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去爬大叶枫吗?”我问道。
从这棵树上,我还看见了斯蒂文斯小姐。她坐在自己家的后院里,背后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远远看去,像极了一条蛇。也许是一条棕树蛇,生活在雨林树冠中的那种。斯蒂文斯小姐在后院里和几只小狗坐在一起,喂它们吃小小的狗零食,过了好久才回到室内,关灯上床。我之所以观察她那么久,只是想知道人到底为何会变得刻薄。
“你去了斯蒂文斯小姐的房子,”我说,“亲了她,然后和她一起走了。”
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斯蒂文斯小姐出来开门。她一把拉住迈克舅舅的手,好长时间都不放开,脑后的发辫随着说话的节奏左右摇摆。接着,她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
“迈克,我爱你——你是我的弟弟,但你现在必须离开。我不想再听你说任何话,再为她找任何借口。你走吧,否则别怪我跟你断绝关系——再把一个人从彼得的生命里赶走。”妈妈用力地扭绞双手,就好像它们是两根急需水分的树根,“我原本以为,至少还有你会理解他、同情他。”
我看见拐角处的一只猫偷偷地熘进隔壁家的院子,在那个金发女人的池塘里捕杀了一条鱼。两个少年从一座刚刚粉刷一新、装有平板电视机的灰色房子里爬窗而出。两个小时之后,他俩又出现在树林里,从一个尾部呈圆球状的长管子里吸一种不知名的烟雾。从树的最高处望去,我看见两个人紧挨着躺在树林里,开始一件一件脱掉衣服。这时候,我从树上爬了下来。第二天是星期天,我爬上了另一棵树,继续观察房子,而不是树叶。我看见一个男孩把一个球从家里踢到了外面,它在斯蒂文斯小姐的车子上弹了一下,留下一个大坑,然后滚进树丛不见了。
我看见不计其数的人类建筑,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遍布整个平原。我想象着地底下的各种管道与线路,是它们把这些建筑连接起来的,如同土壤之下蔓延的根系,从环境中汲取水分。
妈妈允许我在大叶枫上度过星期六的一整个上午。在那四个小时中,我目睹了许许多多事件的发生。这或许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电影吧,在我所住的街道上演。有些事情我虽然亲眼所见,却无法理解。
“这件事跟他没关系,”迈克舅舅说,“只是我们两个人彼此相爱。我本来想找个合适的时间跟你说,但恐怕永远没有——”
问题在于,我并不是这个生态系统中的一分子,只是个旁观者而已。人们似乎也总把自己与自然生态系统隔离开来。他们从自然中攫取一切,却浑然不觉自己与之有何关联。这是一个消极的反馈回路。
“马奇,”妈妈说,“不,停下。过来,告诉我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妈妈手里的盘子摔到了地上,食物撒了一地。我看见猫咪跑来吃掉了一些食物,就也蹲下来捡食物吃。
迈克舅舅开口了:“别这样,珍妮特——”
“什么?”迈克舅舅说,“你在说什么?”
