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妈妈告诉我说,有人说我爬上鹰树是为了静坐抗议——就像茱莉亚·伯特弗莱·希尔那样,为了不让它被林业局的人砍掉。这大概是因为茱莉亚·伯特弗莱·希尔的纪录片是我最喜欢的电影吧。
曾经,一棵幼小的道格拉斯冷杉被周围的大树挡住了阳光,下部的枝叶逐渐枯萎脱落。后来,随着一些大树的死去,这棵道格拉斯冷杉重获阳光,铆足力气开始徒长——从树冠下部长出新枝,以获得更多的光照。这就意味着,这棵树由两层树冠交错构成,一层是原生的树枝,另一层就是新生的、更为轻盈的徒长枝——它们大多朝着鹰树的方向生长。这就为我提供了一个方便的转移路径——一个由树枝构成的格状网络,十分适合攀爬。
许多许多年前,一场风暴折断了树顶的枝干,如今这伤口的边缘正环绕在我的脚边。那里还有一个残缺的鹰巢,想必已有好多年的历史了。原来,我手里抓的树干就是爬到树顶唯一的路径。
这时候,一阵狂风刮来,我脚下一滑,整个人仅凭双手的力量挂在树枝上。我手忙脚乱地爬上一根树枝,却忘了这到底是哪一根。刚才摔下来的时候,我是在第十一步还是第十二步?距离转移点还有多远?
我做到了。
没错,第十二根树枝就在那儿,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我左手紧紧抓住这根树枝,右手在黑暗中向前伸出。这种动作被迈克舅舅称为“死亡之握”。第十三根树枝就在前方,在风中不停地颤抖。只要我再向前倾一点,就能摸到下一根树枝上的树叶,完成第十四步。我放开左手,伸向第十三根树枝,然后去抓第十四根。我在树上不断地上升,越爬越高。
我站在方圆五英里最高的地方,头顶是破碎的鹰巢,脚下是一根孤零零的树枝。阳光照耀在破碎的树顶上,美国黄松深红色的树皮反射出橙色云母般的光彩,树皮深处汁液的微光隐匿在深深的沟壑之下。死去的枝干在我周围直直地戳向天空,仿佛根根断裂的肋骨横亘在森林之上。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不过后来,人们开始讨论我爬鹰树的原因。
鹰树开始倒塌。
很久很久以前,阳光照耀在山坡上,一粒小小的种子深埋在地下,蠢蠢欲动,就像水塘里的蝌蚪一般,在泥土里缓慢地发生变化。对于一个活了好几个世纪的生物来说,接下来的过程快得如同转瞬。短短几年的时间,这粒种子就把根系扎到了几百英尺的地下,竭尽全力搜寻水源。与此同时,储存在体内的营养转化成一根细细的藤蔓,穿透了由腐烂的树木、松针、生物质所构成的厚土,努力探出脑袋,终于找到了阳光这一伟大的宝藏。
我后退几步,开始思考。周围还有几棵较矮的树——道格拉斯冷杉、西部铁杉、红雪松全都近在咫尺。它们至少要比鹰树矮上六十英尺。我可以先爬上其中一棵,然后再转移到鹰树上去。
我只是想去爬鹰树而已。
我在十一岁又四个月大的时候读到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对坠入爱河的恋人。他们由于彼此相爱,做了许多疯狂的事情。当时,我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可现在,经历了鹰树事件之后,我似乎有一点点能理解他们的感受了。
这棵树本身就是一个压倒一切的存在。我多么想要伸展双臂,任由胸中压抑已久的呐喊喷薄而出,爆发出一声愉快的尖叫,永不停息。
报纸和网络上的新闻说,当时我在树林里爬别的树,然后跳到了鹰树身上。这一部分是真实的。我的确爬上了鹰树,爬到了它的最高处。
我爬鹰树,并不是为了救一只鸟,或发表一个声明,也不是因为愤怒,或是想要自杀。我爬鹰树,只因那是我一直以来最最想做的事情。
可现在,我看到了周围的生命,看到了树能够生存下去的可能性,看到了我们都会生存下去的可能性。我们还有树,而每一棵树都是生态系统能够生存、繁荣的证明。我有了希望。
我在心里数着时间,就这样静止了四十五分钟。到四十分钟的时候,我看见旁边的一根树枝上有个小小的东西在动。那就是我想看见的东西。没错,那儿有一个生物——一只鸟,大概只有我手掌那么大。这是一只大理石纹海鸠,他们没找到的鸟。此刻,它就在我面前。
终于,到了这棵树上的最后一步,我停了下来,等待着,深呼吸。在我的计划中,这时候应该跳下去,站在道格拉斯冷杉一根较低的树枝上,双手悬空,在湿滑的树枝上保持平衡,然后朝着虚空纵身一跃,抓住鹰树伸出来的一根树枝。可是,这一切都要在黑暗中完成,万一那根树枝不在我的面前,万一我面对的是错误的方向,结果会怎样呢?
