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的阳台终古相对,在迢长的北岸横列成岭,山势从东而西的,依次是八仙岭、屏风山、九龙坑山、龙岭,秤也秤不尽的磅磅礡礡,远了,都淡成一片翠微。正如此刻,那一脉相接的青青山岚,就投影在我游骋的眼裏,摊开的纸上,只可惜你看不到。有时候我简直分不清,波上的黛色连绵究竟是山镇着水,还是水浮着山,只觉得两者我都喜欢,而山可靠像仁者,水呢,可爱像智者。智者乐水,也许是因为水灵活善变吧。不过山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夏天的山色,那喧呶的绿意一直登峰造极,无所不攀。到了冬天,那消瘦的绿色全面退却,到山腰以下,上端露出了迟钝的暗土红色和淡褐色。在艳晴天的金阳下,纤毫悉现,万象竞来你眼前,像统统摄入了一面广角魔镜,山岚在青苍之上泛起了一层微妙的紫气,令人在讚羡裏隐隐感到不安。阴天,山容便黯澹无聊,半隐入米家的水墨裏去。风雨裏,水飞天翻浑然搅成了一色,借着白气瀰漫,山竟水遁失蹤,只留下我这一角危楼在独撑变局。雨后这世界又都回来,群山洗濯得地洁天清,雨湿的连嶂叠峦苍深而黛浓,轮廓精确得刀刻的板画一般。其中最显赫最气派的,是矗屏在正北的八仙岭,嶙峋的山脊分割阴阳,一口口咬缺了神州的天空,不知女娲该如何修补?乔志高说,他每次数八仙,总数到九个峰头。其实所谓八仙,不过取其约数,当不得真的,否则岂不要过海去了?通常也只能指认最东边的是仙姑峰,山麓一直伸到船湾淡水湖边去沥足,最西边的纯阳峰「道貌」最峻拔,据说近一千八百英尺。这些峰头在吐露港上出尽了风头,每次一抬头,总见他们在北空比高竞秀,肩胛相接,起伏的轮廓顶在天际,是沙田山居最最眼熟的一组曲线了。
那就是说,在一岬小半岛上,水从三面来,风,从四面来。面前这一汪湛蓝叫吐露港,也有人叫做大埔海。还是叫吐露港好,不但名字美些,也比较合乎真象,因为浩淼的南中国海伸其蓝肢,一探而为大鹏湾,再探而为吐露港,面前的水光粼粼已经是湾中之湾,海神的第三代了。但不可小觑这海神之孙。无数的半岛合力围堵,才俘虏了这么一个海婴。东西宽在十公里以上,南北岸相距也六、七公里,在丛翠的簇拥之下,这海婴自成一局天地,有时被风拂逆了,发起脾气来,也令人惴惴想起他的祖父。
从中大来到这裏不过三十公里,实际上当然说不上是什么长程之游。曾经,我长途驰骋的最高记录是一天一千一百公里;三十公里在高速路上,不过是十几分钟的事情,旧小说裏「一盏茶的功夫」。但是偎在山脚水畔的鹿颈,只是一座边村,连边镇都够不上,再向北去只有一车可通的窄路,路的尽头是麻雀岭,岭的那头便是大陆的河山了。远,在边界。远,在文革荒诞的岁月。远是三十年陌生的距离,从中年的这头眺那头的少年。巡边的警车到此就回头:到此就感觉山已穷,水已尽,几乎一伸手就摸得到另一种呼吸。
群山之中,以东南的马鞍山最峭奇,不留余地的坡势岌岌,从乌溪沙的海边无端削起,在我们是侧看成峰,旭日要攀登许久,才能越过他碍事的肩背,把迟来的金曦镖射我们的窗子。
