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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天上树的日子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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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天之前,忽然又得等些时间。这个时段还拖得怪长。因为应该在第二天:这个期限淹没了所有别的期限,直到最遥远的。

走出芦苇地时,他看见她站在小湾的对岸,她正在看他朝她走过去。

她走开时,走的是宾馆的方向。她没有朝林荫道深处那边走。很明显,她已经忘记了为什么来到这里,她已经忘记了工地。男人很想追上她,大声告诉她,像工地这样的东西的存在,那是运气,是快乐。他没有这么做。他不能大声叫她停下,也不能站起身试图追上她。这种无能为力也令人满意得出奇。每心跳一下他都感觉浑身发热。

用餐时,她显得很活跃,也有点担心。她不可能怀疑的,就是自己让他感到满意。她看上去很高兴。一种含义丰富的急切心情使她再也坐不住,她抬眼望着男人,那憨直的模样几近于粗鲁。

“他们起码运了二十来辆车的土。”姑娘又说道。

他睡得很少。他瘦了,当他照镜子时,他几乎再也认不出自己。他这时却很漂亮。他眼睛下面有很大一圈青紫色的等待痕迹。

事情必将发生的时限还很远。男人闲荡着,夜幕正在降临。他有充裕的时间回去。他感觉自己的状况足以让他非理智地活得很长。

这天,还有下一天,他都没有试图帮助她。他已经不再在林荫道上等待她了。

他让她走了好久。他走得还很快。她显然很难追着他走。有时,他能听见她飞快的脚步跟在他后面,他便加快了迈步的速度。在他认为她可能气馁了时,他转过头却并不停下来。她便在路上站住不动,眼看着他往远处走。不成问题,他知道一旦她不想跟他走了,她会去哪儿。她恰好停在他决定要带她去的那条大路的边缘。她停在那里,说明她要让他知道,她已经明白他们再见面的地方正是那里。当他再一次转过身来时,他再也看不见她了,他这才明白她已经拐了弯。他往回走以便与她会合。他笑着。

这种花朵之间的匹配使男人身体的各个部位都猛烈涌动起来,现实的涌动,记忆的涌动,他感到自己充满认知的力量。

从这天开始,他们见面时打招呼了。

如今该了结了,他们的等待正在结束。他们俩都知道这一点。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一切该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他们怎样从那里面走出来,什么地点,什么时间。

她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同他刚才虚构的外形和颜色一模一样。接着是他们共同的迫不及待,是他的爆炸性动作,是他们俩的胜利。

男人朝吸烟室的房门望过去,他不期然看见正午炽热的太阳正直晒着公路。他不再想别的。他站起身便朝房门走去,来到公路上。他接着再往前走。他超过上午才布置停当的露天赈济游艺会,游艺会周围是小贩的叫卖声和一大片红色的帐篷。许多摊位已经支起来了,有些人在村庄广场荫凉的地方在电唱机雷鸣般的乐音下跳舞。几个站在射击摊位前的年轻人正在瞄准石膏的鸽子小塑像。大群大群的孩子在那里观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们在观看装满水果香糖的手提箱,手提箱大开着摆在路边,紧靠着后面架在支架上的货摊。他是在走过露天游艺会,离宾馆一百来米的地方才听到她的脚步声的。他转身看看,但仍然继续往前走。他悄悄笑着:他知道她会跟着他走。

这一次,是她停在他面前。她看看工人,并没有走远。她给人的印象是,她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她的眼神已经不是他们邂逅那天晚上的眼神,它显得不那么确定,但更专心,控制得更好。

她继续注视他,微笑着,那专注带点夸张。他也微笑着,也看着她,但不那么直接。那不是他演的角色,而且他恐怕也不会扮演这样的角色。他知道,她正在发现他能清楚回忆起她。他想,他可能有点苍白,她已经注意到他有点苍白。在注视他的同时,她似乎在努力弄明白为什么他在回忆她时会有那样的记忆力。