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了鹰树的一切。我弯曲手指,紧紧抓住一颗尖锐的松果,任由它小小的鳞片贴着我的手掌,在皮肤上印出清晰的痕迹。松针触碰着我的脖颈,每一根的形状我都一清二楚——三角形的构造,尖锐而翠绿。脚下的树枝在风中发生轻微的弯折。
那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之后,就一心只想跟他在一起。无论对方经历过什么,无论对方是什么样的感受,无论对方付出多少,她都只想跟他在一起。这就是我对鹰树的感觉。
尽管发生了这一切,尽管我折断了锁骨,妈妈还是收到了一封特殊的来信。信上说我不用去别的地方待一百八十天了,只不过得继续去见朗达。这没什么,我喜欢朗达,她会听我说话。还有,我们不用搬去亚利桑那了。这件事总算定了下来,让我非常非常高兴。
此时此刻,巨树正在迅速坍塌,生命的循环即将重新开始。它将融入这片树林的土地,化为哺育新生命的苗圃与源头。树干轰然断裂,被自身的重量压垮。它的树枝甚至比许多树的树干还要粗壮,倒下的时候带倒了一大片周围的小树。它们纷纷为它让路,臣服在它的脚下。它在树冠中间开辟出一条道路,在森林中切开一道裂口。
又一阵狂风刮来,似乎想要把我推下树去,但我没有让它如愿以偿,我成功地站在了鹰树上。
我一路走进夜间的森林,向两侧摊开手掌,抚摸红桤树光滑的树皮、成年道格拉斯冷杉粗糙的沟壑、西部红雪松条条突起的脉络。我把手指按进红雪松的树皮中间,指尖传来布料般的触感。西部铁杉蕾丝状的叶片几乎无处不在,西加云杉刺刺的松针轻抚着我的脸颊与脖颈。
我试图从地面上观察这些树枝的健康状况,擦掉眼睛周围的水珠,仔细查看树枝尖端的新芽。每根树枝看起来都非常健康,树叶鲜活而嫩绿,没有过多的苔藓或腐败的迹象,这些树枝都是结实的。
经历了风暴,经历了挫折,腐烂的过程侵蚀进心脏,鹰树都一一挺了过去。
海鸠展开大理石纹的双翅,纵身飞去。它离开了嘎吱作响的鹰树,把我一个人留下,独自飞往普吉特湾,飞往遥远的海洋。
可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看,现在不可以尖叫,我把那声呐喊吞进了咽喉。
当我爬到六十英尺的高度,就不能再通过触觉或视觉来判断一根树枝是否牢固了。我必须依赖记忆,并且承担随之而来的一切风险。也许,在跳跃之前,我还可以快速地用手电筒照一下,看一看树枝到底在什么方位。
我能认出这些树,仅仅凭借触感与嗅觉,根本不需要打开手电筒。风在树林中吹拂,叶片与松针纷纷颤抖起来,我几乎能感觉到这风似乎正从我的身体中穿过。
紧接着,脚下的树枝移动了位置,树皮上深深的沟壑离开我的后背,根本不给我伸开双臂的时间。不,这不是飞翔,而是坠落。
我走出有蓝色信箱的家,踏上布洛瓦大道,然后左转,继续走了一点五英里,终于到了LBA树林。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棒极了。
借助着手电筒的亮光,我在脑中画出了一张地图,制订了初步的攀爬计划。树间转移大约需要三十一步,还有更多步骤则要在鹰树身上完成。等我爬到足够的高度,可以实现树间转移的时候,就必须计划好接下来的步骤。现在正是午夜时分,我必须在黑暗中完成转移。
雨越下越大,我抬头仰望森林的树冠,雨水如一条条细线般阻碍了我的视线,水珠顺着帽兜流进衣领。我把雨衣在肩膀上扣紧,走向那棵较矮的道格拉斯冷杉,一把抓住一根离地最近的树枝。有那么一秒钟,它被大风吹得弯折过来,仿佛是在欢迎我。我抬起左腿,踩上树干,再抬起右腿,双手牢牢握住一根长满针叶的树枝,用力把自己拉了上去。我紧紧地贴着树干湿滑的表面,一挺身抓住一根更高的树枝。