光合作用包含两个过程——光反应和暗反应。
阳光让树叶得以打碎一些东西,然后创造出一些新的东西。
不爬树的时候,我会读很多很多的书,其中大部分是关于现实的。在这些书中,人们有时会把事物描述成一些宏观的概念,比如树。在我的眼中,树不是概念,而是一个个我所了解的个体。我看见的是新房子后院里的大叶枫、老房子附近拐角处的美国梧桐,还有隔壁院子里的西部红雪松。
“没错,永远没有所谓合适的时间来说这种事。你还是带着你的小贱人一起滚得远远的吧。”
这时候,我发现身边的水不见了,那种想要拍打水面、让自己浮起来的感觉也不见了。此刻,我的体内有些东西亟待释放。
每天都有那么十五到十八分钟,我在默默地想着鹰树。它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树是不会改变的。
妈妈也会打碎东西,可是她不像树叶,不会从打碎的东西中创造出新东西来。树叶有一种独一无二的重组方式。上一步反应中剩下的化学能量被用来将氢气和大气中的二氧化碳转化成碳水化合物,光的能量就储存在这些碳水化合物中。整个能量循环的过程可以用这个化学式来表达:6CO2+12H2O+光→C6H12O6+6O2↑+6H2O。
然而,这个星期六,我观察的不是头顶上的树叶,而是脚下的地面、房子和人。居民区是另一种生态系统,道路一条连着一条,每一条都有分叉,就好像大树上错综复杂的树枝一样。我坐在大叶枫上,看着人们沿着这些树枝开车、行走,仿佛液体与碳水化合物通过毛细作用不断循环。
可我不确定我们是否能像树一样强壮。一棵树从不在意树林中的其他东西是否在移动,从不在意身边是否走过了一头小鹿。
我说完之后,妈妈蹲下来清理地上的盘子碎片和食物,然后转身面对着迈克舅舅。她的脸上混杂着好几种不同的颜色,大多是红色和白色,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人类的脸。我在想,她该不会一直保持这个样子吧。
现在,照片中的我脸中央正好被一道裂痕贯穿,看起来就像是由两张脸拼起来似的。松鼠却毫发无损,真希望我现在还能找到它。
迈克舅舅走了,妈妈一把甩上了门。她用力太勐,墙上的一个相框掉了下来。我看着它砸在地板上,边框和玻璃都碎了,裂痕从照片正中横穿而过。这是一张我的照片,里面的我手中抱着当时最喜欢的动物玩具——一只松鼠,当时我六岁。
或许打碎东西,就像妈妈所做的那样,也能够创造出一种新的联系。也许只要她打碎足够多的东西,迈克舅舅就会停止拜访斯蒂文斯小姐,斯蒂文斯小姐也会不再那么刻薄。或许真有可能从破碎的东西中创造出新东西来也说不定。
这天下午,我又爬上了那棵树,再一次观察斯蒂文斯小姐的房子,结果却看见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口腔中的空气变得灼热,我伸出双手在面前移动起来,可是房间里的光线和树林中的光线完全不一样。我感到自己仿佛沉在水底,正越潜越深,完全没办法浮出水面,只好拼命挥舞手臂,挣扎着想要上岸。
在那之后,她关上了大门,和迈克舅舅一起上车离开了。
他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肩膀、后背,还有发辫。我在想,那条辫子摸起来会不会像一团盘起来的蛇。
那天晚上,吃完晚饭后,迈克舅舅来到我们家。我一看见迈克舅舅在我们的客厅里,就想起自己从树上看见的情形。
每当有人向我问起树的时候,我想到的都是自己所了解的一棵棵树,包括它们的种类、树皮的特征,以及树枝在我脸上所形成的独一无二的阴影。我会想起五岁那年在露营地爬过的一棵小小的道格拉斯冷杉。它是我爬过的第一棵树,可惜只爬了一次,再也没有第二次了,因为我再也没有见过它。我会想起那棵让我摔下来的恩格曼云杉,就是和迈克舅舅一起去雷尼尔山时爬的那棵。我还会想起第一次看见鹰树的情景,那个充满力量的庞然大物。
“迈克舅舅亲了斯蒂文斯小姐。”我说。
她轻轻地抚摸着我,对我说:“马奇,说说看,你到底看见了些什么?”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快就回家,因为斯蒂文斯小姐是个刻薄的人。妈妈是这么说的。
“当然,马奇,”她说,“去爬你的铁杉、枫树,或随便什么树吧,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是啊,她完全不知道打911报警是一个多么大的错误。彼得只是因为到了一个新地方、搬进新家有点不高兴而已,我又不让他爬那棵该死的树,那时候都已经是半夜了!”
