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这里来是违规的。我们被禁止与大主教们单独相处。我们的用途就是生育,除此之外,别无他用。我们不是嫔妃,不是艺妓,也不是高级妓女。相反,为了使我们与这类人泾渭分明,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我们身上不能有丝毫娱乐成分,决不容许任何隐秘的欲望之花有盛开之机;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都别想靠花言巧语来骗得网开一面,这里根本没有爱情的立足之地。充其量我们只是长着两条腿的子宫:圣洁的容器,能行走的圣餐杯。
我端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腿上。我似乎感到穿在红色平跟鞋里的脚没有触到地面。可实际上当然不是如此。
“不错,”我说,“是个持家的女孩。”
我点点头。
我硬撑着不让自己探向前去。什么?他说的是什么?他想怎样?他想要什么?但我竭力不让自己把急切的心情流露出来。买卖就要成交,目前正处在讨价还价的阶段。谁沉不住气谁就必亏无疑。除了出售,我决不透露任何东西。
他没有说为什么想同我玩拼字游戏。我不敢问。他只是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我记得标有数值的字母块是塑化木的,记得游戏盘分成一个个方格,还有用来把字母放进格子里的小夹子。他把字母块倒在书桌上,把它们一个个翻过来。一会儿后,我也跟着翻起来。
大主教站在没有火的壁炉前,背朝着它,一只胳膊肘靠在壁炉架上的雕木装饰那儿,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这种精心作出的姿态是那么的装腔作势,就像旧时乡绅的习惯做派,或是哪一本用有光纸印刷的通俗男性杂志上老掉牙的挑逗动作。也许他事先便决定好了等我进来时要摆出这种姿势。也许在我敲门的当儿他赶忙冲到壁炉旁,立定在那里。他还应该拿块黑布遮住一边眼睛,再戴一条上面印有马掌的围巾才是。
这是一种重述。整个故事都是在重述再现过去发生的事件。此刻,当我平躺在单人床上,默默复述着本该说或本不该说,本该做或本不该做,以及本该怎么做的事情时,便是在头脑里重新描述过去发生的一切。假如有朝一日我能逃离此地——
我终于睡着了,并梦见自己戴着耳环,一个是断的。除此之外就别无其他了,惟有大脑穿行在旧日的档案中。卡拉端着餐盘把我叫醒,时间重新回到正常轨道。
“知道怎么玩吗?”他问。
我想弄清楚他究竟需要什么。
但必定有什么是他有求于我的。有需要便有了弱点。正是这个弱点,不管它是什么,吸引我不顾一切,奋然前往。这就好比之前一直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上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缝。如果我把眼睛贴近这道裂缝,细看它的这个弱点,也许我便能够看清面前的道路。
我只是望着他。本年度最精彩的轻描淡写,这是我母亲使用的词汇。过去使用的。
我希望你吻我一下,大主教说。
如果我被捉到,我将被交到赛丽娜·乔伊的手中听任她随意发落。大主教照理是不该插手这类家法家规的,这纯属女人家的事。那之后,我将被划入另册,成为一个所谓的坏女人。
可是环绕四壁的全都是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各种各样的书,铺天盖地,显眼夺目,既没有上锁,也没有藏在箱子里。难怪我们不能进入此地。它是这块禁地里的绿洲。我尽力不让自己死盯着那些书。
这是另一个天地,正常生活的天地。我应该这样说:这另一个天地里的一切看上去像正常生活。屋里有一张书桌,这是不用说的,书桌上有台电脑通话器,桌子后面是一张黑色的皮椅。另外,桌上还有一盆植物,一个笔架及一些纸。地上铺着一块带有东方情调的地毯,还有一个没有生火的壁炉。此外屋里还摆着一张套着棕色长绒布套的小沙发、一台电视机、一张茶几和几把椅子。
“我想……”他有些犹豫。
我一声不吭。
这是过去人们打招呼时的用语,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有好些年了。此时此地这话听起来有点格格不入,甚至有点可笑,就像一个时间上的后空翻,一个特技动作。我一时想不出用什么合适的话来应答。
我想我得找顶帽子戴上,在下巴上扎一个花结。
当然,不用说,这句话发生前有个过程。这种要求决不会毫无来由地凭空而至。