坠落的过程漫长得如同永恒,鹰树的往事在我眼前一一呈现。
或许,我对人们做每一件事情的原因都多了一点点的理解。
然而,显然我还将面临另一个技术上的难题。鹰树近地面的树干上根本没有任何树枝可供抓握。此外,它的直径太大了,形成了一个相当平坦的大型凸面,让我无处落脚。
毕竟,我在鹰树的倒塌中生存了下来。我伴随着它一路下坠,从它倒地的身躯上纵身跳开,奋力抓住了道格拉斯冷杉的树枝,眼看着所有挡路的树木像细细的牙签般被它根根折断。就在那一刻,我决定不要像水珠一样静静消逝。我想要一直待在玻璃窗上;我想要人们看见我在鹰树上看见的东西;我想要他们看见这漫长的生命循环,看见这棵树曾经多么努力地生长,看见它活过了这许多个世纪,看见它最终拥抱了森林的土地;我想要他们看见这所有的光荣与痛苦;我想要他们看见这所有的一切。
凭借着这点月光,我终于可以看到下一步要抓的树枝了。它比我想象的还要近大约六英寸。如果我按照原计划跳跃,很有可能与它失之交臂,最幸运的情况就是跳下去的时候双脚正好擦到它,然后急中生智伸手抓住。然而,这种可能性非常小。我会直挺挺地摔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已经安全了。我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眼看着美国黄松巨大的树干在身边轰然倒地,而我却悬挂在空中,像一只被抛弃的松鼠。
森林的地表在我眼前越来越近。我们正在倒向大地,哺养木上勐犸象与远古河岸荒野的印记清晰可见,那是远在人类文明之前的记忆。
要是鹰树的主人告诉我,不可以爬它,那么我就只好放弃。可事实上,禁止我爬鹰树的一直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就这样,我从妈妈、迈克舅舅、伊尔莎和警察制定的规矩中找到了一个漏洞。他们不可以把自己的规矩强加在别人身上。我从没见过鹰树的所有者,自然可以一口咬定自己并没有从他的嘴里听到任何不可以爬鹰树,或不可以爬他的领地内任何一棵树的规矩。这就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听起来很靠谱。
我可以接受鹰树倒塌的事实,这是它生命周期中必然经历的一部分。可是,我又很高兴能够在它倒塌的时候与它在一起。或许我是爱着鹰树,又或许我爱过它,在它倒塌、死亡之前。
我松开双手,任由自己向下滑落,一根又一根的树枝撞击着后背。我开始了新一轮的下坠。
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脑中的地图上。在我的脑海里,这张地图清晰明了——就像一张电脑制作的三维拼图。由于树枝被风吹得左右摇摆,我为这张地图做了一些轻微的调整,以适应现实。我不再只记几个固定的位置,而是在计划中加入了风的因素。这样一来,我发现自己完成得还不错,并没有偏离路线。我闭上双眼,向后方探出一只手,测试脑中的地图是否准确。
那天晚上,伊尔莎说的话一直在我脑中回响,仿若教堂里的钟声,在我们的脑海里久久回荡。“透出光芒的树,透出光芒的树。”我每一次对自己说这个词,眼前就会浮现出鹰树的样子,迈克舅舅和我第一次去LBA树林看到它的样子。一个由树叶、树枝与厚厚的树皮构筑而成的巨塔,持续生长了数百年的时光。一个不可思议的城堡,空气与阳光做砖墙,由光合作用与叶绿素的能量所砌成。这是阳光的魔法。
这时候,天空中出现了一丝微弱的阳光,是我在蜡笔上看到过的颜色:正红,朱红,枣红。树林上方的天空宛如彩虹尤加利的树皮,当阳光穿透树林,所有的颜色瞬间混杂在一起。风越来越大,包围着我和海鸠小小的身躯。我感觉到树枝再次颤抖起来,天空中射出一道金色的光芒。鹰树的内部传来一个断裂的声音,一声低沉、遥远的叹息。
