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珍妮开始显得躁动不安,她想走走。那两个女人帮她下了床,扶着她来回走动。又是一阵宫缩,她疼得弯下身子。其中一个女人跪下为她揉背。这一手我们全都非常在行,专门上课学过的。女人当中,我认出了奥芙格伦,我的采购同伴,坐在离我隔着两个人的地方。柔和的吟诵声像一张膜似的将我们包裹。
伊莉莎白嬷嬷查看婴儿时,我们大家全都屏住了呼吸:是个女孩,可怜的东西,但就目前而言,还算不坏,起码看上去一切都好,手,脚,眼睛,我们在心里暗暗数着,一切都妥在其位。伊莉莎白嬷嬷怀抱婴儿,抬头向我们报以微笑。我们也笑了,相同的笑容,泪水流下脸颊,喜极而泣。
夫人们是来这里为起名作证的。这里婴儿的名字由夫人们起。
我们站在珍妮和大床之间,因此她看不到这番情景。有人递给她一杯葡萄汁。我希望里面有酒,她还在痛。产后她一直在哀哀哭泣,伤心的泪水已干涸流尽。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欢欣鼓舞,因为这对大家来说都是一场胜利。我们终于大功告成。
她一边用力,一边痛苦地哼哼。“用力,用力,用力。”我们低声吟诵。“放松。呼吸。用力,用力,用力。”我们与她同心协力,我们与她灵肉相通,我们已酣然如醉。伊莉莎白嬷嬷跪在地上,地上铺着一块摊开的浴巾,是用来接婴儿的。出来了,代表荣誉与辉煌的头颅,酱紫色的,沾满酸奶般的黏液。再一使劲,婴儿身体便夹带着血水,在众人等待的目光中顺溜地滑出产道。噢,感谢上帝。
头几个月会允许她亲自给婴儿哺乳,因为她们相信母乳。然后她会被转送到另一家去,看能否与那家大主教再生一个。但有了这个孩子她便永远不会被送到隔离营,永远不会被宣布为坏女人。那便是她所得到的奖赏。
一位助产妇用湿布擦拭珍妮的前额。她开始冒汗,一缕缕头发从扎头发的橡皮圈里挣脱出来,散在前额和脖子上。她皮肤潮湿,浸在水里一般,闪着光亮。
“阿尔玛,”她说,“你的真名是什么?”
“把灯关小,”伊莉莎白嬷嬷说,“通知夫人时辰到了。”
我想告诉她我在感化中心时,有个同伴也叫阿尔玛。我想告诉她我的名字。可伊莉莎白嬷嬷已经抬起头,环顾四周,她一定注意到吟诵声中断了。没有时间再问了。有时你可以在产日发现一些线索。不过卢克的下落是问不到的。他不会在任何这些女人有可能看到他的地方。
我们的高兴一半来自回忆。我想起了卢克,他在医院里陪我,立在床头,身上穿着医院给的绿色外套,戴着白色口罩。噢,他喊,噢,上帝,语气中充满惊叹。那天夜里他整夜无法入眠,太兴奋了。
有人站起身走到墙边,屋里灯光变得昏暗,众人的声音也随之压低,变成一片吱嘎声,一片嘶哑的低语声,就像夜深人静时田间蚱蜢的鼓噪。有两个人走出房间,另外两个人把珍妮带到产凳上,让她坐在下面那个座位上。她现在平静了一些,肺里开始有了一些空气。我们身子紧张地前倾着,背上和腹部的肌肉紧绷得发痛。来了,来了,仿佛一声军号,一声战斗的号角,一堵墙轰然坍塌。我们可以感觉到它像一块巨石在我们的体内迅速往下滚动,身体仿佛立刻就要爆裂。我们互相抓着对方的手,我们不再是孤军奋战。
“我想出去,”珍妮说,“我想出去走走。我感觉很好。我想上厕所。”
“快到时候了。”伊莉莎白嬷嬷说。
屋里闷得很,有股难闻的气味,她们应该开扇窗的。这股气味发自我们的身体,是一种有机物的气味,汗味中夹杂着被单上血迹的血腥味,此外还有一种气味,动物的气味,不用说是从珍妮身上发出来的:这是一种类似猪圈的气味,野人居住的洞穴的气味,又像母猫在上面下崽的格子床毯的气味,当然是在过去,在母猫被摘除卵巢之前。母体的气味。
吟诵继续着,我开始感受到它的作用。这份活可不轻松,你们得聚精会神。将对方当作自己的身体,努力去感同身受,这是伊莉莎白嬷嬷说的。我已经能感觉到腹部有了轻微的疼痛,双乳鼓胀。珍妮开始叫唤,因为声音虚弱,听起来又像是呻吟。
“没见到。”女人回答。我不认识这个女人,她不是和我同一批呆在感化中心的学员,但采购时见过面。“不过我会为你留心的。”
我拿了一个纸杯,侧着身子将杯子传给身旁的女人,她借机在我耳旁低声问:“你在找什么人吗?”