八年前初上此楼,面对这镜开天地云幻古今的海光山色,一时目迷神飞,望北而笑。楼居既定,真正成了山人,而山人,岂不是「仙」的拆字吗?绘着紫徽的中大校车气咻咻从前山盘旋到后山,如释重负地喘一口大气,停在我住的第六苑楼底。这裏已经是文明的末站,再下去,便是海了。这裏去校门口近一公里,去九龙的闹区有十几公里,去香港本岛呢,就更是山一程,水一程,红灯无数,「长停复短停」。台湾的航空信只飞一小时,到我的信箱裏,往往却要一个星期。这裏比外面的世界要迟两日。「别有天地非人间」吗?风景的代价是时间,神仙,是不戴錶的。
再向北行,就真的接近边界了。脚下水光一亮,眼界为之豁然开敞,已到新界最北端的沙头角海。这水域虽然不如吐露港那样波澜吞吐,风云开阖,却也是大鹏湾所浸灌,湾口正接广东的海岸。湾之南端是一座孤村,只有三五小店,叫做鹿颈,正是我们每次长程海山之游的迴车之处。这小村竹树掩映,村口有石桥流水,小吃店前总有鹅群在闲步啄食。我们常爱坐在店前的长条凳上,吃一碗热汤蒸腾的云吞麵,不是因为有多么好吃,而是喜欢那不拘形迹不分内外的一点野趣,和店主那种内地妇人的亲切古风。
夜的吐露港不但好看,也自好听,只要你自己够静,便听得见。春雷一呼,万蛙齐应,以喉音腹语取胜的蛙族,为夏喉舌,喧来了热门的炎暑。黄昏以后,鸟声一齐交班给树下低而细清而晰的虫声,那时断时续的吟吟唧唧,像在陪伴我诵诗的哦哦,灯下幻觉就是小时候在江南后来又跟去四川的那一只。有时星沉夜永,谷底的人家会送来几声犬吠,隔着寒瑟的空间,颤颤地,更增荒凉。是为了什么呢,夜归人吗,贼吗,还是鬼呢?至少醒着的不止我一个人吧,虽然不睡有不同的原因。
如果你是一只鹰,而且盘旋得够高,吐露港在你的「鹰瞰」下就像一只蝴蝶张着翅膀,风来的时候更加翩翩。这是一位女孩子告诉我的。她当然不是那只鹰,没有亲眼看过。每次从台湾或欧洲飞降香港,也不经过这一片澄碧,所以我也无法印证。不过她的话大概没错,因为所有的地图都这么画的。除了「风来的时候」画不出来之外,地图真能把人变成鹰,一飞缩山、再飞缩海、缩大地为十万分之一的超级老鹰。我不说超级海鸥,因为鸥翅低掠贴水,鹰翅才高翔而摩天。
头两年隔水迢迢看八仙连袂,只见帆去樯来,波纹如耕,港上日起日落,朝暾与晚霞同在这镜匣裏吐露又收光。看海气濛濛,八仙岭下恍惚有几村人家,像旧小说裏闲话的渔樵。到夜裏,黑山阗阗,昏水寂寂,对岸却亮起一排十六点水银灯,曳长如鍊,益加牵人遐想。「那对面,究竟是什么地方呢?」我们总这么问。
新娘潭在山道右面。循着羊肠陡径穿过杂树丛草盘到谷底,就得小潭一泓,涧水淙淙从乱石裏曲折下注,遇到石势悬殊,就形成迴流或激起溅波,看水花自生自灭,即开即谢,谢了再开。山鸟脆鸣,在潭边的石壁上荡起了回音,但是我无法参透那禅机,更无法陶然忘机,只要游客之中有三两个恶客提来电晶体的放录音机,效力奇大地污染水石的清音。
最后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除了风声和潮声,古来最耐听的声音。而这些,吐露港,就是你一直想说的故事吗?
