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历史学家保罗·拉赫(Paul A. Rahe)在《廷臣式知识分子》(\"The Intellectual as Courtier\")一文中,称一些为了金钱和他利益而放弃公正学术立场的知识分子是\"廷臣\"。翻译家吴万伟将这个说法翻译成\"马屁精知识分子\",既通俗又贴切。但是,从历史上看,国王或皇帝宫廷里的\"廷臣\"并不就等于是马屁精。恰恰是在不再有国王或皇帝,也不再有形式上的宫廷的现代制度中,才有了可以称为\"廷臣\"的马屁精。
在制度性权力控制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不可以说的时候,马屁精知识分子尤其需要接近权力,讨好权力,以此换取谋求比别人更多的\"学术成就\"机会——职称、头衔、地位、研究经费。越是野心勃勃就越不可能不当马屁精,因此,拉赫说:\"在以成名成家为人生目标的时候,野心勃勃的学者几乎可以肯定会成为马屁精,肯定会牢牢地抓住能为他赢得赞美的人的口味和思想不放。当今时代,学者、作家、艺术家或许不再是有钱有势的贵族的食客,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拥有真正的自由。对鲜花和掌声的渴望往往促使他们拜倒在任何能带来荣誉的东西面前,而恭维讨好那些拥有强大影响和权力的魔鬼显然比直接讨好大众更容易一举成名。
廷臣的作用不是为君主唱赞歌或奉承他的英明伟大,廷臣负有教育君主的责任。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卡斯底格朗(Baldassare Castiglione, 1478一1529)便是一位这样的代表人物。他论述了廷臣的地位和作用,特别强调廷臣教育君主的重大意义。他说:\"指导和劝告君主向善,使其远离邪恶,使君主知晓何者为善,何者为恶,使其热爱行善而痛恨作恶,这是朝臣所要达到的真正目。\"作为廷臣,应该运用己的智慧和才能对君主施加影响,有责任敦促君主明察秋毫,公正不阿,惩恶扬善,成为贤明君主;也要巧妙提醒君主某些不恰当或不周全的决定,以免铸成大错。总之,廷臣应当倾全力辅佐君主建功立业,争取荣誉,进而使国家富足、国民安居乐业。从理论上讲,廷臣的作用主要是给君主当顾问并传达君王的命令,但实际上他们也可能成为君主的紧密合作者和协助者。
拉赫指出,知识分子历来就与独裁者纠缠不清。那么,\"诱惑知识分子奴颜婢膝地谄媚邀宠的东西是什么呢?\"他认为有两样:金钱和影响欲。金钱的诱惑是明显的,例如,创建摩立特信息咨询公司(The Monitor Group)的哈佛教授曾经\"为卡扎菲上校大吹大擂地宣传\",\"换取每月25万美元的进账\"。同样,重庆\"唱红打黑\"时候,为\"重庆模式\"捧场的一些教授、学者也都得到过可观的金钱犒赏。
对马屁精来说,谁拥有权力,拥有什么样的权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权力本身,这就像一心当奴才的廷臣不会介意是谁的宫廷,谁当国王或皇帝一样。马屁精知识分子接近权力,讨好权力,并不一定是爱那个权力,而是看中了权力能给予他的油水和好处,因此,不管权力如何更迭替换,马屁精还是会见风使舵、顺时应势,照样当他的马屁精。
但是,金钱并不是唯一的诱惑。另一个更重要的诱惑是\"名声\",这也可以通过接近权力来获得。这是知识分子马屁精在一般马屁精追求金钱之外要追求的东西。拉赫说:\"毕竟,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没有什么比名声和接近权力更容易成为渴望成名的知识分子的诱惑了。正如他们说的,如果权力导致腐败,那么权力的欠缺更是绝对导致腐败。\"知识分子从政或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智囊\"是很正常的,如拉赫所说:\"从本质上说,应邀为他人提供建议没有什么可丢人的。人们可能总是希望——虽然不应该期待——通过提建议做些有益的事。