就像在幽会。就像下课后两人偷偷溜回宿舍生怕被人看到。
我想我就要哭出来了。
等我逃离这里,假如我有条件把这些事记下来,不管用什么方式,哪怕是用向他人讲述的方式,这也是一种重述,又隔了一层的重述。想准确无误地再现事件的原貌是不可能的,因为经由口中说出来的事永远不可能与事件原样丝毫不差,总难免有所遗漏。太多的盘根错节,方方面面,纵横交错,差别细微难辨;太多的手势动作,含义可此可彼,暧昧不清。此外还有太多根本无法充分诉诸语言的形状样式,太多充斥在空气中或依附在舌头上的种种气味,以及太多其色难辨的混合色彩。倘若将来有朝一日,你成了男人,并有幸出人头地,切记千万别受诱惑,产生作为女人理当宽恕男人的想法。说实在的,这是一个难以抵抗的诱惑。不过请记住,宽恕本身也是一种权利。祈求宽恕是一种权利,给予或是不予宽恕更是一种权利,或许是最大的权利。
好,就说说这点。我是一心要从这里逃出去的。这种境况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在往日的岁月里,别人在困境中也这么想过,最终都能如愿以偿。虽然方式各不相同,他们的确逃离了苦难,可怕的日子的确终有尽时。虽然对他们来说,那段日子可能漫长得耗尽了整整一生。
最后他告诉我不早了,该回家了。那确实是他使用的字眼:回家。他意思是回我房间。他问我一个人敢不敢走,好像楼梯是一条漆黑的街道。我说没问题。我们打开他的书房门,只开一条缝,倾听过道上的动静。
“你好。”他说。
可是如果拒绝见他后果可能更糟。真正掌握大权的人是谁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赢了第一盘,第二盘我有意输给他:因为我尚不清楚条件究竟是什么,不知道我能开口要什么作为回报。
他一定是注意到了,因为他望着我,脸上的表情困惑不解,微微皱着眉头,我愿意把它理解成关心,虽然它可能只是表示生气。“来,”他说,“你可以坐下。”他为我拉出一把椅子,放在书桌前面。自己则绕到桌子后面坐下,动作缓慢,令我觉得又是经过精心策划的。这个动作告诉我,他把我叫到这里来,不会以任何方式违背我的意愿哪怕碰我一下。他微笑着。不是奸笑也不是淫笑。只是微笑,普通的微笑,友好但又保持一定距离,仿佛我是橱窗里的一只小猫。一只他只是看看却不打算买的小猫。
我抬起手,敲门,门里面是禁区,非但我从未涉足,但凡是女人都从不踏入一步。就连赛丽娜·乔伊也不来这里,屋里的清洁卫生由卫士们负责。屋内到底藏有什么秘密,藏有什么不可示人的男性图腾?
“太好了。”她说。我觉得她的声音里几乎流露出一种渴求:这很自然。她肯定希望当时也能在场。这就像一个她无法参加的聚会。
“谢谢你陪我玩。”他说。接着又说:“希望你吻我一下。”
“把身后的门带上。”他说,声调愉快。我关上门,重又转过身。
“是个健康的孩子吧?”卡拉把餐盘放到桌上时问。她一定已经知道了,这些马大们的口头电报跑得真快,一家传一家,任何消息顷刻间便尽人皆知。但她还是很高兴听人提起它,似乎我的话能增加这件事的真实性。
“好吧。”我说,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实际上我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因此,他为何要见我,孤男寡女,在夜深人静之时?
“我想让你陪我玩一盘拼字游戏。”他说。
如今当然不一样了。如今这种游戏禁止我们女人玩耍。如今它被视为危险的游戏。如今它被视为不正经的游戏。如今他不能同妻子玩这个游戏。如今这个游戏令他渴求神往,竟不惜连累自己。这简直像为我提供毒品。
就像是串通合谋。
我在想怎么才能趁哪天晚上在我自己的浴室里洗澡时把马桶后面的水箱拆开,飞快地,不弄出任何声响,这样守候在外面的卡拉就不会听见。我要将那根尖利的铁杆取出来,藏在袖子里,等下次大主教再让我去他房里时带进去。因为这种要求有了第一次,往往会有第二次,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我想着怎么接近大主教,在这儿,两人独处时,我可以先吻他,然后脱掉他的外衣,佯装依从他或招引他做进一步动作的模样,似乎出自真情地抱住他,然后抖出铁杆,猛地用尖利的那头刺进他的胸膛。我想象着饱含性欲的鲜血像热菜汤一般从他身上奔涌而出,沾满我的双手。
他伤心透顶。
屋里人让我进去。我打开门,走进去。
