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想既然不能跟市议会的人谈话,至少还可以去推倒栅栏,这样就能让大家看到鹰树了。也许别的人会去跟市议会的人谈话,或者跟制定法律的人谈话。”
“不,我不会画画。字迹也难以辨认。”我说,“这是盖特克先生说的。他总共说了四次。我不会画画,也不会写字。”“那就打印一张。”迈克舅舅说。
我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我感觉到走廊的墙壁发出一阵轻微的震动,似乎是远处开过了一辆火车。我还听到阁楼上的某个地方有只老鼠爬过的声音。我静下心来仔细聆听,发现那声音在墙壁之间产生了回响。而在屋外,一阵风正吹拂着大叶枫的树叶,忽左忽右,忽左忽右。
迈克舅舅又摇了摇头,天花板上的绿色影子又动了一下。
“我觉得不如让他写下自己的想法,以公开信的形式寄给市议会,”迈克舅舅说,“为什么就不能写下来呢?”迈克舅舅用手弹了弹那张纸,它颤动了一下,像一片遭遇疾风的白杨树叶,“网页上说你还可以在五月二十日那天提交一份书面建议,甚至画稿也行。音频和视频都不行,唯独画稿是可以的。我的意思是,你看,这就简单多了——画一棵树交上去就行了,马奇!”
“我担心,那可能会伤害到他。万一他突然说不出话来,出了洋相怎么办?他会产生失败感,觉得自己没能拯救LBA树林里的那棵树,搞不好会还把自己进一步封闭起来。”
“我知道。”我说。
这层膜把树叶所收集到的太阳能转化为化学能、碳水化合物和糖,使树得以持续生长。虽然人类还不知道该如何实现这种转化,但是科学家们已经开始用纤维素模型来分离氢和氧。
“我不确定是否会发生这种事,迈克。我相信他这次不会失控,我真的认为——”
迈克舅舅把两只手一摊,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活像一棵树。很快,他的手又放了下去。“也许是吧,但你从来没这么做过,”迈克舅舅说,“我是这个意思。”
“好吧,我会尽力帮忙的,”迈克舅舅说,“可要是这回碰了壁,搞不好会影响到另一场听证会。一旦他努力了,结果却还是失败,他整个人都会崩溃的。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情,珍妮特。”
“好了,马奇,”妈妈说,“我们都同意你去市议会了。现在,我希望你立刻上床睡觉,好吗?我知道你想晚点睡,但今天该做的都已经做了。现在,不许爬树,不许做准备,不许胡思乱想。我们明天早上再谈,好吗?”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个好主意。”迈克舅舅说道,第四遍。
“市议会关于这个议题的听证会在三星期之后,”妈妈说,“还有二十一天时间。”
迈克舅舅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这时间很不凑巧。要是他在公众面前失态或者崩溃的话,他的社交能力会因此产生长期性的可怕影响。这有可能成为另一场听证会的把柄,还会影响到你,让人觉得你没有能力当一个称职的家长。”
“天哪,马奇,我帮你打出来,”他说,“你来说,我照着写。对了,也许我们该教你学打字了。”
“你觉得他真能做到吗?”迈克舅舅说,“我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主动跟别人说过话?”
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向他们解释:
“既然他明确提出想要做一件事,那我就必须给他这个机会。否则,我一定会看不起自己的。”妈妈说,“说到底,这比由一场听证会来决定我是否有资格当他的家长重要得多。”
“我们不该让他试一试吗?”斯蒂文斯小姐说道。
“你说我不应该去跟市议会的人谈鹰树的事,也不该再给任何警察打电话,可我还有一个计划,正打算去实施。”
“我看看。”迈克舅舅说。他看了好久,我也想看,但他叫我等一会儿。
那天晚上,我起床去楼下倒水喝。刚要下楼的时候,我无意中听到了迈克舅舅的声音。他还坐在我们家的客厅里,正在和妈妈谈话。我快速地朝楼下瞥了一眼,然后立刻退回来。斯蒂文斯小姐已经走了,迈克舅舅还坐在那儿,和妈妈说着话,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我听到他们是这样说的:
“这场听证会可能会把马奇从你身边带走!”迈克舅舅说,“我的意思是,你一定不想在那之前让马奇当众失态吧?”
“这么做可能会让你丧失监护权,不是输给法院,就是输给他爸爸。”迈克舅舅说,“马奇会被送去亚利桑那,不管你愿不愿意。他在这件事上完全没有说话的权利,你也没有。他会被直接送走。”
迈克舅舅长叹一声,说:“马奇,把你的计划告诉我们,好吗?”
“嗯,我觉得我们得帮帮他,”妈妈说,“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接触社会。他是真的有话要跟大家说,我们应该鼓励他。”
“你不懂,”妈妈说,“作为他的妈妈,我今天必须做出对马奇来说最好的决定,而不是一味地考虑自己的需求,担心自己作为家长的能力是否会被质疑。”
“好吧,”妈妈说,“既然你无论如何都要采取行动,还不如就让你去跟市议会的人谈谈算了。那个警官说每周四都有公开听证会,对吗?”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迈克舅舅说道,“这个时间点实在是糟透了,珍妮特,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来说都是。”
也许,那条电线是绿色的,就像我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看到的那条,它点亮了我们的圣诞树。有时候,我的脑子就像一棵圣诞树,迸发出无数火花,把整个世界照得透亮。只不过,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罢了。
树叶在我脑中摇晃,忽左忽右,忽左忽右。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容易理解一些。我希望在我的脑子和别人的耳朵之间接一根电线,这样,他们就能听到我在想些什么,我也能理解他们在想些什么了。不知道那根电线会是什么样子,黑色的,还是白色的?
