去人望。巴尔贝小姐有她慈善的一面。所以她和我都心照不宣。我什么也不说,她也不说我母亲一件连衣裙穿两年,而且穿的是棉袜子,为了交我每月的寄宿费,她还得卖她的首饰。这一来,同学们既看不见我母亲,我也不谈我怎么过礼拜天——礼拜天出门不花钱而又开发票——而且我还从不抱怨,所以巴尔贝小姐十分看好我。
为了尽快了结,我对她说,她很富有,她有漂亮的内衣,至于其他的事,那也许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重要,人不能生活在遗憾里……她没有回答我,只深深地叹着气,又穿上了那件表明她平日德高望重的黑色花边衬衣。她动作很缓慢。当她扣袖子的纽扣时,我就知道马上要完结了,我又会有一个礼拜的安静生活。
我一开始便明白了。整个校舍都充满死亡的气味。那是巴尔贝小姐老之将死的处女味。
“我能喜欢的也就是这个,”她老说,“我宁可不吃饭……”
蟒蛇吞噬并消化小鸡,遗憾也吞噬并消化着巴尔贝小姐。在我看来,这两种接连而又按时进行的吞噬,由于它们的连续性和经常性,都各自具有了新的含义。假如我只观看了那第一种吞噬,即蟒蛇吞小鸡,也许我会永远因惊恐而记恨蟒蛇,记恨它让我在想象里替代小鸡忍受巨大的痛苦。有这个可能。同样,假如我只观看了巴尔贝小姐,显然,除了让我凭直觉预感到人类承受的灾难,她也只会让我预感到社会秩序不可避免的失衡,以及由此产生的千万种形式的压服。然而,不,我两者都看到了,几乎毫无例外,一个接一个,在一天当中,而且永远按那样的顺序。由于这种连续性,看见巴尔贝小姐就让我想起了蟒蛇,那美丽的蟒蛇,它,身体健壮,在光天化日之下吞噬小鸡,反倒堂而皇之占据了单纯、明快、天生威严的位置。巴尔贝小姐也一样,我看过蟒蛇之后,她倒成了令人厌恶的典型怪物,阴郁、贪财、阴险、隐蔽——因为谁也看不见她的童贞如何被吞噬,大家只看见吞噬的结果,闻到那气味——这怪物凶狠、虚伪、胆怯,尤其是自命不凡。我如何能对那两种景观的连续性无动于衷呢?由于不知什么样的命运驱使,我和那两者都结下了不解之缘,我未能逃出黑夜怪物巴尔贝小姐封闭的世界,也未能与我在黑暗中靠白日怪物蟒蛇而预感到的他相会,我为此感到绝望得喘不过气。我想象着这个世界,想象着它随意而又艰难地扩大着,我预先把它想象成某一种巨大的植物园,在园里,在喷泉和水池的清凉里,在罗望子树浓密的阴影与大片强光的交替中,完成着不可胜数的肉的交换,交换的形式是吞噬、消化、交尾,完成得极度地欢乐而又平静,那是从太阳下,从日光里的东西升华出来的平静,明朗、微微颤动而又透出令人陶醉的单纯。我站在阳台上,站在这两种极端道德的交汇处,朝那些殖民军的士兵微笑,在蟒蛇笼子周围从来就只有这些男人,因为他们观看蟒蛇也不花钱,他们也身无分文。我对他们微笑,有如小鸟尝试着飞翔,非常无知,还以为那是为重返罪恶蟒蛇的绿色天堂而采取的合适方式。就这样,那蟒蛇虽然也让我害怕,却只有它使我重新找回了胆量和厚颜。
我可没有代家长。我整个礼拜都与巴尔贝小姐待在一起,礼拜天也不例外。
我们也去看爱手淫的长臂猿,或生长在红树林沼泽的黑豹,那些黑豹在水泥地上快干死了,它们被关在铁栅栏里,永远拒绝透过栅栏看人的脸,因为那些人为它们极度的痛苦像魔鬼一样欣喜若狂;黑豹们眼巴巴望着亚细亚一条条绿色的江河河口,那些猴群众多的江河河口。