在他们第二次见面之后的三天里,她也许向他作了五次这种相识的表示。她的微笑并非千篇一律。他第一次再看见她时,那是在饭厅里,跟平时一样,在他去林荫道之后几个小时。她对他微笑。她的微笑有点胆怯。他迫切希望鼓励她进一步笑下去,但他没有鼓励。她的微笑因而消失,而且当天再也没有笑过。他坚信这第一次微笑是试图取悦他,同时也在询问,带点笨拙。她可能对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还有些犹豫。

到用餐完毕时——这完毕本来可能意味着她的失败——他才开始注视她,他的眼神是那样意味深长,他看得那样坚决、那样认真,她不可能不明白,从此以后,她那样对他微笑会毫无用处,任何取悦他的努力都没有意义,都毫无价值,现在,他们的会面只取决于时间的长短,而且这样的时间还远没有终结,砍断时间的流程是不利的,因为不该断时硬断,这意味着比她刚刚逃脱的失败更加严重的失败。

姑娘好像试图回忆点什么。他明白她已经忘记了工地。她正试图像他记得她那样准确地回忆起他。男人注视着她,微笑着。她随即也笑了,而且开始注视他,看了又看这个正在回忆的男人。

从当天晚上在吸烟室门前她对他的微笑中,男人注意到这种犹豫增强了,几乎接近于慌乱。他对她装出随随便便的样子,想让她更慌乱。既然她知道——因为她知道——他故意推迟与她攀谈的时间同以往那些日子的推迟已经不是同一回事,这种推迟就具有了另外的性质。他这次推迟是想让她也急不可耐,让她竭力耐着性子去与他相见。然而,她永远也不会有耐心。她总是匆忙对待一切事物。于是,他对自己说,现在无论他干什么,他们最后相会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时间还早。男人晚饭后走出饭厅,开始在草地上走,走过网球场就是围绕湖泊的草地。

“现在墙太高了,”他说,“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不过,她显然只对他感兴趣。她再也不看那曾使她着迷的孩子。她也不花力气去对他掩盖:除了他,她对别的任何人都不感兴趣。她还在观看的只有网球场,不过,也许是视而不见。

那是大湖附近的一个小湾,几乎完全被芦苇地掩盖。湖水是从土地里涌出来的,要想往前走,必须脱鞋。土地是由盘根错节的芦苇根形成的,在腐殖土上又长了别的芦苇,真可谓水上加水。男人为了到达湖上,必须穿过芦苇地,开辟出一条道路。然而,要做到这点必须顺着一条新开的通道走,这条通道是由断了的芦苇和另外一些弯下腰但还没有再直起来的芦苇形成的。当他来到芦苇地中央时,看见这地方的芦苇几乎与他一般高,在这些芦苇中还长着另外两种开花的植物。第一种有芦苇一半那么高,它们的黄色花朵使另外那种植物花朵紫中透红的颜色显得格外丰满。芦苇的深绿色和芦苇花的墨黑色使那两种花色的配搭显得更为耀眼。黄花朝它们周围发出一种淡黄色的冷光。黄花的花枝又硬又直,与其他的花恰恰相反,从不会在湖上的微风吹拂下弯腰曲背,它们仿佛天生头脑清醒,忧心忡忡,时刻提防着别向威胁着它们的慵懒怠惰让步,那慵懒怠惰来自那甜甜的水,那温柔的湖,来自生它们养它们的水的肚腹。在它们旁边,紫色的花朵更稀罕,更柔韧,毛茸茸的花枝柔顺、灵活,微风轻轻一拂,它们就弯下腰去,屈服于风的意志,真是雌性的花朵。不过,黄花的光芒却在它们身上暗淡下去,在它们那心醉神迷、随时准备让步的华丽当中暗淡下去。

第四天过去,等待才算结束。

她再也不用费神冲他微笑了。从那一刻起她开始等待。从那一刻起他们俩也在为他们这种互不理睬忧心忡忡,就好像在这个度假宾馆里,在盛夏时节,尽管他们俩都完全自由,他们的爱情已经受到了死亡的惩罚。