但光天化日之下献媚讨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知识分子用\"新理论\"来粉饰和淡化统治者自己都不好意思否认的以往错误,这是一种非常巧妙的\"光天化日之下献媚讨好\",既献媚讨好,又显得不失自己的\"学者\"身份。例如,把\"文革\"时的\"忠字舞\"说成是相当于今天跳迪斯科的\"大众文化\"。毛泽东说的文革每5年搞一次,被说成是相当于\"定期的民主选举\"。这是一种非常犬儒的学术话语把戏和游戏。正如美国批评家马克·里拉在《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The Reckless Mind: Intellectuals in Politics)中指出的那样,知识分子会由于陷入精致的思想游戏而忘记了\"哲学与政治权力行使之间的关系\",因而无视哲学或理论\"被暴政滥用\"或被政治势力利用的可能。为了标新立异,知识分子的思想就会在\"不计后果\"和\"不负责任\"的歧路上越滑越远。这也就是拉赫援用让·雅各·卢梭所说的\"不惜一切代价博取掌声\",当然,这是某些当权者的掌声,而未必是经历过\"文革\"苦难者的掌声。因此,它不是什么学术创新,而是一种巧妙的马屁术表演。
拉赫所说的\"廷臣式知识分子\"不是这样的,他们赞美专制权力是为了获得金钱地位的好处,也是为了依靠接近权力来获得对同侪或社会的影响力,正是因为他们所讨好的那种权力和讨好的方式,他们才成为马屁精的。与其他的马屁精一样,知识分子马屁精也是追名逐利、机会主义、有奶便是娘的。他们比一般的马屁精更加明白自己扮演的是不光彩的角色,但照样为了一己私利,掘泥扬波、助纣为虐,因此成为特别能代表德国思想家彼得·斯洛特迪克所说的那种\"启蒙了的错误意识\"的犬儒主义——\"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却依旧坦然为之\"。
为了明白马屁精知识分子的表演特点,为了\"了解那些以聪明敏锐而自豪的思想家为什么常常不由自主地奉承巴结当权者\",拉赫建议读一读卢梭的著名论文《论科学与艺术》(\"Discourse on the Sciences and the Arts\")和卢梭为自己的喜剧《纳尔西斯》(Narcissus)所写的序言。马屁精知识分子的一个特点是特别渴望取悦于他人,当然是对他有好处的他人。卢梭说:\"任何一个热衷于发挥自己讨人喜欢的特长的人都渴望取悦他人、赢得他人的赞赏,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引起他人羡慕。大众的喝彩属于他一个人:我要说为了得到这种喝彩,他愿意做任何事情,当然更愿意采用任何手段阻止对手取得成功。正是这种欲望一方面诞生了趣味和礼仪的精细高雅、卑鄙和下流的恭维,从长远看削弱灵魂和腐蚀心灵的迷人的、狡诈的、孩子气的性格;另一方面造成艺术家们相互之间的嫉妒、争斗、仇恨、口是心非、变节背叛、恶语中伤等最怯懦和最令人作呕的各种罪恶。\"
扮演马屁精的角色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中国古代有许多坚守人格操守的贤德之士,他们虽然在皇帝的朝廷里当差,但未必就是马屁精。在西方也是如此。文艺复兴时期的廷臣中有不少是人文主义者(humanists)。文艺复兴时期的开明君主接受了新思想,热心于改革,不肯墨守成规。他们资助和保护文学艺术活动,有的是为了获取名声装点门面,但也不乏学识广博、具有真才实举、颇有人格魅力的君主。这些新君主显得十分独立,更愿意依靠己的聪明才智(包括权术、阴谋手段、驭民策略等)来治理国家。他们竞相把有名望的人文主义者笼络到自己的宫廷任职。这些人文主义者对君主保持一种社会等级的服从,而不是人格差别的屈从。他们的知识活动是独立的,无须听命于君主的意志。这与专制君王和现代专制或极权寡头周围的御用文人、亲信、宠臣,以及谄媚讨好、卑躬屈膝的知识分子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