“太晚了。”她叹着气说道。
蟒蛇以同样鲜活的方式证实了我这个信念。诚然,蟒蛇让我害怕,因为它吞噬,正如巴尔贝小姐深受其害的另一种吞噬让我害怕,但蟒蛇却禁不住如此这般吃掉小鸡。同样,妓女也禁不住去让人看自己的身体。巴尔贝小姐的不幸归罪于她逃避了很专横的自然法则,她未能明白如何让人发现自己的身体。世界也一样,还有我的一生,都面临一条双重的道路,必须作出干脆的抉择。一边是巴尔贝小姐的世界,另一边是专横的世界,不可避免的世界,是那种被认作命中注定的,也就是未来的世界,阳光充足的、灼人的,唱着的,叫着的世界,美丽而难于接近,但要想到达那里,必须适应它的残酷,有如人们必须适应善于吞噬的蟒蛇的场面。我看见我生命的未来世界正在升起,那是生命中唯一能够接受的未来,我看见它在和谐的音乐中,在像蛇伸展身体那样的纯粹中展现出来。我觉得,我一旦认识它,它将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眼前:我的生命会在一种持续而壮丽的发展中浮沉,最后达到终结,有极度的恐惧,也有欣喜若狂,却没有休憩,没有疲惫。
它仿佛正规实行某种教育原则一般强力地干预我的生活,或者也可以说,以对“恐怖”的绝对准确的定调干预我的生活,使我只在某一种恐怖面前感到真正的憎恶,这种恐怖可以用道德标准来定性:掩盖的想法、掩盖的邪恶,同样,还有隐瞒的疾病以及所有自我忍受而羞于出口的事物,反过来说,我对,比如说,谋杀犯一点都不感到憎恶。相反,我还为谋杀犯当中被关进牢房的人们感到痛苦,倒不完全是为他们本人,更多的是为他们被忽视的慷慨气质,这种气质在注定要失败的行动中戛然而止。我又怎能不用我对待悲剧性气质的偏爱来对待蟒蛇呢?既然在我眼里蟒蛇就是悲剧性气质的完美形象。多亏了它,我对所有有生命的物种寄予难以遏制的同情,我觉得这些生物的总体有如一种极为协调的必然,也就是说,它们当中缺少任何一种都足以无可挽回地使总体残缺不全。我对那些人颇不信任,他们胆敢对所谓的“可憎”生物种群作出判断,认为蛇“冷血而不声不响”,猫“虚伪而残忍”,等等。我认为只有一种人似乎真正属于我对种群的想法,当然,那就是妓女。妓女(我是通过大城市弱肉强食的世界来想象她们的,她们追逐猎物,急不可耐,厚颜无耻地消耗他们,那是她们命中注定的气质)跟谋杀犯一样引起我的赞赏,而且我也为她们感到痛苦,因为她们也遭到同样的漠视。当我的母亲宣称她考虑不准备设法让我出嫁时,巴尔贝小姐立即出现在我眼前,但我一想到,我还有妓院呢,我就感到安慰,真幸运,不管怎么说,还有妓院呢。我把妓院想象成某种破坏童贞的庙堂(我很晚才得知妓院的商业性质),跟我情况相同的年轻姑娘,纯洁无瑕,因无缘结婚而去那里让陌生的男人、跟她们同类的男人揭秘自己的肉体。妓院是一种恬不知耻的庙堂,它应该十分安静,任何人都不该在那里说话,在我的预想中,在那里没有可能说任何一句话,匿名是全面而神圣的。在我想象里,姑娘们都戴着面罩溜进去。毫无疑问,那是为了得到种群的匿名权,模仿绝对缺乏“个性”的蟒蛇,蟒蛇是赤裸面罩最理想的携带者,它赤身露体,处女般光洁,无邪,只承载着犯罪的责任,而罪恶是从它光光的身体里出来的,有如花儿从枝桠里长出来。