渐渐地,这棵幼苗凭着饥渴难耐的欲望,获得了超越周围所有小树的力量。脚边的红桤树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长到四十或五十英尺就戛然而止,可鹰树还在继续。一场大火把许多小树烧成了焦炭,只有鹰树挺了过去。道格拉斯冷杉和西部铁杉坚持了两百年左右,慢慢地被这棵美国黄松剥夺了向上生长的能力。到了最后,这伟大的树高高耸立在整个树林之上,遗世独立。
我们正一同完成一个漫长的循环。然而,就在我们即将落地的瞬间,道格拉斯冷杉向我伸出一根树枝——那是一棵没有被压倒的小树。接下来的一切如同做梦一样:我不自觉地伸出双手,像老鹰般振翅飞翔。我抓住了道格拉斯冷杉的树枝,或者说,是它抓住了我。
LBA树林里,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水雾。这水雾形成了雨,使太平洋西北岸的大多数日夜十分适宜大树的生长。距离鹰树越来越近了。我一改往常在柏油马路上或学校里疲倦拖沓的脚步,开始小幅度地跳跃前进。每当我感觉到头顶上有树叶的庇荫,脚底下有落叶与长达数英尺的根系相互纠缠时,就会换上这样轻快的脚步。
我用手指比画出树枝的轮廓——我得从五十英尺高的树冠上伸手去抓一根离地六十英尺的树枝。在那之前,还必须在空中完成一系列的过渡步骤,然后才能稳稳地站在鹰树那根向外伸出的树枝上。那是整个攀爬计划中唯一真正有难度的时刻。问题就在于,一个不小心,我就会直线下坠,身下没有一根树枝的阻挡,硬生生地摔在六十英尺以下的地面上。没有几个爬树者能从这样的高度摔下来后依然幸存的——我从没在书上读到过这种事。不过,在某些地方,总会有人活下来的。
如今,我感到自己已经达到了某种至高的顶点,远高于整个黑暗的树林。诚然,我依旧害怕自己会在一个没有树的世界里长大,害怕世界上所有的树都会死光。
我的脚碰到了树枝,踩住,又瞬间打滑,身体被大风吹得向后仰。我手忙脚乱地拼命寻找支撑点,终于,我的右手抓住了另一根树枝上突起的树瘤。我总算找回了平衡,在树枝上站直了身体。
我抓住树枝荡了下去,站在道格拉斯冷杉湿滑的树皮上,然后放手,在狂风中努力保持平衡,弯下膝盖,整个人纵身一跃。
我打开手电筒,照亮了鹰树周围的树木,努力把这透过雨雾与手电筒模煳的光亮看到的景象铭记在脑中,为攀爬计划做准备。
我抬头望天,云朵正在逐渐散开,月亮从破碎的云层中洒下细碎的亮光。
在四十英尺的高度,天空一片漆黑,灰色的云朵迅速掠过,空隙间洒出点点星光。风越来越大,我在树枝上的每一次转身都能感觉到风被雨衣兜住产生的阻力。与此同时,身下赖以支撑的树枝也被吹得摇来摆去,忽左忽右。这就意味着,即便我准确地按照自己在地面上制定的路线攀爬,树枝也有可能在风中偏左或偏右好几英寸,我必须凭空胡乱摸索一阵才能抓住它们。正因如此,有时我无法确定自己抓住的树枝是不是计划中的那条。一旦抓错,我就会从既定的路线上偏离,最后错过鹰树伸来的树枝,踩在一根错误的树枝上纵身扑入虚空。
小小的植株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利用阳光火热的力量把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分解成碳元素,储存起来,形成更多的细胞,长出更多的细枝嫩叶,从而聚集起更多的阳光,吸收更多的二氧化碳。它从深深的地下抽取水分,将水分解成氢气与氧气,把所有的碳元素牢牢固定,日复一日地缔造着自己的生命帝国。
狂风在我身边勐烈地呼啸,呐喊声再次从胸中升起,我忽然间拥有了飞翔的能力。
难道就不能单纯地因为我极度渴望某种东西,所以为之甘冒生命危险吗?