楼下门厅里的钟敲了九下。我双手紧贴在大腿两旁,屏住气,顺着走廊,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梯。赛丽娜·乔伊应该还呆在刚添了新生儿的那个大主教家。真是走运,对此他原先不可能未卜先知。如今,不管哪家生了孩子,夫人们总要在那里逗留很长时间,一边帮忙拆礼物,一边说东道西、飞短流长,然后尽情喝酒,一醉方休。她们总得做些什么来排解心中的妒意。我沿着楼下的走廊绕过去,经过厨房门口,再往前走,下一个房门便是他的房间。我站在门外,感觉就像被叫到校长办公室的小学生。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想这是有些奇怪。”他又说,仿佛我已经回答了他。
事实上我当时根本没想这些东西。它们是我后来加进去的。也许我当时应该想到那些,但事实上我没有。正如我先前所说,这只是一种重述。
也许这一切全都与驾驭无关。也许这并不真是有关谁可以拥有谁、谁可以对谁做什么而不必受追究,甚至置其于死地也同样可以逍遥法外的问题。也许这也不是有关谁可以坐着,而谁又必须跪着或站着或躺着张开双腿的问题。也许这一切只是谁可以对谁做什么并得到宽恕的问题。两者性质决不相同。
“你一定觉得奇怪吧。”他说。
“也许我们这里也很快会有这样一个小孩。”她神情害羞地说。她说的是我们,实际上指的是我。能否报答围着我团团转的这一群人,证明我并没有白吃白喝,一切就都看我的了,就像一只会下蛋的蚁后。丽塔也许不喜欢我,但卡拉却相反。她依赖我。她满怀希望,而我正是她实现希望的手段。
我觉得自己像棉花糖:用白糖和空气制成。用力捏紧,我就会变成滴着粉红色糖水的软塌塌、湿乎乎的一团。
这也是一种重述。
他后退一步,俯视着我。脸上重新泛起先前的笑容,局促不安的笑容。如此的真挚诚恳。“不是这样,”他说,“要像真的一样。”
我们玩了两盘。我拼了Larynx(喉)。Valance(短帷幔)。Quince(榅桲树)。Zygote(受精卵)。我拿着光亮可鉴、棱角平滑的字母块,抚摩着上面的字母。真是一种舒服的感官享受。这就是自由,虽然只持续一眨眼的工夫。Limp(乏力),我继续拼。Gorge(厌恶)。多么奢侈的享受。写有数值的字母块就像薄荷糖,凉凉的,清新宜人。薄荷硬糖,这是过去的名称。我真想将它们放进嘴里。它们吃起来也会有点像酸橙。字母C。脆脆的,在舌头上有点酸酸的,好吃极了。
晚饭是炖牛排。我没能吃完,因为吃到一半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一件事。整整一个白天我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看来人们真是说对了,不管是分娩的还是在一旁助产的人,都会进入一种恍惚状态,专心致志,把其他的一切都忘诸脑后。但此刻它又回到我记忆中,一时间我手忙脚乱。
她的希望再简单不过。她希望这个家也有一个产日,宾客盈门,屋里四处摆满美酒佳肴和道喜的贺礼;希望有一个小孩在厨房里嬉闹撒娇,希望能为他熨衣服并趁没人注意时,偷偷塞几块饼干给他。我的任务就是为她提供这些快乐。我宁愿她讨厌我,那才是我理应得到的。
“好吧。”我说。我迎上去,把紧闭的双唇送到他的嘴巴前。我闻到修面香液的味道,普通的品牌,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类似樟脑丸的味道。而他却似我初次见面的陌路人。
“我是想……”他继续道,“听起来会很可笑。”他确实看上去很不自在,更准确的字眼应该是局促不安,过去男人们都是这副模样。他的年纪足以让他想起如何表现那副模样,想起女人们曾经多么喜欢男人的那副模样。如今年轻一代的男人已不会使用这些花样。因为他们从没有使用它们的必要。
卡拉笑容可掬地望着我,千言万语尽在其中。一定只有在这种时刻,她才会觉得她所付出的辛劳物有所值。
我拼命让自己保持僵直的坐姿。脸上毫不动容。原来这就是那间讳莫如深、禁止女人出入的屋里的秘密!拼字游戏!我想笑,想尖声大笑,笑得从椅子上翻下去。这曾经是老头老太们在夏日里或老人院里没有好电视节目看、闲极无聊时玩的游戏。或者是十多岁的小孩玩的游戏,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母亲曾有一副游戏盘,收藏在走道上的橱柜里面,同收在纸箱里的圣诞树装饰品放在一起。母亲曾经想让我对它产生兴趣,那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那个年龄的我成天没精打采,游手好闲。
我尽可以任这些念头断断续续地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暗地里的嘲弄。不,是恐慌。事实上我感到惊恐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