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朋友初从台湾来,站在我的阳台上看海,神情略带紧张地指着对岸的一列青山说:「那就是大陆吗?」我笑起来,说「不是的。在这裏,凡你所见的山和水,全是香港。你看对面,有好几个峰头肩膀连在一起,那是八仙岭。翻过脊去,背后是麻雀岭。再过去,才是宝安县界。香港,比你想像的要大很多。」
鹿颈之为盒盖,不仅因为单路从这裏开始,更因为那几户人家是蜷偎在山脚下,要绕过一座压人面额的绝壁,才会像顿悟一样,猝然发现裏面的天地。香港多山,才会有这种峰迴路转开阖多变的胜境。山丘佔香港陆地的四分之三,但是土层稀薄,土壤不够肥沃,只能养出离离的青草和灌木,因此境内有不少较高的山峰都露出嶙峋的石壁或是荒野的陡坡,仰眺只见一片诱赭或淡紫红色。地质学家说,大约在两亿五千万年前的中生代,这裏有剧烈的造山运动,被神力摺皱的变质岩与结晶岩裏,侵入了花岗岩与火山岩。这也许可以说明,此地的山色为什么会呈绪紫带褐之色;像吐露港隔水的八仙岭,在山腰以上,尤其是到了秋后,就见这种色调。每次驶过山下,一瞥之际,总有重见落矶山颜的幻觉。
沿清水湾道东南驰,另是一弯半岛,窄处只有半公里的样子,细巧得像银匙之柄。车行又快,两边的蓝水一样诱人,不知道该看那一边好。路随山转,终于到了大坑墩,正对着海。夕照裏,只见一列青紫氤氲的石矶,在几百码外与海岸平行地排开,最能逗人梦想。更远处,在海天难分难解的边缘,横曳着一带幻濛濛的霭气,那样虚渺,那样地捉摸不定,所谓天涯,就是那样子吗?怪不得凡是望海的眼睛,都茫茫然了。有一首歌说:「晴朗的日子看得见永恆。」想得倒是很美。其实我们所望得见的,即使来到这路的尽头,岸的尖角,也无非全是美丽的谜,再猜也猜不透谜底。水平线,如果真有那么一条线的话,就算是永恆了吗?怪不得我们再也捉不到了。要真捉住,就捉住造化的破绽了吧。
我们最爱在近岛的避车处歇下,面海坐在水边。群鹭看海,我们看鹭。偶然有一只挥动白羽,那样轻逸地滑翔在半空,把白点曳成了白线,顿时,风景也生动了起来。再栖定下来时,山还是山,水还是水。麻雀岭这一边屏住的世界,什么也没有发生,古渡舟横,只有野烧的白烟从从容容地在四围山色裏升起。若问那一群涉水的白衣羽客,麻雀岭的背后是怎样的天空,你一定得不到答案。面对这一湾太平的水光和岚气,岁月悠悠,谁相信一山之隔,那一边曾经被文革捣得天翻地覆。而这一边,直到今天,矮矮的红树林仍然安静地蹲在岸边,白花花的鸭队仍然群噪着池塘。每次我们都说,鸟族知己的刘克襄如果来此地一巡,必定大乐。
「这才有成就感,」锡华一掠乱髮,得意地笑道。
背后有一盘沙土镇石的近丘,肩住北面的天色。山腰有路,蜿蜒着一痕白丝,像有意接我们上去。「上头来看看吧,别儘在下头乱猜,」山风隐隐在说。锡华和我心动了。一前一后,我们向乱石和丛荆裏去寻找那曲径的索头,把它当鎚带一样攀上山去。地心引力却一路追来,不肯放手,那劲道愈来愈沉。心脏的悸动猛搥着胸口,搥响野蛮的耳鼓,血,也喧噪着汹涌着起来助阵。锡华说:「不能停,对心脏不好。」两人奋勇高攀,像古代的战士在攻城时抢登云梯。忽然,下面的人声顿歇。扯后腿的那怪手也放弃了。
那岌岌可危的怪岩一削千尺,秃不可託。难怪上个月一个少年低估了这险巉,在上面只一失足,便掉了性命。
看山还有一层障碍,那便是远山虽高,却蔽于近阜。徐霞客游华山,就说「未入关,百里外即见太华屼出云表。及入关,反为冈陇所蔽。」大帽山号称香港最高,凡九五八公尺,合三千一百四十二英尺,但是近在沙田,反而仰不可见,因为中间隔了好几层近丘。登我楼项的天台,西向而望,只见连嶂的青弧翠脊交叠于天际,真教人歎一声:「可怜无数山」。