我下降了一步,站在之前踩过的一根树枝上,正好在那破碎的树顶下方。我背靠着树干,感受那树皮深深的沟壑。它们就像一条条生动的皱纹,弯曲,舒展,反反复复,度过好几个世纪,在漫长的时间里断裂,又愈合。
我没有伸展双臂,而是保持一动不动。我按照朗达教的方法检查了双手与声音,让自己完全静止下来,同时并没有忘记呼吸,以免失去意识,掉下树去。
当我第一次看见西边耸立在整个森林之上的鹰树时,一种希望的感觉油然而生,那是关于未来的可能性。
有人说我去爬鹰树是为了拯救大理石纹海鸠。电视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新闻,报道我是怎样在鹰树倒塌之前爬上去救了海鸠的。可那种稀有的鸟根本用不着人类去拯救,它自己就会飞走。要是我在树上企图抓住它或触碰它的话,只可能害它受伤或者受惊罢了。人们难道不知道野生的鸟与宠物鸟是不一样的吗?
很快,海鸠的身影消失不见。我昂首挺胸,站在鹰树断裂的树冠上,向着越来越明亮的晨曦伸出双臂。风在耳边呼啸。
说我爬上鹰树是为了静坐抗议的猜测也是不真实的。又一次,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们总能相信一些不真实的东西,但我已经学会了一点:有时候,不必告诉人们这些事情是不真实的。有时候,他们就是想要去相信这些东西,就像在教堂里一样。
落地的时候,我的锁骨折断了一处,左手臂折断了两处。根据手表上的时间,过了三个小时又十八分钟才有人在鹰树旁边找到了我。然后,我又在医院里住了两天。但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我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直到深夜,听不到四周的人声为止。我站了起来,穿上自己最喜欢的灰色运动衫和雨衣,把所有要用的东西都塞进口袋,没忘记带上一支手电筒。外面依然风雨交加,一片漆黑,而我无法像北美鼯鼠一样在黑暗中视物。北美鼯鼠是一种生活在太平洋西北岸树林中的小动物,只在夜间出没。如果能像它们一样在树与树之间自由滑翔,在黑暗中清晰视物,我一定会很高兴的。可惜,我不能。于是,我只好带上一支手电筒。
大风在呼啸,我听见鹰树发出嘎吱的声响,突然想起那个为美国鱼类与野生动物保护局工作的男人说过,鹰树的内部已经烂光,变成了中空。每一记嘎吱声都是在提醒我,头顶上的树冠正在承受着所有的风力。一旦大风以恰好的共振频率击中它的弱点,这棵伟大的树就会断裂开来,轰然倒塌。
我把自己往上拉,再往上拉;爬一步,再爬一步。大雨不停地打在树上,我迎着雨点一路向上。终于,我停了下来,双脚稳稳地踩在那破碎的树冠上。
我在常青越橘与剑蕨丛中跌跌撞撞地前行。终于,我抵达了鹰树脚下,触摸到了它伟大的树干。雨依然在下,风依旧在刮,但没有什么能阻止我爬上鹰树。我在比这更糟糕的天气中爬过别的树。
在这风雨交加的日子里,鹰树随时都有可能倒塌,任何时候。但要在白天去爬鹰树是不可能的。会有人看见我,劝我不要去。我之前每次试图爬鹰树都犯了这样一个错误——选择了白天。可要是等到晚上再去,我想,就没有人会看见我,也没有人能阻止我了。
经过这几百——也许是几千年的岁月,巨树的中心变得不稳,树心部和根系出现了弱点。狂风找到了这些弱点,肆意推搡、扭曲着巨树,反反复复,试图把它摧垮,直到它筋疲力尽,再也无力继续这长达几个世纪的抗争。
我准备制订一个攀爬计划,同时还得想好该如何向迈克舅舅和妈妈解释。我得想办法找出规矩中的漏洞。尽管妈妈、迈克舅舅和伊尔莎都禁止我爬鹰树以及鹰树周围的栅栏,但真相却是,他们并非那片土地的所有者,鹰树的树干并不归他们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