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拔掉塞子,擦干身子,穿上红色的毛巾布浴袍。刚才换下的衣服就放在原地,让卡拉去洗。回到房间,我重新穿衣。白色头巾晚上不必戴,因为我不用再出门。这座房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我长得什么样,但我还是放下红色面纱,盖住湿淋淋的没有修剪过的头发。我是在哪儿看到那部电影的?那些妇女跪在城里的广场上,双手捧着头,头发杂乱地一绺绺披散着。她们究竟做了什么?那一定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了。因为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我跨入水中,躺了下来,任由水托着我。水像手一样柔和。我闭上眼睛,猛然间,没有任何先兆地,女儿一下出现在我面前。一定是香皂味道的作用。我把脸贴在她脖子后面细软的头发上,呼吸着她的气息。她身上散发着婴儿爽身粉、婴儿洗浴后的肌肤以及香波的味道,夹杂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尿味。我在洗澡时眼前出现的她就是这么大。她每次回到我身边,年龄都不相同,因此我知道她确实不是鬼魂。假如她真是鬼魂,一定是停留在一个岁数上的。
我等待着。尽量理清思绪,让自己安静下来。我自身就是此刻我必须整理清楚的东西,恰如整理一篇演讲稿。我必须呈上的是人为的我,而不是本来的我。
卡拉放好了洗澡水。此刻正像一碗汤似的冒着热气。我接着脱衣服:外衣、白色内衣和衬裙、红袜子和宽松内长裤。莫伊拉常说,穿连裤袜会烂裆。丽迪亚嬷嬷是决不会使用烂裆这类词的。她会用不卫生这个词。她希望所有的一切都卫生清洁。
“谢谢。”我从她手中接过盘子。而她也确实对我笑了笑,但随即便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每逢我俩单独相处时,她总是有点怕我。
“她疯了。”卢克说。
她消失了,我无法将她留住,无法将她留在我身边。她走了。也许我确实把她当做一个鬼魂,一个五岁时就已死去的小姑娘的鬼魂。我记得我们曾有过的合影,我抱着她,典型的母女照,照片被拴紧在镜框里,妥善保存。在我闭上的眼睛后面,我可以看到自己,就是现在这个模样,坐在打开的抽屉旁,或者是地下室里的一口皮箱旁,里面有折好藏起的婴儿衣物和一绺放在信封里的头发,是她两岁时剪的,浅褐色。后来发色渐渐变深了。
我已经学会离开许多东西照常生活。假如你们拥有众多财物,丽迪亚嬷嬷说,就会过分依赖物质世界,而忘记精神价值。你们必须培养虚心。温顺的人有福了。她没有继续喋喋不休接下去说继承大地之类的话。
我躺着,任水拍打着我,身旁是个并不存在的开启的抽屉,心中思念着那个并未在五岁时死去的小女孩,我希望她确实还活在世上,即使不是为我而存在。我是为她而存在的吗?我是否她内心深处黑暗之中的一张照片?
我听到女儿哭起来。我忙转过身去,见她正消失在走道那头,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抱着她,我立刻尖叫起来。那个女人被抓住了。她约有三十五岁,哭着嚷着说这是她的孩子,上帝赐予她的,上帝已经向她显了灵。我为她感到惋惜。超市经理向我们道了歉,并扣住她,等警察来处理。
我把盘子放在一张白漆小桌上,把椅子拉过来。掀开盖子,里面是一块煮过了头的鸡腿,但总比带血的好,那是丽塔的另一种做鸡方法。她总有办法让人感受到她的不满。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烤土豆,一些青豆和沙拉。甜点是罐头梨子。都是营养极好的食物,虽然没什么味道。健康食品。你们得补充维他命和矿物质,丽迪亚嬷嬷忸怩作态地说。你们得成为一个有用的容器。不喝咖啡和茶。滴酒不沾。这是经过专门研究配制的。盘子上还有一块类似自助餐馆提供的纸巾。
我想到其他人,那些吃不上这些东西的人。这里是心脏地带,我在此过着富足的生活,愿上帝让我们心怀真诚的感激之情,丽迪亚嬷嬷说,或者她说的是感谢之情?我开始吃盘子里的东西。今晚我不饿。胃里不舒服。但是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放这些食物,屋里没有盆栽植物,又不敢倒到厕所里。我就是太紧张了。我可以把它留在碟子里,让卡拉不要报告吗?我咀嚼着,吞下去,又咀嚼着,再吞下去,吃得汗都出来了。在我的胃里,食物聚在一块儿,就像一团被捏得紧巴巴、湿乎乎的硬纸片。
“我可没有整整一天的时间来陪你。”门外传来卡拉的声音。她说的没错,的确如此,她从未得到过任何完整的东西。我不该剥夺她的时间。我抹上肥皂,用刷子和浮石磨掉死皮。这一类清教徒常用的清洁用具还是有供应的。我希望全身能够彻底洁净,一尘不染,没有一丝细菌,就像月球的表面一样。但今晚不能洗澡,再晚一点也不行,整整一天都不能洗。据说那样会干扰受孕,何苦冒险呢?
