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照规矩办事,仅此而已。”她说着,脸上又变了颜色。“否则没门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你怎么解释那些无处不在的色情窝点?他们甚至把性机动化。
他叹了口气,松开紧捏的双手,但仍放在我肩上。毫无疑问,他知道我怎么想。
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即便像这样在嘴里玩味着对未来的期待,陶醉在即将到来的快乐中的时候,我脑海里还是泛起一些别的念头。
一无所有?我说。可他们明明还有……
可在这种时候,难以想象这样的人与他有什么关联。
我平躺着,潮湿的空气挤压着我,像铅块,又像泥土。我希望能下一场大雨,来场雪暴就更好。乌云、闪电、震耳欲聋的雷声。也许会断电,这样就能以害怕为由躲到厨房去,同丽塔和卡拉一道坐在桌子旁,她俩会容忍我的胆怯,因为她们自己也一样害怕。她们会让我进去。到时会点起蜡烛,三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各自的脸孔在摇曳不定的烛光和窗外撕破夜空的白色闪电中忽隐忽现。哦上帝,卡拉会说。救救我们。在那之后,空气会变得更明澈、更轻盈。
要炒蛋就得打破蛋,有失才有得,他这么说。我们以为可以创造一个更美好的社会。
我不怎么想东西,我轻声回答。他希望得到的是亲昵,可那是我无法给他的。
我仰望天花板,望着那个石膏花的圆环。画个圆,走进去,它会保护你。中间是那盏枝形吊灯,一根由撕开的床单编成的布条从吊灯上垂下来。她就在那里像钟摆一样轻轻摇晃,就像孩提时双手攀住树枝任身体晃动。当时她确实安然无恙,受到完全保护,直到卡拉开门进来。有时我会感到她仍在这间屋里,同我在一起。
他们可以赚钱,我说话的口气有些难听。此刻我已不再惧怕他。惧怕一个坐着看你往手上涂润肤乳液的人很难。这种缺乏恐惧的心态十分危险。
关于我们所做的一切,他说。关于事情的结果如何。
“火柴?”她说,“你要火柴干吗?”
丽塔正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她的面前摆着一个玻璃碗,里面浮着一些冰块。削成玫瑰或郁金香等花朵模样的萝卜在里面上下滚动。在她面前还有一块案板,她正在上面用水果刀不停地削,一双大手灵巧却无动于衷地运动着。她身体的其他部位纹丝不动,脸部也一样。似乎她是在梦中耍弄刀技。白色的搪瓷桌面上有一堆洗好未切的小萝卜。如同一颗颗小小的黄棕色心脏。
确实,他有所需求。尤其是在喝了酒之后。
这么长时间不抽烟,乍一抽可能会觉得恶心。对此我不会感到意外。但即便是这样想想也令人愉快。
我有种被埋葬的感觉。
这样便能保存下那根火柴。我可以在床垫上弄个小洞,小心地塞进去。那么细的一根东西,决不会被人发现。夜里它就在我身下,我则安睡其上。
我可以撕碎扔到马桶里冲掉。或者可以嚼食里面的烟草,一样能获得快感。一次嚼一点,剩下的藏起来。
我很惊讶:她从来没有主动给过我什么东西。也许她觉得既然我的地位升高到可以拥有火柴,她也不妨来点小小的表示。难道我突然之间成了一个必须安抚的对象了吗?
我脚步匆匆地穿过走廊,上了楼梯。快速穿过过道上的弧形镜子,眼角只见一个红色的影子,一股红烟闪过。烟气开始在我头脑里升腾弥漫,嘴里已经能闻到烟味,直逼心肺,使我全身充满悠长浓重的暗黄褐色烟气,接着便是尼古丁进入血液后产生的快感。
她离开我,重又回到桌旁坐下。然后从碗里拿了一颗冰块,扔进嘴里。这不像她一贯的作风。我从未见过她干活时吃零嘴。“你也可以来一块,”她说,“真是的,这么热的天,还让你在头上顶着这些枕套一样的玩意儿。”
过去的问题并不全在女人身上,他说。最大的问题还在男人。他们已经一无所有。
他们无所事事,他说。
丽塔把眼睛朝天花板上翻了翻,似乎在默默询问那里的某个神明。然后叹了口气,笨重地站起身来,故意把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以示我这人有多麻烦。她慢吞吞地走到水池上面的橱柜前,从口袋里找到钥匙串,打开锁。然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夏天就锁在这里,这么热的天没必要生火。”我想起从四月份开始,逢到比较凉的天气,总是由卡拉负责把起居室和餐室的火生起来。
好啦,来,说说看,他催促着我,手上用了点劲。你这么聪明的人,一定有自己的看法。
“给我根火柴好吗?”我问她。同时不无吃惊地发现仅仅因为她的阴沉刻板和不苟言笑,竟令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乞讨东西的孩子,胡搅蛮缠,一刻也不肯安静。