妓院漆成绿色,草木绿,蟒蛇的吞噬正是在这种草木绿当中进行的,那也是罗望子树的绿色,罗望子树用它的树荫遮盖着我的阳台,充满绝望的阳台,阳台周边排列着一个个小房间,在小房间里,姑娘们委身于男人,那儿就像某种游泳池,大家在那里洗澡,洗去自己的童贞,去掉肉体的寂寞。在这里,我应该讲一桩童年的往事,这桩往事会进一步证实这种看法。我想,那是在我八岁的时候,我的哥哥,当时十岁,有一天,他让我给他看那是“怎么”长的。我拒绝了。气疯了的哥哥便对我宣称说,女孩子“不用那东西会死,把它藏起来会闷坏它,还会病得很厉害”。我并未因此而照做,但后来我好多年都生活在一种痛苦的疑虑里,更因为我一直没有让任何人看过。当巴尔贝小姐让我观看她时,我倒从其中证实了我哥哥所说的话。我确信巴尔贝小姐就是因此才变得衰老的,她从未用它们奶过孩子,也从未暴露给男人看过。显然,人们是因为想避免受孤单的折磨才去让人观看自己的身体。凡是使用过的东西,不管怎么使用,比如给别人看,都受到保护。乳房一旦为某个男人所用,哪怕只准他看一看,看清楚它的形状,它的丰满、坚挺,这乳房一旦能够引起男人的性欲,它就会躲过那样的衰退。出于这样的考虑,我便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妓院身上,那是让自己被观看最理想的地方。
我在巴尔贝寄宿学校待了两年,靠的是我母亲工资的四分之一和每周观赏一次巴尔贝七十高龄的处女躯体,直到那妙不可言的一天来临,那一天,由于无力支付我每月的寄宿费,绝望的母亲前来将我领了回去,她当时确信,我的辍学会让我成为她终身的负担。
由于她的年龄和她的老童贞,巴尔贝小姐对蟒蛇完全无所谓。蟒蛇对我个人却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那样的情景使我成为爱冥想的人,也许还会让我精神振奋,假如我思想更活跃、更丰富,假如我的心更细,假如我有更宽广、更讨人喜欢的胸怀,直至重新发现一个造物主,重新发现世上善恶力量的明确分界线,这两种力量都是永恒的,一切事物都起源于这两种力量的冲突;或者,反过来说,直至起而反对所谓罪恶之源的丧失信誉,起而反对所谓无罪之源的信誉。
大街上阳光灿烂,郁郁葱葱的罗望子树向周边的房舍散发大片大片绿色的香味。殖民军的士兵在街上走过。我朝他们微笑,希望他们当中有谁打招呼让我下去,并让我跟着他走。我在那里待了很久。时不时也有士兵对我微笑,但没有一个对我打招呼。
我们也去看凯门鳄。二十年前,有一头凯门鳄,那是一九二八年养在那里的凯门鳄群中某一头的叔公或者父亲,这头凯门鳄曾咬断殖民军一名士兵的腿。那条腿从腹股沟的高度被咬断,因而使那可怜的士兵告别了军人生涯。他原本是闹着玩,用自己的腿去轻轻戳凯门鳄的嘴,哪知鳄鱼要玩就玩真个儿的,毫不客气。自那以后,在鳄鱼塘周围便支起了栅栏,如今,大家可以绝对安全地观看那些鳄鱼半睁着眼睛睡觉,为它们昔日的罪行浮想联翩。
我们去植物园。去那里不花什么钱,却可以让巴尔贝小姐跟我妈妈索要额外的“礼拜天出游费”。
“来看一看……”
我便决定下去。否则她很可能会上来找我。我回到巴尔贝小姐的房间。我发现她老站在同一个地方,她的窗前,笑眯眯的,穿一件粉红色的连衣睡裙,双肩袒露。我站在她前面,注视着她,仿佛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情,我们之间好像有个默契,每个礼拜天她欣然带我去看蟒蛇回来之后,我都应该这样做。