“他们还在干。”年轻姑娘说。

一吃完午餐,她就到吸烟室去坐在他对面。跟昨天一样,她的头发没有扎起,穿的也是红色长裙。她坐到他对面,他们互相注视着,是她首先对他笑起来,笑声很低,很长,不大得体。这可能是一个终于可以毫不激动地沿着全世界的工地围墙走动的女人骄傲的笑。然而,在这笑声里却仿佛有一种令人震惊的庸俗,谁都会试图克制这样的庸俗,但一种破坏性的大胆却让它流露了出来。她此前所有的笑声都与这一声笑毫无共同之处。他回应她的也是类似的一声笑。

在他们第二次相遇后的这三天里,男人没有回到工地。他甚至没有去想那地方。如果说那工地有过它可利用的时段,现在它已完全被淹没在过去里了。他一次也没有再去过林荫道,他不想知道她是否回那里去找过他。他用餐完毕之后便远离宾馆去到山谷。他在那里散步时,想到她也并不感到忧虑。这几天,湖北面的群山上下了一点雪。

“真的。”姑娘说。

他知道她在宾馆的房号:她住在他的楼下,在他的房间对面,因此,他只能走出宾馆,而且绕到宾馆后面去才能看到她的窗户。他得知这一切的当晚就这么做了。他待在外面直到这个窗户灭了灯,他看见她睡得很晚。他毫不犹豫地相信,她很急切,她已不能像她平时那样安静地睡着了。

她朝他走过来时,他一直躺在自己的长椅上。

他们第二次相遇的第二天,他走进饭厅时,她仍然对他微笑。他立即明白,她显然知道他们俩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假如说她还有点犹豫,那恐怕也只是不知道他希望看见她在他面前是怎样的做派。这天,她看上去有如一个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人。她在他沉默而毫无线索的小道上等待着,他却坚守着沉默,看着她行动,还没有同意给她任何做派方面的指引。

约莫中午时分。工人们还没有收工。她打开篱笆,走上林荫道,十天以来,那男人每天清晨,每天晚上都在那里等待她。当她出现时,他很肯定,他此前从没有怀疑过,她一定会回来。从第一天起,他就知道她顶不住再去看看工地的需求,既然工地离宾馆那么近。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执意去林荫道等待她,尽管他自己跟自己争论了那么长时间。

这一天,他发现宾馆里的其他男人开始看见她了。

事情正是他想象的那样。

这次,她的嗓音显得伤心。男人没有看她。他跟她一样在看工地。已经看不见新围在墙内的那块草地。那是正在结束的事物,它已经在山谷里有了自己的位置。由于丈量人员已不在那里,那已不再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难题。

整个山谷的天气都非常晴朗。工人们在阳光下干活。有些人还脱掉了他们的衬衫,光着身子运送沙子。工程进展很快。墙基已经在前几天打好了,剩下的工作就是将它们增高、加固。丈量人员已经不在那里。

他明白,他们的等待已经结束了。

男人终于停止看工地,他朝她转过身来。

男人从他迈步的那条路上看见前面广阔的土地上布满了村庄、山峦、草地。他也最后一次看了看工地。工人们已经结束了工作。林荫道上一片寂寥。如今四堵墙都达到了同一个高度。剩下的活儿就是粉刷成白色。墙已经修好了。

他一进饭厅,她就微笑着对他轻轻点点头。不过,她并没有去他的饭桌,他也没有到她那边去。

他继续走着,她则继续跟着走,好像这很正常。

她又去林荫道了。

在他们身边的宾馆其他旅客发现这两人并不认识却互相笑得非同寻常。出现了轻微的不自在。坐在他们旁边的人都不再说话。

这一天,湖边的山谷非常炎热。头天晚上她去到饭厅时,穿着打扮都与往常不同。她的头发散开了。他在想象中看见她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还虚构了她的举动,她恼怒到极点,却什么也没有把握;还臆造出她如何提前,那大胆劲与男人好有一比。同样,她还穿了一身新长裙,红色的。

第三天,她的微笑很严肃,而且有点虚伪。那微笑本来想让男人相信,她试图成为他的沉默的同谋,因为她终于理解他等待的缓慢潜能和潜能下蕴藏的破壳的力量。然而,她一看见他没有任何赞同的回应,微笑立即在她脸上变得暗淡了。

他继续走他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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