有一天,当时她才十一个月大,刚要开始学走路的时候,一个女人把她从超市的手推车上偷偷抱走。那天是星期六,由于卢克和我都是上班族,两人照例趁周末在超市采购一星期的食品。她正坐在当时超市手推车的婴儿座上,车上有放脚的孔眼。她开心得很,我转身去挑食品,我想当时是在猫食专柜吧;而卢克则在另一头的肉食专柜前,那会儿已看不见他了。他喜欢挑选一周要吃的肉类。他说男人比女人需要更多的肉食,并说这不是迷信,也不是因为他这人古怪,这是经过专门研究的。男女有别,他说。他老喜欢这么说,好像我要证明男女无异似的。通常他爱当我母亲的面说这种话。他喜欢逗她开心。
在楼下的餐厅里,那张红木大餐桌上会点起蜡烛,上面有白色的桌布、银器和盛满酒的酒杯。那里会响起刀子和瓷器相碰发出的清脆声响,以及她放下叉子时的丁当声,伴着难以察觉的一声叹息。她面前的碟子里剩下一半没碰过的食物。也许她会说没有胃口。也许她什么也不说。假如她说话了,他会说什么吗?假如她什么也没说,他会注意到吗?我不知道她如何使自己引起注意。我想那一定很难办到。
八岁,她现在该有这么大了。我已经填补上流走的那段时间,我知道究竟流走了多少时间。他们是对的,权当她已经死了是要容易得多。我不必苦苦盼望,不必做无谓的努力。何必用头撞墙呢?丽迪亚嬷嬷说。有时她会用图解的方式来解释事物。
卡拉为我送来盖着放在盘子里的晚餐。进门前,她敲了敲门。我喜欢她这么做。这个举动表明在她心目中,我还保留了一些过去人们称之为隐私的东西。
此刻,我无法视而不见脚踝上小小的刺花纹。那是四个数字和一只眼睛,通行证上是倒过来的,一只眼睛和四个数字。据说这能保证我永葆青春,永远不会枯萎凋零,化作大地上另一道风景。我太重要太稀罕了,不能让我枯萎凋零。我是国有资源。
碟子旁边有块黄油。我撕下纸巾的一角,将黄油包起来,拿到小柜子边,像曾经做过的那样,塞进另外一双鞋的右脚尖里。我把剩下的纸巾揉皱,想必没有人会吃饱了撑的把它铺平展开,检查是不是少了什么。我将等到夜深人静时使用这块黄油。今晚是绝不能带黄油味的。
我再也没有那些东西了,那些衣服和头发。我不知道我们的所有东西都到哪里去了。被抢劫了,扔掉了,还是被拿走了。或是被没收了。
那时我想,这只是个孤立事件。
他们肯定已告诉她我死了。他们必然会想到这么做。他们会说这么做能使她更容易适应过来。
洗澡是规定的要求,但同时也是奢侈的享受。单单是取下沉重的白色双翼头巾和面纱,单单是能够用手触摸一下自己的头发,就是一种难得的奢侈。我的头发现在已经很长了,一直没有修剪。头发必须要长,但必须遮盖住。丽迪亚嬷嬷说:圣保罗说过,要么留长,要么剃光。她笑起来,又是她那种硬憋住的嘶笑声,似乎她刚才说的不过是个笑话。
我已经开始对自己的裸身感到陌生。我的身体似乎已陈旧过时。我真的曾穿着泳衣在沙滩上呆过吗?千真万确,毫无顾忌,就在男人们中间,一点也不在意我的两腿、双臂、大腿和后背袒露无遗,完全暴露在众目之下。不知羞耻,厚颜下作。我避免往下看自己的身体,并非因为觉得它不知羞耻或厚颜下作,而是因为我不想看。我不想看如此完全彻底地影响决定我自身的东西。
浴室在卧室隔壁。贴着小小的蓝色勿忘我花墙纸,与窗帘相配。里面还有一块蓝色的防滑垫,一块仿皮便盆座套。与从前相比,这间浴室缺少一只布娃娃,没有小小的裙子用来遮盖备用卫生纸卷。除此之外,水槽上方的镜子已被拆掉拿走,换上一块长方形的镀锡铁板;再有就是门没有上锁,当然更没有剃须刀。开始时,浴室里曾发生过几次意外事故,比如割腕、自溺什么的。那是在他们把所有可能引起麻烦的东西彻底清除之前。卡拉坐在外面大厅里的一把椅子上守着,以防有人擅自闯入。浴室里,浴缸里,都是你们容易受伤的地方,丽迪亚嬷嬷说。她没有说被什么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