之三
十年下来,对面这鹿山也成为我的知己了。儘管山腰剖出了一线之地,让大埔道上碌碌的车队追逐而过,那只是青山的过客罢了,等到车过尘定,仍然留下我独对青山。最妙的是山之西南有一条瀑布,或者该说是半条瀑布。并不是辜迫岭转遮去了一半,而是晴天有悬崖而无水,雨天才水到瀑成,远远望去,倒曳着一注闪闪的白光。如果是小雨,她还不肯露面呢。最动人是在雨季,山中一夜豪雨,第二天早上她就翩然出山来了。体态的纤弱与丰盈,要看雨势的大小。如果是大雨连日,就算是已经放晴了两天,她仍然嫋嫋不断。我为她取的小名是「雨娃」。
文静如湖的吐露港,风软波柔,一片潋滟的蓝光,与其说是海的女儿,不如看作湖的表妹。港上的岛屿、半岛、长堤、渡轮,都像是她的佩饰,入夜后,更亮起渔火与曳长如鍊的橘色雾灯。这样明艳惹眼的水美人,朝暮供奉之不足,我岂敢私有?不过堤内的船湾淡水湖,千顷的纯碧放得下整个九龙半岛,水面谧无帆樯,似乎鸥鹭都不敢狎近,在我私心深处倒有点视为禁区,不希望别人卤莽闯入。幸好她远在边陲,美名尚未远播,所以还没有怎么招引游人。台湾的朋友来港,只要天色晴美,我总是带去惊艳一番。一上了那六千呎的长堤,外面的海色尚未饫足,一回头更讶异这裏面的湖光,竟然另闢出一个清明的世界。左顾右盼的朋友,总不免猛然吸一口气,歎道:「想不到香港还有这样的景色!」于是一股优越感油然从我的心底升起。谁教他那样低佔了香港呢,这猝不及防的一记「美之奇袭」,正是对他的薄惩。
话没说完,两人一齐回过头去。顿时,都怔住了,震住了,镇住了。满满一海的层浪,千褶万皱,渐递渐远,正摇撼近岸的洲渚矶石和错落海中的大岛小屿,此起彼落,激起了碎白的沫涡。更远处,对岸又掀起无数的青山夹赭山,横岭侧峰,龙脉起伏,或瘦脊割天,或峻坡泻地;这浮在水上,摊在天下的山族石谱,真不是一览可尽。一路攀上这丘顶来,我们当然知道山外有山,水外有水,却不防这一面的世界竟会展开这样的宏观,令人一口气呛住了,吸不进去。这壮丽的景象,太阔大太远了。层浪无声,群山阒然,在这样的距离之下,所有的实景都带点虚幻。这是冥冥的默剧吗,还是长达百里的启示录呢?不留心看时,就错过了。当启示太大,总是没有人看见。令人震慑的大寂静裏,只有长髮披天的海风呼啸路过。远处,只剩下了一只船。
之二
之四
惊艳稍定,不容来客多事反省,便匆匆推他上车,绕过雄赳赳的八仙岭,一路盘上坡去。新娘潭、乌蛟腾,也许下车一游,但往往过而不入。到鹿颈,则一定会停下车来,一方面为了在这三家村的小野店裏打一下尖,吃一碗鱼丸米粉;另一方面,因为这裏已经是天涯海角,再向前走就没有路了。所以叫做鹿颈,也许就是路尽了吧。
我这一生,有三次山缘。中学时代在四川的乡下,四面都是青山,门对着日夜南去的嘉陵江,夜深山静,就听到坡下的江声隐隐,从谷口一路传来。后来去美国的丹佛教书,在落矶排空的山影裏过了两年。在丹佛,如果你朝西走,每一街的尽头都是山影,不是一峰独兀,而是群山竞起。如果你朝西开车,就得把天空留在外面,因为几个转弯之后,你就陷入怪石的重围裏去了。落矶山地高亢而乾燥,那一丛丛一簇簇鸟飞不上的绝峰,没有飘云可玩,只有积雪可戴。那许多高洁的雪峰,敻列天外,静绝人间,那一组不可相信却又不许惊呼的奇蹟,就那么日夜供在天地之间,任我骇观了两年。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虽然沙头角在远处掉起了高厦,成为一角缺陷,这一片净土与清水却躲过了文明。泥头车、开土机都绕道而行,没有一头鹭被废气呛得咳嗽。我的朋友说:「到了这裏,一切都透明了。心裏也是沙明水净。」于是我们像孩子一般漂起水花来。这一带,是我私心的一只宝盒,即连对自己也不轻易揭开,怕揭得次数多了,会把梦放掉。有时候也愿意让过境的朋友来一窥,而每次,车从鹿颈进去,都像是在轻启梦的宝盖。