我就住在那蝴蝶左下翼的尖上。
夜的吐露港无言而有情。两岸的灯火隔水相望,水银的珠串裏还串着散粒的玛瑙,暖人冷目。夜深时,我远望北岸的那一串银灯,相信对岸的什么亮窗裏或者昏窗裏也有谁的眼睛正对着我这盏桌灯,但这样的相守相望,虽长夜如此,却永远不能证实,而同时,水上的倒影也在另一个世界守着我们。
再回到沙田时,天就晚了。回到楼居的窗口,吐露港又在那下面敞开它千顷的清澄,倒映着不知不觉间暗下来了的八仙翠影。如果是晴艳无奈的黄昏,便坐在无限好的霞光裏,不忍开灯,怕灯一开,黄昏就留不住了。灯虽是古典,晚霞才是神话。但是一炉炼丹的霞火能烧多久呢,不久,灯还是亮了。一灯亮,千灯都亮了。灯的温柔安慰着港上空寂的夜色,桌灯脉脉,是全世界都弃你而去时仍守住你夜读的那一罩温柔。
晴夜的水上,有时灿放一簇簇的渔火,每船二灯,金睡莲一般从我脚下一直飘泊到东北的湾口,最后在马达勃勃声中围成一圈,合力收网。秋乾的夜裏,八仙岭的山火野烧,艳媚了港上所有的窗子。有时火势燎过半座山,有时几条火舌争吐红焰,可以维持几小时的壮烈夜景,连海面也灼灼动容。
两年后我们买了那辆绿色小车,第一次远程便是去探对岸。一过大埔镇,右转上了汀角路,渐觉村少人稀,车辆寥落,便在八仙岭下了。我们沿海向东闲闲驶行,八仙的翠影在左窗竞走。奇怪的是,怎么近在额际了,反不如预期中那么蔽空排云,压迫仰望的眉睫?也许是隔了水的感觉吧?水,真是一种灵异之物,偌大的一盘盘一簇簇山岭,一落入她的深眸浅靥裏,竟然不自矜持,怎么就都倒了过来了?隔了一镜奇诡的烟水,什么形象都会变的。
一九八二年二月
幸好一过了新娘潭,游客就少了。再向北去,渐渐就鸟稠人稀,四山无语,只剩下八仙岭后坡上一丛丛野坟乱碑,在荒寂裏怔怔相对。有时山道转处,会见一头黄牛领着两只幼犊,或越过路去,或施施然迎面踱来,令人吃惊。那些畜生也许是经过世面,见了庞然猛捷的车,却意态从容,毫无畏缩。这一带原是烧烤野餐的好去处,有一次我们和维樑两家在路旁的草地上野餐,竟来了三头黄牛,看来一母二子,也是一家,在我们盛宴的四周逡巡,显然有意参加。那母牛气喷喷的宽鼻子甚至嗅到沙拉盒子上来了,一个分神,橘子已被衔去一只,只见上下颚一阵错磨,早已囫囵吞下。吓得大家请客又不甘,逐客又不敢。纠缠了半小时,那一家人,不,那一家牛才快快拂尾而去。
从跨海长堤沿着淡水湖的西岸向北驶行,坡势陡起,不久湖水低低落在背后,四周山色裏再回望八仙岭时,已经转到我们的左侧,但见仙姑峰高挑的侧影,不再是八仙连袂同游了。山道迴旋,遍生马尾松,野梨,细叶榕,和相思树的岗峦便绕着车头俯仰转侧,真想不到海角这半岛上,丘壑之胜,还有这么多变化。
过了三门仔樯桅修挺的小小渔村,再向前五、六公里,就停车在大尾笃,罗汉松危立的悬崖下,沿着斜坡,步上了平直的跨海长堤。猝不及防,那么纯粹又那么虚幻的闪闪蓝光,左右夹击来袭我两颊。左颊是人开的淡水湖,除了浪拍堤下碑大的白石之外,水上不见片帆,岸上不见人烟,安静,乾净得不可思议,真的是「蓝溪之水厌生人」。右颊是神开的吐露港,只见满帆大舸,舴艋小船,在活风活水裏赶各自的波程,最得意的是马达快艇,尾部总是曳一道长长的白浪,水花翻滚,像一条半里的拉鍊要拉开吐露港但不久被海风又缝上。隔着洋洲和马腰二岛,背着半下午的淡淡日色,南岸的烟景眺不真切。目光尽头,你看,中文大学后山的层楼相叠相错,那么纤细地精巧,虚幻得渺不足道,背光眺来,更令人疑作蜃楼海市了。我在其中度过的岁月,诸般的时忧时喜,患得患失,于是也显得没有意思。如果蓝色象徵着忧愁,就让这长堤引刀一割,把淡的一半给裏面的湖,鹹的一半给外面的海吧。堤长二公里,那一端接上白沙头洲的平冈,只可惜堤身太直,失去萦迴之趣,而迎风是萧萧的芦苇,不是依依的垂杨。不过游人并不在意,堤上的少年只管骑单车,放风筝,水上的就自划小船。最好的时候该是渺无游人,独自站在堤上,听风,听水,如果真够静,风和水也会洩漏一点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