我回到我的房间里。我来到平台上。我深呼吸。我处在一种负面的兴奋状态,这种兴奋是先后两个不同的景象必然在我身上引起的:参观动物园和观赏巴尔贝小姐。
“我昨天才买回来。我喜欢漂亮内衣,”她叹口气说,“我年纪越大,就越喜欢……”
我没有回答。她等了片刻,但我没法回答这样的问题。
我屏住呼吸。不过她有她善良的一面。而且她誉满全城,完美,纯洁无瑕有如她的一生。我老对自己这么说,而且她已经很老迈了。然而,这一切都不起作用。我仍屏住呼吸。
大约是一九二八年,这事发生在法国某个殖民地的一座大城市里。
礼拜天下午,巴尔贝寄宿学校里其余的姑娘们都回家了。她们,她们在城里有“代家长”。晚上回校时,她们看够了电影,在“宝塔”吃饱了下午点心,玩够了游泳、汽车兜风,还有网球。
我们回寄宿学校的时候,我总嫌太早,回到学校后,巴尔贝小姐的房间里总有一杯茶和一根香蕉在等着我们。我们默默地吃着。之后,我就回到我的房间里。片刻之后,巴尔贝小姐又在叫我。我不马上回答她。她却一直在叫:
“我给谁看我的内衣,除了给你,给理解我的你看?”
夜幕降临时,我回到那沾染了悔恨臭气的房间。真可怕。还没有一个男人向我打招呼。真让人受不了。我已经十三岁了,我认为现在还不走出这幢房屋,已经太晚了。一进入我的房间,我就把门关上。我脱掉紧身内衣,在镜子前面看自己。我的乳房干净、白皙。在校舍里,这是我生活中唯一让我看着高兴的东西。在校外,有蟒蛇,在这里,有我的乳房。我哭了。我想起妈妈的身躯,它是那样尽职尽责,有四个孩子在那里喝过乳汁,它散发出香草味,就跟衣衫缀满补丁的妈妈全身的气味一样。我想妈妈,她老对我说,她宁可死,也不愿看见我的童年和她的童年一样令人难以忍受;要想找到丈夫,必须学习,学会弹钢琴,学会一门外语,学会在沙龙里举止优雅;她还说,要想教会我这些东西,巴尔贝比她强。我相信我的母亲。
从巴尔贝小姐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谁也不会搞错。她第一次这样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明白了这种难闻气味的秘密,我闻出来了,那气味在校舍里飘浮着,是一种隐蔽在康乃馨香水下面的气味,小姐身上洒满了这种香水。这种气味从橱柜里钻出来,又和澡堂里的潮湿味混在一起,然后停滞不动,十分浓重。它在寄宿学校的门厅里滞留了二十年,在午睡时,便像打开了阀门一样从巴尔贝小姐的黑色花边内衣里散发出来,因为她每天午饭后准时在客厅里小睡。
“我白过了这辈子,”她等了一会儿,又补充说,“他从来没有来过……”
“漂亮的内衣,这很重要。你得知道这点,我知道得太晚了。”
我坐在巴尔贝小姐对面吃晚饭,然后快步回到我的房间,以避免与回校的寄宿生打照面。我在琢磨明天将要发给母亲的电报,为的是告诉她我爱她。不过我从来没有发过这份电报。
我们去看蟒蛇吮吞它的周日小鸡。在非周日,蟒蛇不吃别的东西。只有死动物肉或者病鸡。但礼拜天,它却可以吃鲜活的童子鸡,因为人们更喜欢这样。
“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