香港的山脉,西起屯门的青山,东至西贡半岛的南蛇头,郁郁苍苍,绵亘六七十公里。要为山神理出井然有序的族谱来,可不容易。如果我是秃鹰或麻鹫,振翅三天,也许可以巡瞰个明白。但是从地面看来,无论你怎么仰面延颈,决眦蕩胸,总难看出个究竟。那许多叠肩接踵交腹错背的山岭,不能为你排成整整齐齐的行列,让你对着地图来点名。山,是世界上最雄奇最有份量的雕塑,每一座都屹立在天地之间,不会为你的方便而转体。这伟大的立体啊要面面观,就得绕着它打转。为了饱览对海的马鞍山,我曾绕了一个大圈子,从沙田穿狮子山洞,过黄大仙、牛池湾、西贡,一直到企岭下海,等于站在马鞍山的脚趾上仰瞻那双脊陡起的傲峰。那是冬天的半下午,可是那一面背着斜照,只见到黑压压的一大片背影,体魄魁梧得凌人。如果你有被虐狂,倒真是过瘾。归途是一个反向的大U转。回到沙田,右侧仰看那争高的双峰,仍在天际相持不下,但这一面朝西,正对着落日,还是将暮未暮的光景。也只有马鞍山这么锋芒毕露,才能划然割出了阴阳。
这条幽道的另一妙处,是一路紧贴着水边,所以一边是山,一边是沙头角海,简直可以说是为了看海而开。可是把我们招来这一带水乡的最大诱因,却是盐灶下对面的鹭洲。这「盐灶下」原是岸边的村名,对面湾中的鹭洲则是一座杂树丛生的小屿,不过一百码宽的光景,是野生禽类的保护区。岛上栖满了白鹭,总有七八十只。最好看是近暮时分,一只只飞回岛上,起起落落,栖息未定的样子。那一氅氅高雅的皎白,迴翔在树丛青绿的背景上,强调得分外醒眼。这些都是黑腿黄喙的大白鹭,长而优美的颈项弯成天鹅的S状,身长大约三十五吋。有时会成群立在水浅处的石上,一齐迎风对着潮来的方向,远远望去,好像是虚踏在波间。俯首如在玄思,其实是在搜寻游鱼。最妙的绝技是灵迅地掠过水面,才一探喙,便翩翩拍翅飞起,嘴裏却多了一尾小鱼,正在惶急地扭挣。
这时我们的託脚之地,海拔已经有七百公尺,比上不足,比下却绰绰有余。山道蟠蜿向天,引力甸匈向地,不到半小时,这九秋的三人行已经脚痠、气促,渗出了汗来。空气不如预期那么清朗,没有云,却笼着一层薄薄的岚气,否则午后的阳光会更炙人。我把地图转来转去,想把掌上的寸山尺水还原为下界那一片敻辽的人世。那一汪蓝悠悠是什么湾?为什么图上没有那几座岛呢?那一堆乱山背后,白晃晃的排楼又是那裏呢?七嘴八舌地,大家争论着。地图是平面的,下面的世界却是立体的,向日和背日的地带更平添许多感人的光影,而且总有一些不相干的土阜石丘和芦苇灌木之类碍在中间。不尽兑现的地图,令人失望。每转一个弯,脚底的世态又变了样,方向也都变了。而地图还是道一张平面,真不晓得,大帽山派这条曲道迂迴下山,究竟是来迎接我们,还是来戏弄我们。
之五
百仞下,无声的人群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一地,有的蠕向海边,有的进出红亭,把那扁圆的土台缀成了一块芝麻小饼。天风突然自背后吹来,带着清醒的海气,汗,一下子就乾了。四下裏更无遮拦,任凉长驱而来,呼啸而去。我们已经登临绝顶。
为了把新界看个真切,把衮衮众山看出个秩序来,和国彬拣了一个秋晴的日子,去大帽之顶朝山。浅米黄色的桂冠房车似乎也知道秋天是它的季节,在晌午的艳阳裏,光采焕发,奕奕地驰上了大埔公路。一过石岗,坡势渐起,两侧的山色也逼拢过来。在荃锦道上一个仰冲,就转上了左侧的大帽山道,反向东北角上那一堆跟天空过不去的块垒,咻咻然盘旋而进。群峰作壁上观,超然不动声色,倒是桂冠对陡坡很发了几次脾气,一向低沉的喉音变成了暴噪的男中音。终于到了山腰的小平台,停下车来。我拿了地图,国彬和我存分提了饮料与野餐,便朝仰不见顶的主峰进发。