我看见迈克舅舅开车过来,正准备爬下树去见他的时候,却发现他并没有来我们家。他把卡车停在我们家旁边的拐角处,就在一小丛从角落里探出头来的西部铁杉树下。然后,卡车就不见了。很快,迈克舅舅从卡车里出来,走到街上,径直走向斯蒂文斯小姐的房子。
迈克舅舅摘下帽子,拿在手里扭绞起来。我不喜欢他这样做,生怕他把帽子弄坏——帽子坏了我就认不出他是迈克舅舅了。接着,他又把帽子戴了回去。“我想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误会。”他说。
我就是树林中的一棵树,行动迟缓,只会在风中微微摇摆。周围的一切在我眼前掠过,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去,因为我无法与自己的属性、身份与知识剥离开来。正是这些东西令我与众不同,独一无二。我的知识是一个秘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够拥有。
几个男孩从院子里跑出来,四下打量了一番,很快就回去了。他们没有找回那个球。
我在大叶枫上爬到了二十英尺的高度,风很大,树叶剧烈地晃动,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我就这样看着树叶前前后后地摇摆,周身笼罩在落日的余晖中。我想起了光合作用——把光变成化学物质储存在细胞中的过程:树叶通过光合作用把碳元素转化成化合物,作为一种能量储存起来。
“听我说,”迈克舅舅说,“我也和你一样难以置信。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就是那个把你们在这儿的第一个星期搅得一团糟的女人。”
我也喜欢纪录片。它们切合实际,并且你在多数时候都能理解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我最喜欢关于植物生长的纪录片。有一部纪录片十分特别,拍的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棵树。还有一部是关于一个名叫茱莉亚·伯特弗莱·希尔的女人的,她在树上住了整整七百三十八天。这是我最喜欢的电影,总共看了一百一十七遍。
最让我感兴趣的要数树枝或树叶所形成的光影——那些不断变换的光影。
可是相对于电影来说,我还是更喜欢观察影子和光线。我在书上读到过电影的制作过程,所有的电影都是通过一个放映仪器把一张张独立的照片投射在墙壁上的。也许,我所观看的其实是一部自己的电影,只不过放映得非常缓慢,并且没有人在其中罢了。
我在树上的大多数时间都在观察这些东西。我观察影子,观察光线,观察风中婆娑的树叶。
首先,光进入细胞,被叶绿素吸收。光的力量激活了叶绿素分子中的电子。水分子分解成氧气、质子和电子。这就是大气中含有氧气的原因——光分解了水分子。接着,电子和质子在树叶细胞中创造出其他的化学物质。这就是树叶中分子被打碎的过程。
“你怎么能这样?”她对迈克舅舅说,“你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吗?就在我们刚到这儿的第一天。没多久之前,我们才大吵了一架。他走了,去了亚利桑那。这个星期简直就是地狱——然后那个女人又来火上浇油。现在你又,怎么,跟她上床?还是约会?你让我怎么想?”
第一天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很不高兴,就和以前不高兴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唯独这一次,在我们的新家,有人报了警。我们一开始不知道是谁干的,后来,邻居克莱顿先生告诉妈妈,是斯蒂文斯小姐报的警。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人们躺在自家的后院里,舒展四肢,沐浴着从西北面照射过来的阳光,从中吸收能量。他们摊开的肢体宛若一片片树叶,正在进行光合作用。
我就像是一棵树,对全世界来说仿佛死了一般,但当你爬到顶端,就会发现嫩绿的新枝正从一百英尺以下的土地里吸取汁液。这时,你才明白,原来它竟如此鲜活,只不过是把生命的秘密隐藏了起来,不让这个世界知道而已。
“当然。”妈妈说,声音非常非常轻,几乎难以辨识。她的眼睛似乎又在渗水。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清了她说的话,正打算再问一遍的时候,她又开口了。
“好吧,”迈克舅舅说,“就像我说的,这是一场误会。主要错在她,我承认,但你也有那么一点点的错吧。”
妈妈打断了他,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不,停下。”
看来,以后我在树上还是只观察树叶的图案为好,不要再观察人了。
妈妈温柔地把我推开,小心地不碰到我挥舞的手臂。我已经开始发出怪声——我一点也不喜欢被困在深水中的感觉。她走到大门前,把门开得老大。
有些人喜欢看电影。我有时候也会去看,可大多数电影都让我沮丧,因为我不明白那些人物所做的事情,也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喜欢无声的老电影,至少能看懂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些什么。
从她对待小狗的态度来看,她对它们似乎并不刻薄。也许她只是对人刻薄而已。也许别人也是这么看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