昨晚他喝了点酒,苏格兰威士忌加水。他开始常常在我面前喝酒,据他说,是为了一天工作之后松弛一下。我想他一定压力不轻。不过他从未请我来上一杯,我也从不张口索要。两人心里都清楚我的身体要派什么用场。每次我煞有其事地和他分手吻别时,他的呼吸都散发着酒精的味道,我会像闻到烟味一样把它深深吸入肺里。我承认自己对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小放纵乐此不疲。
有时喝过几杯酒后他会变得不讲道理,玩拼字游戏时胡来一气。而且还怂恿我也如法炮制。于是两人都违规多拿了字母块,拼出一些子虚乌有的单词,并朝它们傻笑个不停。有时他会打开他的短波收音机,拨到“自由美洲广播电台”,炫耀似的在我面前放上一两分钟,显示一下他有这个特权。然后关上。该死的古巴佬,他说。尽是些乌七八糟、宣传送小孩参加集体日托的胡言乱语。
木头火柴装在滑动式纸盒里,小时候我曾经朝思暮想能得到这种盒子,好给玩具娃娃当抽屉。她抽出盒子,仔细往里面瞧了瞧,似乎在决定拿哪根给我。“一定是她自己的决定,”她嘴里咕哝着,“你是别想说服她的。”她猛地低下硕大的脑袋,挑了一根火柴,递给我。“别乱点火,”她说,“别点着了你房里的窗帘。那样就太热了。”
所谓更美好,并非对人人而言都是如此,他说。对某些人,它从来都意味着更糟。
我进门时她连瞧都不瞧我一眼。只是在我把东西拿出来给她看时说了句,“嗬,都买到了。”
那远远不够,他说。那太抽象了。我是说男人与女人之间已毫无关系。
“谢谢。”我说。先是小心翼翼地把火柴放进藏着香烟的拉链袖子里,以防受潮,然后取了颗冰块。“这些萝卜削得真漂亮。”我称赞道,作为她主动给我礼物的回报。
我谈的不是性,他说。性只是它的一部分,是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随便什么人,只要用钱就能买到。问题是他们缺乏工作的动力,缺乏奋斗的目标。我们有当时的统计数字。你知道他们那时候抱怨最多的是什么吗?是没有感觉。男人们甚至开始对性失去兴趣。对婚姻也兴味索然。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放心告诉我一些事情。
现在他们有感觉吗?我说。
而且我的想法根本无足轻重,毫无价值,不是吗?我说。我想什么无关紧要。
这不失为一个逃离此地的办法,能够速战速决,但希望渺茫。
我可以把整座房子烧成灰烬。这个想法妙不可言,令我激动得打颤。
他高高在上,奥芙格伦说。身居上层,我指的是最上层。
偶尔我会设身处地,把自己摆在他的位置。我这么做只是一种策略,为的是猜猜看他下一步会对我有何举动。尽管很难相信我对他拥有了某种权利,但我还是相信了,虽然其中不乏犹疑不定的成分。偶尔我会觉得自己已经能够用他看我的眼光看我自己,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他希望向我证明什么,希望送我礼物,希望为我服务,希望唤起我的柔情。
我可以不抽这支烟的。
我使自己保持纹丝不动。努力掏空思想。我想到没有月亮的夜空。我没有什么看法,我说。
是的,他说,目光望着我。他们确实有了感觉。他站起身,绕过桌子朝我坐的椅子走来。从后面把双手放在我肩膀上。我看不到他。
她不屑于问我到底拿火柴干什么。“我才不管你是要把它吞了还是怎么的,”她说,“既然她说可以给你一根,我就照办,仅此而已。”
有时,游戏结束后,他会坐在我椅子旁边的地板上,握着我的手。由于他脑袋的位置低我一头,抬头看我时,就像小孩瞧大人,一副顺从听话、俯首帖耳的样子。这个虚假的场面一定让他无比好笑。
关于什么?我说。
下午,我躺在床上假寐。
一些时候他牢骚不断,而另一些时候则开朗达观。有时他会力图辩解,为自己寻找理由。就像昨晚。
“我不会的,”我说,“我拿火柴不是为了这个。”
“不信你尽管去问,”我说,“她就在外面草坪上。”
更美好?我声音细弱。他怎么会认为这样更美好?
“她说我可以要一根。”我回答,不想承认是为了抽烟。
我顺着走廊走着,该到哪儿去抽呢?是在卫生间里,把水开着冲淡气味呢,还是在卧室里,把一串串烟吐到敞开的窗外去?会被谁抓个正着?谁会知道呢?
“谁说的?”她一边说,一边继续切萝卜,整个节奏一点没有被打断。“你没有理由要火柴。你会把房子烧了的。”
昨晚,大主教两手十指顶着指尖,看我把滑腻的润手液涂到手上。怪怪的,我竟有了向他要根烟抽的念头,但想想还是忍住了。我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不能一下索要太多东西。我不愿让他产生我在利用他的想法。而且我也无意打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