之一
香港的面积约为新加坡的两倍,却因地形複杂,海岸弯曲,显得比新加坡大出好几倍来。香港街上人多,是有名的。你走在旺角的街头,似乎五百万人全在你肘边。不过香港也多山,多岛,多半岛。推开香港的窗子,十扇裏面至少有七扇是对着海。不是对着同一片海,是对着大小不一色调各殊的水域,有的是文静的内湾如湖,有的是浩淼的外海无际,有的是两岸相望的海峡。地形如此分割,隔出了无数的小千世界。我有好些开车的朋友,住在九龙的不敢贸然驶去港岛,住在港岛的呢,轻易也不愿开过海来。我住在沙田,离尖沙咀的繁华焦点不过十二英里,中间不过十二盏红灯。可是说来你也不信,航空信到我的信箱裏,要比城裏晚上一天,甚或两天。儘管世界正变成地球村,沙田却比尖沙咀慢了一日。谁教沙田的风景那么好呢,美,不免要靠距离。迟一天收信有什么关係,世界可以等一等。
收回眺海的目光,向南窥望,只见无数峰头在耸肩探首,纷纭杂沓的山势,一层层深浅交加的翠微,分也分不清谁主谁客,只像几十匹黛鬣青毛的庞然海兽,或潜或起,或泅或渡,不知道究竟要成群泳去何处。培根说:「没有一种精妙的美不带点奇异。」但是此地的美却带点骇异,令人蠢蠢地感到不安。
境内的几座名山,要论魁伟雄奇,自然比不上落矶山脉那么压地凌天。单论高度,那条山脉仅在科罗拉多一州就有五十四峰拔尖到一万四千英尺以上。香港境内的最高峰在大帽山,也不过九五八公尺,只到落矶的膝下。不过就当地而言,一座山是否显得出众,还要看四周的地势。半岛多如複肢的新界,水近地窄,山势往往无端陡起,不留除地,一下子就劫去了半个天空,令人吃惊。马鞍山北侧的坡势那么峻急,到海边却戛然煞住,真是崖岸自高。狮子山南面而君临九龙,筋骨毕现而顶额突兀的石貌下,大小车辆到此,不由得不偎着狮爪匍匐以进。那气派,看了十年仍觉得慑人。如果沿清水湾道朝东走,更有一夺彪然巨影挡掉大块天色,探头一看,竟与飞鹅岭打了个照面
新界半岛之分歧,港湾之杂错,多在东部。半岛多的地方,港湾也不会少,海岸线自然曲折可观。这许多半岛往往是伸出海去的蟠蜿山势;走在险窄而迴转的山脊上,可以看见两面的海水,各蓝各的,令人不知该左顾而笑,还是右眄而惊。如果山势入海而复出,成为青岛和翠屿,跟岬角互相呼应,海景就更可观了。从马鞍山到飞鹅岭,新界东岸的迤逦山势,旁歧斜出,东走而成辐射的西贡半岛,南走而成狭长的余脉,一峰孤拔,就像石涛捏造的那样,正是钓鱼翁山。飞机从台湾东来,尚未迴旋下降,总是先看到这许多络绎入海的青山,青岛,错综而参差,列成最壮观最气派的仪队,争来水镜上迎接。黄庭坚从岳阳楼上远望君山,说「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裏看青山。」不论古人如何爱山成癖,总无缘从机舱的高度作快速的鹰巡。古人行旅困难,所以民谣埋怨说「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西贡半岛外错落成阵的列屿,青鬟翠髻,在虚空与幻水之间,忽焉而现,忽焉而隐,不过是片刻间指顾的事。我说那是最壮观的仪队,因为我检阅过多少次了。从屈灵均到李太白,所有的游仙诗都是真的。