“一切顺利。”我回答。这时我才觉得累极了,简直精疲力竭。双乳生疼,还分泌出了一些液体。假乳,在一些人身上会发生这种情况。回家的路上,我们坐在凳子上,面面相对,已了无情绪,几乎连知觉也没有,就像一捆捆红布。我们好痛。各人都在膝上抱着一个幻象,一个婴儿的幽灵。兴奋过后,此刻面对众人的是各自的失败。妈妈,我在心里想,不论你在何方,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盼望建立一个女性文化,那么,现在是有了。虽然它与你所说的相去甚远,但确实存在。感谢神赐给我们的小小恩惠。
“呼吸!呼吸!呼吸!”我们齐声吟诵。
产车在门外等着,准备送我们回各自的家中。医生们还呆在他们的车里,车窗里露出他们的脸孔,白色的一团,就像久病在家的孩子苍白的脸。其中一个医生打开车门向我们走来。
“就叫安吉拉吧。”大主教夫人说。
“你是?”我问。
我们都知道她就要生了,可她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两句话哪句对?也许是后面一句。伊莉莎白嬷嬷挥了挥手,两个女人立在手提便盆旁,珍妮缓缓坐下去。屋里的其他气味中又多了一种气味。珍妮又开始叫唤,头痛得往下垂,这时我们只能看到她的头发。她蹲伏的样子就像一个遭人抢夺,又被人扔在角落里,耷拉着身子的旧玩具娃娃。
“一切都顺利吗?”他焦急地询问。
珍妮复又站起身来回走动。“我想坐下。”她说。我们到这儿多长时间了?可能只有几十分钟,也可能长达几个小时。我浑身大汗淋漓,胳肢窝底下衣服已经湿透。我尝到上嘴唇有股咸味。虚假的痛感袭上我的身体。其他人显然也感受到了疼痛,这从她们扭动的样子可以看出。珍妮开始含吸冰块。随后,她开始叫唤:“噢不要,噢不要噢不要。”声音似近又远。这是她的第二胎。过去她曾生过另一个孩子。我是在感化中心时知道的。那时她常常在夜里为此泪流满面,大家都一样,只是她哭声更响罢了。照理她应该记得生孩子的过程,记得接下来会怎样。可疼痛一旦过去,谁又能记在心里?剩下的只是皮肉上的一道暗影,心里是丝毫痕迹不留的。疼痛会在身上留下印迹,但其痛之深,却使之难以被人看清。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伊莉莎白嬷嬷动作轻柔地为婴儿洗净血水,她不怎么哭,一会儿就不哭了。我们尽量安静地围到珍妮身边,以免惊吓孩子,大家拥抱她,抚拍她。她也在哭。身穿蓝裙的两个夫人搀着另一位夫人,也就是这家的夫人下了产凳,来到床边,扶她躺下,盖好。已经洗净的婴儿此刻已不哭不闹,她被礼节性地放进她的怀里。在楼下等候的夫人们这时蜂拥而入,把我们推来搡去,拨拉到一边。她们谈笑风生,有的手上还端着盘子,拿着咖啡杯或酒杯,有的嘴里还嚼着食物。她们绕床而立,对着母女俩百般抚慰、恭喜庆贺。她们脸上闪现着嫉妒的神情,我可以闻出这股气味,微微的醋意混合着香水味。大主教夫人低头俯视婴儿,似乎她是一束花,一件战利品,一个供品。
有人往葡萄汁里掺了酒。酒是从楼下偷来的。类似场合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但她们对此基本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我们也需要狂欢庆贺一番。
“莫伊拉,”我也低声回答,“黑头发,脸上有雀斑的那个。”
“吸气,吸气。”我们照以前所教的齐声吟诵。“屏气,屏气。呼气,呼气。”各喊五遍。五遍吸气,五遍屏气,五遍呼气。珍妮双目紧闭,努力放慢呼吸。伊莉莎白嬷嬷用手感觉着宫缩情况。
大主教夫人匆匆进了门,身上还是那件滑稽可笑的白色棉布睡裙,底下露出细轴杆似的双腿。另外两位身穿蓝色长裙、头戴蓝色面纱的夫人煞有介事地搀着她。这位夫人脸上带着不自然的僵硬微笑,活像一个不情不愿的宴会女主人。她一定清楚我们对她的看法。她爬上产凳,居高临下地坐在珍妮后面的座位上,如此一来,珍妮便完全被她包围起来:她两条皮包骨头的细腿往下伸在两旁,像是两根样子怪异的椅子扶手。奇怪得很,她脚上竟然还穿着白色的棉袜,趿着卧室的拖鞋,毛绒的那种,就像马桶的坐垫套。不过此时谁也没去注意夫人,甚至瞧都不怎么瞧她,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珍妮身上。在昏暗的灯光下,身穿白色睡裙的她,宛若乌云中的明月一般光彩夺目。
这里很热,也太吵。耳边一阵阵响起女人们的声音。在经历了日复一日的无声静寂后,即便是柔和的吟诵声对我来说也显得如雷震耳。屋角有一床血迹斑斑的被单,堆成一团,随便扔在那里。是羊水破的时候用的。过去我倒不曾注意到。
“安吉拉,安吉拉。”夫人们一遍遍念叨着,叽叽喳喳个不停。“多么可爱的名字!噢,多么完美无瑕的婴儿!噢,她真是太棒了!”
一个马大走进来,端着盘子:里面盛着一大罐饮料,用果晶调制的,看上去像是葡萄汁,还有一摞纸杯。她把盘子放在吟诵的女人们面前的地毯上。奥芙格伦急不可待地立刻倒了一杯,纸杯很快依次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