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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像铁轨一样长 作者:余光中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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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片战争与疝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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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早在鸦片战争之前,广州有一位着名的西医,有过更奇特的经验。他名叫彼德.派克(中国近代史上译为伯驾),是美国人,也是耶鲁毕业。一八三五年,派克设立了广州眼科医院,极受欢迎,前来受诊的病人三个月内就有九百多人。派克的专长是开刀,据说他挑中眼科,是因为当时的中医在眼疾方面疗效最低,又据说最忙的一次,他曾在一小时内为十六个白内障的病人开刀。因为当时求诊的人太多,他除了照顾眼疾之外,其实还要治各种各样的脓疮、赘瘤、毒瘤。派克为人十分细心,不但详细记载了病情的个案,而且还雇请了一位叫林瓜的本地画家把罕见的病例绘图留念。这些资料存在今日伦敦盖氏医院的陈列馆,十分可贵。

一八三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派克记下了他的四四六号病案。那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由他父亲带来。乍见之下,她似乎有两个头,真把派克吓了一跳。走近时,才发现她右脸长着一个赘瘤,从太阳穴隆起,一直伸到嘴边。派克要求那女孩的家长立下志愿书,声明手术万一致命,不怪医生,才肯为她开刀,手术只用了八分钟,女孩便解去重负。瘤重一又四分之一磅,底部周长十六英寸,伤口癒合得很快,十八天后病人就出院了。

派克野心勃勃,竟想联合英、法的代表向清廷共施压力,以促进古老帝国的改革。英、法的外交官本来就不喜欢他固执的个性,对他的理想主义更有恶感。美国的同事嫌他时而执拗,又时而动摇。中国的官吏把他说成「老谋深算」,「满怀敌意」,而又「固执不化」。据说咸丰也感到他好与人争,认定他心机深不可测。派克自己也忙得不但传教无期,甚至行医也无暇。公务不利,人缘又差,他在失意之余,乃渐渐迁怒于华人,认为华人生性不改,只会逃避责任,歪曲真相,误解条文。

附识:本文多段取材于一九八○年企鹅版史班斯所着《改变中国》一书。派克为林则徐治疝事,见该书四七至四八页,原见《中国档案》八卷(一八四○年)六三四至六三七页。

事后派克在业务报告中说,「呈送给钦差大人的托带尚称见效」,又说不但林则徐曾经当众夸奖他的医院,而且结了善缘之后,林的左右侍从也每天出入医院。

一八五四年六月十八日,派克在中国度过五十岁生日。到这时为止,他的医院已经医治了五万二千五百个病人;早在一八四七年,他已将麻醉术传入中国。他半生在中国行医,对我国现代医学的贡献十分重大。但是名气大了,责任也不由自主地加重。由于他粗通中文,美国第一位驻华全权公使顾盛任他为美国代表团的祕书兼通译。派克的中文当然不精,每逢草拟公文,他都要口头译成中文,由一位全然不懂英文的助手笔录下来。中美之间的《望厦条约》,由耆英与顾盛代表双方签订,正赖派克居间促成。一八五六年,派克更升任美国驻华专员,任务是安排美国的外交代表常驻北京,并且无限地扩展美国的对华贸易。

那年七月,洋行买办侯瓜带来林则徐的一封信,要派克配药给他医疝。派克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封中文信,详析疝气的病因,附以图解,并且建议可装托带。林则徐想必不愿任人近身来装带,似乎也怀疑装了是否有效。他派来一位已经装有托带的朋友,向医生再索一具。派克回称,这东西必须由医生动手安装。于是林又派来一名亦患疝气的副官,要医生装上托带。派克从命,那副官立刻感到舒畅。最后又来了一人,自称是钦差大人的「兄弟」,正巧体型也差不多,托带如果合他,必然也合钦差大人。此计果然妙绝,派克无奈,只好为来人安装疝带。

后这位愤怒的美国专员竟向华府建议派兵佔领台湾,以应英国之佔新加坡与香港。他说:「无论是为了人类、文明、航运与商业,美国政府都势必对台湾採取『行动』,尤其是对目前只住野人的东南沿岸;深望我美国政府不致『退缩』。」

派克初见林则徐时,只有三十五岁,而这位朝廷重臣已经五十四了。那时他来中国已有五年。派克原是志愿来华的美国福音牧师,最初的目的是传播福音而非行医。还在美国的时候,他在一八三二年版的《美国百科全书》裏,发现中国人是「具有奴性,做事勤奋,生意精明的民族」,至于「心智的进展,该国久已停顿。」派克来华传教,就是要救心死的中国人,但是《美国百科全书》却没有告诉他,中国人待救的不但是心智,还有身体,而身体的日趋衰弱正由于西方鸦片生意的日见兴旺。以一八二九年为例,英国那年输入中国的货品值二千一百万美元,其中鸦片在一千万元以上,美国输入值四百万元,鸦片所占逾四分之一。马太福音说:「凡己所欲,应以待人。」这就是中国人所重的恕道,只是论语倒过来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时的西方人来中国,一方面传播马太福音,一方面却又传播鸦片毒品;前者正是己之所欲,强加于人,后者正是己所不欲,竟施于人。派克来华传教,却没有料到要治疗自己同胞所传的毒瘾:西方人在华的所作所为,像一个「反讽」一般会合在他的身上。