“我只是觉得该让他试一试。”妈妈说。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迈克舅舅、妈妈,还有斯蒂文斯小姐。
“提交书面建议的截止日期已经过了,”我说,“纸上是这么写的。”“嗯,他说得没错,”妈妈说道,“照市议会网站的规定,马奇现在只能亲自到场讲话了。”
“自残倾向鉴定听证会在五月二十九日,”他说,“离现在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就在市议会那件事之后一个星期。”
站在夜晚的走廊,就仿佛身处高高的树上,树顶近在咫尺。我交替着晃动手指,模仿树叶婆娑的样子。可这与在室外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不知怎的,这样做使我呼吸加快、脉搏噗噗直跳、脑袋生疼。我停止了手指的动作,呼吸的频率却依然在不断加速,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我决定了,一定要去参加五月二十日的听证会。尽管我从没当着任何人的面发表过演讲,甚至连在同学面前都没有过,但我还是要去,要在所有人的面前讲话。这对我来说一定非常困难,因为我不喜欢跟别人说话,也从不跟不认识的人说话,尤其讨厌跟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说话,可我必须去拯救鹰树。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个好主意。”迈克舅舅说。这是他第三遍说这句话。
窗外的树叶摇晃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正在经历一场狂风暴雨。
今天是四月二十八日。
“是的,我同意,他很有志气。只是这似乎太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去市议会当众讲话,他甚至都做不到直视自己老师的脸。这就好像一个连走路都没学会的小孩想去爬珠穆朗玛峰一样。我的意思是,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很困难——任何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更何况是马奇。”“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可是今天晚上,迈克舅舅和妈妈问了我一些问题,告诉了我一些事情,让我感觉皮肤底下的细胞在被一层一层地剥离。斯蒂文斯小姐也在——她是和迈克舅舅一起来的,他们三个人一起问我问题,让我觉得很不自在,那感觉糟透了。
看完之后,迈克舅舅开始跟妈妈谈话,但我没注意听他说了些什么,我在读这张纸。
她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直到我的呻吟声停下来,然后给我倒了一杯水,扶着我回到床上,就这样一直到了早上。要是能睡着的话,树叶可能就会停止摇晃了吧,我想。
一棵树是一个凝聚着大质量的庞然大物,而这种大质量几乎是静止不动的。一棵树真正的生命活动只发生在薄薄的三个层面中:韧皮部、木质部和形成层。这薄薄的三层就长在树皮下方,像信封般包裹住树中央的树心部位。
也就是说,我已经错过了提交书面建议的最后期限。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去告诉市议会的人,他们应该去拯救鹰树。
风中摇晃不止的树叶似乎要闯进我的脑袋,我害怕得发出一声哼哼。糟糕,我努力屏住呼吸,可还是被妈妈听到了。她走上楼梯,发现我站在那里,面对着墙壁,嘴里发出呻吟。脑中的树叶正在不停地摇晃,忽左忽右,忽左忽右。
“那就好,”我说,“我会准备好的。还得做些调查,到时候好拿出一些关于鹰树的综合数据,还有——”
亚利桑那。我紧紧闭上双眼,努力屏蔽墙壁的回声和窗外树叶晃动的声响。我不知道他们在说的听证会到底是什么。
我照做了。
迈克舅舅摇了摇头,灯光照在他的帽子上,仿佛灯也在跟着摇头。我看见一个模煳的绿影动了一下,似乎是他的影子,在天花板上忽左忽右地闪烁。
“我上网查了听证会的时间,”妈妈说,“结果发现这个开发项目竟然也有个公开意见听证会,向全体市民发出邀请,马奇也可以去。你看,我已经把网页打印下来了。”
为什么他们要讨论妈妈是否适合当我的家长?她当然是我的家长,也是现在唯一陪伴在我身边的家长。
“听着很有道理呀。”迈克舅舅说着,笑了起来,音量非常大。
纸上写着,市议会将召开一场会议,征询公众对于这个开发项目的意见。奥林匹亚的每位公民都可以在五月二十日参加会议,公开给奥林匹亚市议会提出建议。书面建议则应于四月二十三日之前送至市议会,在五月二十日的听证会上进行讨论。人人都可以去参加听证会,表达自己的看法。
“好吧,”妈妈说,“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事吧。现在,马奇,我只想让你知道,五月二十日那天,你可以去市议会讲话,我们允许你这么做。与其让你给警察打电话,做一些推倒栅栏之类的事情,还不如让你去市议会。”
“我可以的。”我说。
一棵树的生命只存在于这三层包裹着整棵树的膜状细胞中——在根系与树叶之间形成一个生机勃勃的桥梁。正是这仅仅几磅重的生命组织每天从地底抽取数千磅的水,创造出木质素、纤维素、鞣酸、树汁、树胶、油脂和树脂。
“马奇,”妈妈说,“我想我们都很清楚,你不应该对鹰树采取行动的,对吗?”
我不知道迈克舅舅在说些什么。
“我不会打字。”我说。
许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棵死气沉沉的朽木,在这个世界上机械地移动。许多时候,没有人来触动我尚有生命的木质部和韧皮部的细胞,就是那些在我体内,让胸腔怦怦震动,让我乱晃双手、发出怪声的东西,还有一切使我独一无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