西贡半岛的东南端,山势如环,围成了一个水库,叫万宜淡水湖,从最远的西北角算起,全长也有五公里半,只比船湾淡水湖略小一些。湖岸迂迴转折,胜于船湾,湖中还有一座小岛,孤另另地耸着青峰,叫水逕顶,看上去,景色又比船湾多变。四围山势起伏,虽然都只是二、三百公尺的小丘,但坡度峻斜,从开阔的水面平白崛起,也就教人瞩目。从九龙东北行,车到北潭涌,就不准通行了,停下车来,走上坡去,喘息渐剧之余,正觉得山路永无止境,忽然瞥见坡顶一盖小亭招人歇脚。到了亭下,风景大变。两边的山壁剖处,一泓幽祕的碧水向外面的世界展开,那明净的蓝光,纯洁得像从未照过生人的影子。可以想见,还有更空旷更开阔的豪蓝波域藏在绝壁的背后,魔盒,只露出一条蓝缝而已。我们沿着石壁一路寻去,魔盒终于大开,纵深的湖景尽在脚下。那盈盈艳异的水光,一瞬之间似乎有所启示,正要宣之于口,咦,怎么已忘言了。缘着水湄,麦理浩径曲折向南,晴脆的冬阳下,大家挥着折来的芦苇,拂弄那一湖娴静的水色。过了元五坟,地面渐窄,我们像是走在龙背上。忽然路势一转,右面顿觉天地洞开,外面流着一弯蓝河,色调更深于裏面的湖波,对岸是山,山外是水,不知究竟是谁围着谁。定神再看,才发现那弯河水竟通向更外面的水域,原来是海。所谓河,原来是峡湾。四望只见山海相缪,黛绿套着邃青,最大的谜啊静寂无声,那裏面的含意超乎人意。那一片真实的幻景,令我迷惑了好几天。
第三次山缘,在沙田。整个新界只是大陆母体生出来的一个半岛,而自身又生出许多小半岛来,探入浩阔的南中国海。海也是一样,伸进半岛之间成了内湾,再伸进更小的半岛之间成为小港。就这样,山与水互为虚实,绸缪得不可分解。山用半岛来抱海,海用港湾来拥山:海岸线,正是缠绵的曲线,而愈是曲折,这拥抱就愈见缠绵。我面前这一泓虚澄澄的吐露港上,倒映着参差交叠的侧峰横岭。浅青淡紫的脊线起起伏伏,自围成一个天地。这十年悠永的山缘,因水态而变化多姿。山的坚毅如果没有水的灵活来对照,那气象便单调而逊色了。丹佛的山缘可惜缺水。四川的山缘迴响着水声,增添了嫋嫋的情韵。沙田的山缘裏水韵更长。这裏原是水蓝的世界,从水上看来,无论多磅礡多严重的山势都浮泛在空碧的波上,石根磐柢所託,不过是一汪透明。山为水而开颜,水为风而改态,风景便活泼起来了。其间再飞迴几只鸥,就算是水的灵魂。
外地的朋友初来香港,都以为这地方不过是一大叠摩天楼挤在一起,一边是海港,另一边呢,大概就是中国大陆了。这印象大概来自旺角、尖沙咀、中环的闹市。除此之外,他们大半不知道还有个腹地深广而且仍具田园风味的新界,更别提那许多各有洞天的离岛。
这些峻峰虽然各踞一方,桀骜有如藩镇,我却可以敬而远之,唯有近处的一座山,苍青的影子一直罩在我肩上。那是鹿山,正当我楼居的西面,魁梧的轮廓横在半空,我的下午有多短,黄昏有多长,全由他来决定。马鞍山抛起来的旭日,被他接住时已成了夕阳。所谓晚霞,全是夕阳在他的背后烧炼出来的花样。从我的卧室望出去,一整排八扇长窗,山势横行而不绝,展成一幅可以卧游的元人手卷。每逢好天,晴翠的岚气便映得满室苍然。在香港住了十年,山外的世局变幻如棋局,楚河汉界,斜马直车,数不清换了多少场面,甚至连将帅都换过了,唯有这一座青山屏在西边,永远不变。这种无语的默契,可靠的伴陪,介乎天人之间的感应,久已成为我山居心境的基调和背景。无怪李白和辛弃疾都要引脉脉的青山为知己,而陶潜一望,此中的真意便千古悠悠。
其实鹿颈再向前走并不是没有路,而是只有「单路」了。不是单行道,而是路面忽然变窄,只容一车驶过,可是对面仍然有车驶来,所以每隔三四十丈路面就得拓出一个半月形来,作避车之用。来去的车就这么一路相望而互让,彼此迁就着过路,也有一种默契心照的温情。偶尔也会绝路相对,两车都吃了一惊,总有一方倒车让路,退进半圆的避车处去。这条「绝处逢生的单路」,这头从鹿颈进去,那头接通沙头角公路出来,曲折成趣,竟然也有两公里的光景。可以想见,一路车辆不多,行人更是绝少,当然自成一片洞天,真是天才的妙想。