疝气俗称小肠气,我国幼婴常因患上百日咳而得了疝气。此病我小时就患过,后因开刀根治,当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不过钦差大臣生了疝气,却也不便张扬,而且一百年前犹「严夷夏之防」,怎能让一位陌生的「夷医」来玩狎重臣的政躬?

派克在病历上记道:「病案六五六五号。疝气。林则徐钦差大臣。」

一八三九年初,清廷派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南来广州,查禁鸦片。英商敷衍他,不甘尽数缴出毒品,林则徐乃于三月二十四日派兵包围「夷馆」。被困的外国人有三百多名,派克也在其中。三天之后「夷馆」的领事义律屈服,命英商陆续缴清鸦片。不久英侨全部撤至香港和澳门,派克却独自留在广州,因为医术高明,反和中国官方颇多接触。林则徐先是要他开方为鸦片烟客戒毒,继而请他为自己治疝气。

一九八二年二月五日

西方人来中国传教,自命是传基督的光辉,来启迪「异教徒蒙昧的心灵」,口吻甚至和马列的信徒一样,自命是东来「解放中国」。然而这种唯心企图,往往要用唯物的手段来掩护,才能自然地接近待拯的异教徒。十七世纪的耶稣会神父,如利玛窦和汤若望,是用天文曆算来做上帝的先驱,但实效不大。十九世纪的新教牧师改用医术来接近大众,正合中国人的需要,就收效多了。不过当时的中国人知识落后,对于西方的医术原来不很信任,所以那些传教士在华行医,必须特别谨慎,否则易犯众怒。

例如二十世纪初年,耶鲁的年轻校友组织了耶鲁传教会,来华展开传教工作,并且选了排外运动最烈的长沙做基地。他们先开办了雅礼中学,接着又在一九○六年设立了雅礼医院,由爱德华.休姆主持,手下只有两个未经训练的助手,辛苦可以想见。不幸一开始就有一个湘人病重死在医院裏,吓得休姆赶快为死者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价钱比死者家人买得起的一种贵出一倍。又有一次来了一位高官,以为休姆会按中医的规矩把他的右脉,不料休姆只把了左脉,乃一怒而去。

美国总统皮尔斯对此大感震惊,乃于一八五七年四月把派克召回国去。派克在美国度其余年逾三十载,死于一八八八年,享年八十六岁。可敬又可悯的派克,在中国先后奋斗了二十三年,始于仁爱,却终于愠怒。牧师派克要拯救中国的灵魂,医师派克要照顾中国的肉体,外交官派克要佔领中国的土地,西方文明对华夏古国的心情,何其複杂而又矛盾。

林则徐是清末一位有守有为的开明大吏,一生治绩,无论是水利、屯田、减赋、禁烟,莫不利在百姓,是我最敬佩的近代人物之一。我一直认为他在虎门销毁鸦片的壮举,真足以羞东亚病夫而警西洋奸夷,值得好好写一首诗来歌讚。郭廷以曾说他「就中国的传统来论,固然是一位才德俱优,有识、有为、有守的人物;即以西方的标準来衡量,亦为一位实心任事,廉隅清正的公职人员」。林则徐说他自己「家居闽海,于外夷一切伎俩,早皆深悉其详」。此话未免失之自夸,好在他对洋务西学一直有心研究,不但着人翻译书报,更编辑《四洲志》专书。《万国律例》的片段中译,就是派克受林之嘱所作。林则徐初到广州,曾拟一道照会致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皇,恳请她在那一头正本清源,釜底抽薪,遏止鸦片的毒业。「设使别国有人贩鸦片至英国,诱人吸食,当亦贵国王所深恶痛绝……贵国王存心仁厚,自不肯以己所不欲者施之于人。」这一番话真是义正而词婉,凡有血性的中国人,甚至略具良心的西方人读了,照理都会感动,但是当时对那头约翰牛,却像弹琴,这封信,林也曾请派克加以斟酌。郭廷以在《近代中国史纲》裏说林则徐「初至广州,曾拟就一道给维多利亚女王的照会,词句近乎威胁。七个月后,所颁发的与初稿颇有出入」。这么看来,此信的定稿想必也有派克的意见。

但是派克治疗的病案之中,最微妙的一件却是疝气。患者不是别人,是林则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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